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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金桂飘香 ...


  •   三个月后,无量寺。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寺院枫叶落尽,深红叶片被雨水浸透,层层叠叠铺垫着漫长山路。
      晨钟响过,寺门中走出一个背着包裹的青衣青年,他最后回望了一眼,缓缓朝山下走去。
      “施主,”扫地的小尼姑问,“施主见着人了么?”
      他点点头,但看上去兴致不高。

      这人长得真好看,又连着两月风雨不断地来,而今终于见着了人,怎么还不高兴呢?
      想来男女有别,师傅不让他们相处太久。
      小尼姑动了恻隐之心,“不如施主明日再来?掌门师傅讲经日子到了,山下男女都可来听,施主也可……”

      ——走?走哪儿?
      “我带姑姑离开京城,姑姑想往哪里去,小九都跟你一起,我再不走了,再不违背姑姑一个意思……”
      ——小九,这不是你的错。我造了罪孽,这是报应。
      “那不是姑姑的罪孽!二……皇上他,已经恕了姑姑的罪,准许姑姑离开……”
      ——可我在这里久了,我已经明白,那是我心里的罪孽。皇兄,勤儿,他们都有这般罪孽,都遭了报应……只可怜了诚儿……
      ——这一世,我再踏不出这里了。
      ——小九,你走罢,你是个好孩子,好好去过你的日子,别再来了……

      “施主?”
      他摇了摇头,“不必,她意已决。”
      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今日便走。往后也都不来了。”

      小沙弥站直了身子,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因果都已注定,施主不必伤心。”
      这小尼姑许是凡心未脱,或是压根儿未曾经历凡心,满脑子都是些什么?青年心里哭笑不得,“多谢小师傅……我这一去,也许不会再来了,我姑姑,可否烦请小师傅照顾一二?”
      小尼姑吃了一惊,这才点点头,“施主放心。”
      青年道了谢,又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便真的离开了。

      午后,他已到了京城。
      一别三月,已是凉秋。然而长安街上人流攒动,两市业已开启,秩序井然,越发显得两月前的混乱就像一场梦……

      说来真是造化弄人,那时二皇子樊裕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率领边关大军日夜兼程浩浩荡荡赶往京城,哪料正正要赶到家门,却被一场突然地刺杀坏了整个计划。
      袁永死了!
      ——得知司马厚死讯的樊诚盛怒下闯进宫墙,当众一刀戳穿了他的肚子。
      可紧接着,樊诚亲自带上宫墙的医官袖口滑出了另一把匕首,亦一击刺中了他——那时候,没人明白发生了什么,包括那人自己——他想弑杀昏君,哪知半路会被这半路闯出的小王爷以身代之?
      医官当场咬舌自尽,白青青亦不知是何人,只说那不是她们的人,似是个普通百姓。
      ……

      袁永虽已死,所造惊骇、恐惧、愤怒却笼罩着京城:天子的真面目被撕扯在万众瞩目下——在亲眼见了三子之死、长子人不人鬼不鬼地从轿中钻出后,樊帝半疯了。
      万民欢呼有之,悲戚有之,鄙夷有之,兴奋有之,总之,那时,一种极不寻常的末世狂乱笼罩着整个京城,不出一日,京中大乱,趁火打劫之事不下二十起;官兵束手无策——其时在那真正人心鼓噪、万民暴动之时,区区官府能奈之何?
      倘若樊帝彻底癫狂,未能当场镇住暴动,又或他未曾忽然醒悟下了令,也即,倘若樊裕再晚几日归京,京中只怕立时便会发生万民称王的奇观。
      琅邪不知那是不是袁永想要的,此人为了一个身死数年的师父,可要举国陪葬,他实在难以理解。
      他更不明白樊裕在想什么。
      毕竟事先谁也不知道樊帝是否真疯了。
      在经过那样的事之后,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只令人书了一封“告天下书”,称君侧已清,樊裕只要速速归京,造反一事既往不咎。那一连串的举动,真没人敢说他已疯了,樊裕隔着千里之远,如何知道他是真疯了?倘若不是,这只是天子的陷阱,他岂非永世不得翻身?
      罢了,罢了,这些念头只是极偶尔在他脑中冒出;那些日子,他整日浑浑噩噩,几乎连樊裕的脸都记不起来了。只是不能入睡,只因一旦入睡,那城墙上的一幕便会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樊诚浴血垂死的脸,樊勤人鬼不一地爬出轿中……搅得他片刻都不得安宁。

