《为君》钰铭

44、樊裕番外三

　　那是个太过突然的吻。像从天而降的第一片雪花落在脸颊：轻柔，洁净，微凉，且出人意料——原来冬天来了；那吻落在唇角的瞬间，雪花将樊裕心口沾湿了一瞬——原来他对自己抱着这样的念头。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为什么总爱闯祸？为什么总是在受伤？
　　明明早已从襁褓中的小婴儿变成了这样一个少年，却为什么总还跟长不大似的，几次三番不听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知不知道现已不是儿时院中走路，周遭危机更远非三五个江湖草莽，他们身处京城，只要行差一步，那个人便可让他永远消失？
　　——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殿下，九殿下着女装，竟也是个美人胚子……”冉俊道，“不过小的怎地觉得，倒有些像那前朝太子妃……”
　　樊裕垂眼看着画中女子，知他话中有话，“怎么？”
　　冉俊抹汗，“殿下，或许是小的多嘴，只是……皇上既禁了九殿下的足，奴才担心，昨夜殿下留人之事，只怕惹他老人家生疑？”
　　“生疑？岂止生疑？”

　　岂止生疑？
　　早在他十六岁那年，他便明白了父亲的真正想法——

　　那是他刚从洞中回府不久，随父出征。
　　那日，父亲令他带五百兵马在前诱敌，临行前百般叮嘱，令他颇感意外。
　　半个时辰后，五千敌军被引入山谷，本应埋伏在外的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甚至来不及多想，那五千人马一拥而上，两百人马逃无可逃，被尽数屠杀。
　　樊裕身中两箭，却死里逃生，在树丛中昏睡一夜，于次日傍晚回了营。
　　彼时军中竟喝得东倒西歪，似是大庆，无人留意到他。
　　父亲亦在帐中与人饮酒。
　　“……此役能端敌军老巢，多亏了樊将军声东击西之计，樊将军功不可没，陛下必记将军大功。”
　　“小弟先敬将军一杯，来日陛下提拔，可莫忘了小弟……”
　　父亲有了醉态，来者不拒，“借林兄吉言。”
　　“二少爷可找着了？”有人问。
　　父亲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惋惜痛心。
　　“哎！虎父无犬子，二少爷少年英雄，这有去无回之战，他肯主动请缨，真真忠义。”有人道。
　　父亲叹道，“我亦劝过他，这孩子却太倔，他小小年纪，知晓国之大义，也算不辱门楣。只盼他命大，能活着回来。”说到后来，他拂袖拭泪，似是动了真情。
　　那时樊裕站在帐外，看着父亲流下两滴真假莫辨的眼泪，旁人都来劝慰，那帐中诸人，谁是装傻充愣，谁又是真心实意，他一时竟分辨不清。
　　但他忽地想到当日回府之后，在父亲宅院瞥见的那抹略为眼熟的持鞭身影，以及见了他，父亲眼底深处一闪即逝的惊诧与心虚，当时只以为错觉，到这时方觉“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出发前夜父亲对他难得的叮嘱，原来是要他卸下防心，去赴这场有去无回的仗——原来他并不希望他活着。
　　那真相铺在眼前，樊裕却只是恍然，似乎并不觉得太意外——这些年来，父亲那从洞穴深处射出的野兽目光如跗骨之蛆，他其实从未忘记过。
　　因此，他没有像一个刚刚得知被父亲设计陷害的十六岁少年那般，满腔怒火冲进帐内对质，只是感觉些微荒谬，便趁着无人注意，重回了山谷。
　　在那里，在那躺着无数死尸的地方，他就地躺了下来。夜里死尸堆积的山谷漆黑一片，臭气熏天，他忽地发现有什么东西闪着荧光。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挂着的那个小小物件。
　　——那是只玉雕的小猪。
　　“哥哥，给你。”
　　“……二少爷，我想你活着，活得好好的……”
　　樊裕闭上眼。
　　那时，在那荒寂、死人堆积的黑暗山谷中，他第一次生出了一丝近乎欲.望的感觉，他忽然想回去看看，姑姑院子里的花开得如何了？那孩子的伤又如何了？他在山上待得可还快活？

　　人生百年，有人求财，有人求权，有人求名，亦无高贵卑劣之分，唯独父亲求着一张面纱，让樊裕觉得有些可笑。
　　也幸而如此，自那日回营之后，他未再对他下过杀手，进宫之后，更是竭力将水端平，并不太为难他。
　　六年中，父子俩已有了一套相处之道，做父亲的忌惮他，利用他，却允许他活着。做儿子的平日敛尽锋芒，佯作无知，唯命是从，降任于身也从不出错，也算相安无事。