      天启七年六月十五,二皇子樊裕抵京。两日后,樊帝退位,新帝登基,改年号尚观,后世称之为异宗。
      新帝登基后,曾下三道大令。
      一令诸省停征返粮,救灾为先,其中又以人为先。
      二令诛杀李偲、吴独一党七十余人,放息延等谏言忠臣——至于息延为何不在牢中,并未引起太大注意;司马厚得以厚葬,追封为言国公。
      十日后,樊帝驾崩。
      无人能说清他究竟是如何身亡,史官尚且不知,但听闻那时伺候樊帝的宫人曾说,太.祖临终之前,曾在榻上狂吼:“朕授你骨血发肤,传你君位,你反害朕!”因此都猜是君主昔年不受宠,而今上位杀父泄愤。
      然又有人说,太.祖其时业已疯癫,所言皆是疯话。
      你看那废太子在自己王府住得好好的,他偏说他每日都爬来他的寝宫,骂他以子之血,求换永生,而今因果循环,他也要吸干了他的血……这是什么话,难道废太子那残病身体,竟都是被这父亲吸了血?……想来此等天方夜谭一笑便可,当不得真。
      但数十年后,有那与异宗政见不合者,对之加以编排,说之前有毒害亲兄、清君侧造反,后有即位十日便暗弑君父,不忠不孝不义,不具君子之德,不配为君。
      但此乃另话,此处不再赘言。

      前说有三令,每令足以惊骇世人,最后一道却最引人非议:异宗下令重编户籍,将那西郊等地前朝罪民罪臣之后、幸存之人,皆以原名编入,一视同仁。
      那针砭时弊之人,世世代代永存,但凡出来一令,便要评头道足一番,此令一出,戏称其为新帝登基第一败笔,且不说耗时损力,那西郊乃先帝罪忌讳又最隐蔽的疮疤之一,当日便是开了西郊之口,亦说得隐晦,他这新帝将将即位,便将父皇旧账翻起,弄得天下皆知,岂非是说——天子有过?
      唯独白青青那时叹了一声,对琅邪说:“当日殿下曾说‘天地万物,狮子狼群亦有狮王狼王,弱肉强食,是为天地规矩’,小女子心中只笑殿下幼稚,却原来幼稚之人是我,人之恶,惯常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才真是孽根一般永不变化。君王许无过,只不知当今是好这一时,还是好这一世?”
      “那时为何不要李大人替你换的身份?”琅邪问。
      那日他与李崇德相谈,得知白青青早就婉拒了为她造的身份,却直到今日才问。白青青笑道,“我曾告诉殿下想离开京城,那是真心话。既如此,还要它做什么?”
      “去哪儿?”琅邪又问。
      那时他二人一个站着地上,一个骑在白马儿上,白青青拉了拉缰绳,“我要学祖父,走一走这山川,随马儿奔到哪儿,我便去到哪儿!大好山河我还没看过呢!”
      “还回京么?”
      “不知,也许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白青青笑着说。
      这时她终于卸下所有面具,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干净明媚、一身轻松的少女。她朝琅邪眨眨眼,“殿下要去哪儿?”
      琅邪摇了摇头。
      “随我一道又如何?”
      琅邪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白青青似早料到,这次笑得狡猾多了,“殿下,都说那位是个冷血冷心的主,有件事倒垓告诉您……”