　　可那孩子越来越不安分了，当他夜里跑来扑进他怀里，连樊裕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也许是那声“哥哥”和“二少爷”让他有片刻失神，好像他们不是在京城，而是回到了山洞中的那七天。
　　樊裕回身去看他。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哭了？
　　他已经二十岁了，为什么还像个孩子一样，睁着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水润润地看着他，天真地求他，不要娶亲。
　　“别哭。”
　　樊裕揩净了他的眼泪。
　　娶妻生子罢了，他们都要走这一步，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泄.欲之事他做过许多，却不知如何应付那样青涩又笨拙的吻，幸而他喝醉了，也分辨不清……假如这是他要的，他便给他罢。
　　在那荒唐的、连樊裕自己也说不清意味的唇舌纠缠中，他尝到了那孩子的眼泪，是苦的涩的。
　　他解开他的衣服，尽力满足他。
　　但当他痴迷地唤出一声“二殿下”时，樊裕回过神来。
　　这是在京城王府。
　　这里终究不是那个漆黑的山洞，也终究不是肆无忌惮的小时候，这里危机四伏，出不得一点差错。
　　父皇之所以能一次次地容忍那孩子，无非是因那是姑姑的心头肉，又和他母亲生得有几分相像，但那容忍终究是有底线的，一旦触碰到他的底线，他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既无法束住他的手脚……

　　樊裕穿衣出门，吩咐冉俊，“把袁永带来。”
　　那袁永被关在柴房一夜，又被打得浑身是血，这会儿到了他跟前，不再像第一次见那般贪生怕死，他笑道，“殿下想通了？”
　　樊裕问，“你背着我自作主张，就不怕我杀了你？”
　　“小的想，殿下没有杀我的理由。”
　　“毒害君父，只这一条，便可让你死无全尸。”
　　“君父？”袁永念了两声，冷笑，“何为君？何为父？殿下活在君父阴影之下，是当真能忍，还是韬光养晦？殿下是聪明人，这是划算的买卖，您一想便通。”
　　他说得没错。
　　这是个划算的买卖。
　　那种子埋在心中数年，迟早会有那一天……
　　让人像野兽，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既然无法束住那孩子的手脚……这法子倒也不错：替他开这天地，铲了危机，从此他要如何任性也好，要如何闯祸也罢，总不至于随时丢了性命。

　　那女人伺候他时，他知道那孩子就在门外，也知道他最后走了，他的脚步失去了来时的轻快，像被猛兽追赶般惊慌失措，次日，他果真开始躲着他。
　　听说老小带他去了平康，给他找了个十六岁的少年，面貌神态和他有三分相像，那时樊裕正端着茶杯要饮，忽见杯中水微微一晃，晃碎了他面无表情的脸，“此事不必再报。”

　　很快樊裕便没功夫顾及那孩子的事。那年暴雪漫过半个北方，父皇派他到了宜州。
　　近年来，他只见行军打仗可令尸骨成山，未知民间疾苦竟也如斯，并非朝中一纸文书，三五数字便可言明。天灾难免，然而官员尸位素餐者并不少于杨骅后期，一场天灾便如一面照妖镜，将半个天启官场照得原形毕露——那满街冻死饿死之人无数，尽是史书中从无名姓之人，其呼声哀哀，竟尽数淹没在声势浩大的颂歌之中，非高居京城宫中、锦衣玉食者所难料。
　　何以如此？京中皆言君父爱民如子，何以子民如此境地？自古礼法皆要子爱父，民爱君，子民哀求之时，君父又在何处？君父是浑然不知，还是视而不见？
　　樊裕疑之。

　　太子成亲那日，他从宜州赶回。
　　人群中，他看到那孩子走向太子，太子已不再掩饰，逼得他没有退路，“.…..他若成亲，我亦只会祝他新婚如意、百年好合……”
　　那声音听着有些委屈，让樊裕心里莫名地烦躁。
　　他忍不住提醒他的太子兄长，任性只会害死他。
　　可当回廊上只剩下他们二人，闹洞房的声音逐渐远去了，那孩子问他，“……你要娶谁？”
　　“怎么？”他说，“你也要祝我新婚如意、百年好合？”
　　他看到他懊恼地垂着头，嘴唇哆嗦，像是有些怕冷，盲目地往后门走去，忍不住提醒道，“门在这边。”
　　“我，我不回去，我答应文贞，要去看他……”
　　那时，樊裕想起了他母亲临终时的话，“……千万不要爱上什么人……他会往你的心窝子上捅刀子……”
　　爱？樊裕曾以为人心是这世上至为简单之事。求权之人便给他权，求财之人便给他财，求一层面纱便假装不知晓……唯独这个人，他别的都不要，却要他自己也没有的一颗真心。
　　他给不了。他不能成为大哥，成为父皇，成为杨骅，成为这人世里千万个忽喜忽悲，伤心失望，求而不得，喜怒无常之人。那会要了他们的命。

　　那年，樊裕二十六岁，那孩子也已二十二岁了。

　　在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站在阴影中，看着那孩子脸色被灯笼映得微微发黄，他的下巴瘦得尖了，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好像被自己咬着。有一瞬间，樊裕以为他又哭了，就像那夜醉酒时那样。
　　他的手指动了动，想抬手为他擦去眼泪，但下一刻，他发现他看错了，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

　　他听见身后传来的那声珍重，他知道，往后，他不会再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