      再说新帝即位,大事小事不绝,三言两语说之不尽,琅邪区区草民,也不能悉数得知。
      他只知道息子帆又重回去做官了,他与琅邪不同,始终心在朝野。说起而今朝中争斗,亦称不减前朝,只看新帝有意驱散长安司,想来也算放权开端。
      听闻白青青身世,他猛拍了拍额头,没头没脑道,“难怪那日闯进牢来,浑身一股侠女风范……果然是我息某人高攀了!”
      琅邪一笑。
      “哎,可惜,山高水长,这一走,许难重逢了。”
      他以为他随口胡说,不想一语成谶,此后他果真未再得见白青青。

      直到那一年期满过去已有三年,他回了趟清风山,听十七说起一桩怪事。
      说他走那年除夕,有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姑娘上了山,不知怎地,在后山找到他刻的那块“白青青”石碑,一坐便不走了。
      隔了两个时辰,他和十五去请她用膳,不想她已一头撞死在了上头。
      十七向来胆小,时隔几年提到此事,尚且心有余悸,但说来又有些感慨,说那时不知她来历,找了女弟子替她擦身,只在她身上找到一块半寸长的小木牌,上头刻着“百里青青”四个字。弟子们不解其意,告知师父,他老人家长叹一声,才让人将她埋在那“白青青”的墓碑之下。

      新主进京半月后,琅邪离京去了无量寺。
      离开之前,他也去见过樊勤。
      他还住在曾住过的太子府,现已改名,叫做勤王府。新帝没削他的爵,也未再治他的罪。只是当时他入了狱,太子妃惊吓过度,最终失了腹中胎儿。
      琅邪在府外站了整整一日一夜,但樊勤没有见他。翌日一早,一个门房出来,恭敬地说,“我家殿下说了,不认识一个叫琅邪的人。”

      此时,他站在长安街上,街上人来人往,叫卖不断,看起来,一切就像七年前初入京城那般,已又是一个轮回。
      只是,西郊得以彻底重建,百里阁下的地洞已然封了,京华楼换了老板,侍郎府还留着封条,连皇宫也重修了……一年前,七年前,十年前相识相交的那些人,而今走的走,死的死,逃的逃,这长街上已没有他相识之人。
      仅有桂花香气又飘了满街。
      他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高而华贵的宫殿,低头笑了笑,终于转身走了。
      在这背离宫墙,往城外走去的时间里,他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了那个正坐在金銮殿中的人。
      想到十年前山崖中的那几个日夜,想到那年桥上一见倾心的侧脸,想到他说“别哭”,想到他说“是”。

      ——“那时我正为难如何送殿下走,那个人却亲自来了,他好像什么都知晓,又给我指出城城门,又说出城后走哪条道,连那清风山小路,也都说得头头是道。那路他仿佛早计划了千百遍,每一条都细致无比,沿途都有人接应,好似只差殿下这么个人了。
      ——“可我们虽都和袁永有干系,跟他倒并不是一伙的。他对兄长也毫不手软,当日对殿下也不甚留情,万一他说这许多,只为拿走殿下,将殿下交给樊帝邀功怎么办?
      ——“也真是我犯了糊涂,事后想来,他若想将殿下抓去,只需一个令下,便教我们灰飞烟灭,还能得个大功,又何须大费周章亲自跑来?可奇怪的是,他那时竟好像也犯起了糊涂,并未深究我这话,只是看着昏迷中的殿下,说了一声‘文贞暂留我府上’,再便走了。”
      ——“那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没听明白。直到后来我去找殿下来京,正不知用什么缘由,忽地想起他这一句话,我才明白过来。他似乎不愿殿下知道文贞之事,可又似乎是盼着……殿下有朝一日当真知晓了,会再去找他。哎,我自幼颠沛,真心一事,倒觉得少沾为妙。可我老是想起,这人或许有唯一一点儿真心,也许也给了殿下。如今万事皆落定,殿下也莫钻了牛角尖,让自己不好过。”

      他会是一个好皇帝的,琅邪想。
      而他的前路秋光大好。

      这一次,他真的没有回头。

      (正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金桂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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