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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五马分尸 ...


  •   眼看公主一行又重回了监狱,那刘荣身边护卫小声道,“头,怎又改主意了?”
      “宫里来了消息,早晚要杀,这会儿卖公主一个人情,岂非少得罪个人?”
      那人听了颇以为然,连连点头,却不知刘荣心中算盘更深:皇上是没多少时日了,公主算什么东西?太子才是真主子,方亭那人既知装模作样卖太子人情,自己又如何不知变通?
      他这边一番心思转动,牢中几个小厮已各占了一角,抖开长布,围成四方之形,将琅邪、公主与几个洗漱的丫鬟圈在里头,转眼便隔开牢外视线,他缓缓问,“公主这是作何?”
      “丫鬟要为人洗身子,大人请移步。”
      刘荣知道宫中贵人爱讲究,倒也不奇怪,只他手下几人觉得可笑:都要死了,洗干净了又有何用?
      各自转过身去,在墙角桌椅上赌起钱来。
      只听布帘内传来一声轻轻的问询,“这是哪里......这是要做什么?”想来琅邪已醒,只神志不清,并不知众人都在做什么。
      “闭眼,莫让水进了眼里,”樊静似在告诉下人,“你来脱衣罢。”而方才那人不再说话,布帘内渐渐传出水声,热气和若隐若现的香味。

      “息大人。”
      息子帆停住脚步,有些意外,“方小少爷?”
      方亭从他身后一株树丛后走出。
      息子帆挑了挑眉,“你在等我?大好的晚上,你不在皇上身边,跑到这里等我?”
      方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这笑不同以往那般嬉皮笑脸,看起来规矩了许多,却让息子帆心中莫名地不适,“方少爷怎么不说话?太子让你来拦我,必是要让你对息某说些什么。”
      方亭想了想,抬起眼,“息大人为何这么想?”
      息延笑道,“方少爷,有话直说罢,都不像你了。”
      “太子没让我来。”
      “哦?那是谁让你来的?”息子帆见他提起太子,脸上紧绷,想来太子提起自己,也正是如此,这不合时宜的想法一闪而过,息延又问,“还是方少爷当真有话要对我说?”
      “大人还记得跟下官打的赌么?”
      息子帆好笑,“怎么?”
      “那次大人虽然输了,可那位花娘也愿意见大人一见。”
      “现在?”
      “现在。”
      息子帆大笑,忽然叹了一声,“看来息某注定与那位花娘无缘,不巧这会儿奉了圣命,要去牢中一趟。”
      他越过方亭便走。
      方亭却倏然出攻了过来。
      他武功不弱,只是息子帆早有防备,轻松接了过来,玩笑般陪他对了两招,见方亭还要再攻,声音已冷下来,“方少爷,这是何意?”
      方亭一言不发,他下手不狠,但却一味缠斗,只让息子帆脱不了身,息子帆气急,“方亭!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谁让你来缠我?!”
      方亭只油盐不进,没多久息子帆便被他缠了耐性尽失,已要下手了结,却见他忽地停了手,生生受上自己一掌,这一掌息子帆并未留情,只将他击退数步,嘴角流出血来。
      息子帆皱紧浓眉,“你到底……”
      “老大……”
      方亭忽地爆出一声大哭,时隔数日,这是他第一次哭,直把息子帆吓了一跳,“喂……”
      “到底是谁杀了你……?”
      方亭又喃喃念了两声,便好似梦游,再不管息子帆,自己转身走了。
      那一瞬间,息子帆脸上表情相当精彩,他还没问个究竟,方亭竟哭了?直觉应追上去瞧瞧,可想到圣命紧急,到底还是先去了牢中。

      哗——
      上元夜的旨意隔日便出了宫:前朝世子杨文搅乱朝政,除夕之祸,四百八十六条人命,毁此一人之手。
      京中轰动,街头巷尾再次议论纷纷,比年前那陈申问斩更有过之。
      “三日后,处决西市,五马分尸——”
      息延接过圣旨端看半响,直到见了角落太子印章,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昨夜他匆忙赶到牢房,越走近牢房便越觉不安,生怕方亭果真是太子派来缠他,到了牢房要见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匆匆赶到,牢中人还在,还是那副伤痕累累的模样,半死地趴在地上……盘问狱卒,也只说公主来为人犯擦身,而后便走了;再回宫里,他没看到方亭,想到他从前和赵庄感情甚深,昨夜许只是情绪使然,只是对他那声到底是谁杀了赵庄还犹在心中。
      但当务之急,不在方亭,只在尘埃落定……照陛下之意,二皇子要除了西郊逆民,内患将除,不日亦将援兵西北,区区犬戎何愁不灭?
      念及那日书房与樊帝一番话,息延叹了口气,将那一点惆怅压了下去。

      行刑这日来得很快。
      通往西市的街道早被围得水泄不通,莫说比起去年冬日来的萧条,便较之往年最热闹的庙会、除夕之日,比起那陈申之死,更有五倍不止。
      京中众人既想瞧瞧那余孽生得何等模样,当着何等的官差,更想瞧瞧这传说中五马分尸之刑,争相朝里挤去。

      等了半日,终于听见刑车“骨碌骨碌”而来。

      车轮往上,先是一双青紫不一、伤痕累累的光脚,那双脚显然被人悉心照料打扮,本是白皙的,却因冻得肿亮,伤口处更显狰狞,那踝骨刺穿皮肉,支住的两根小腿纤细如筷,衬得脚掌像一只肿胀的鸭蹼。
      那人囚衣换了身干净的,头上一只黑色的面罩把脸挡了干净,他始终低垂着脑袋,格外安静,既不哭哭啼啼地求饶,也无豪言壮志、挑衅官府,只似一片风中枯叶,只等冬风一卷,便要落地归土;沿途之中,只有他手、脚套着的繁重锁链随着车轱辘的转动,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
      但很快,人群中响起蜂声嗡嗡,随后一些声音愈来愈大,“丧心病狂的狗贼!不得好死!”
      随即便听石子在风中呼啸而过、“砰”地一声砸向囚车。
      “杀人犯!”众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面目愤怒狰狞,一边喊着“偿命”,一边朝囚车涌去,“不得好死!”
      渐渐密集的石子、鸡蛋、破罐、瓦块从四面八方飞去,砰砰当当地砸落在囚车上、人犯脸上身上。
      万民之怒,官兵难以阻挡。
      不一会儿,那人犯身上已挨了好几下,又多了许多伤痕,他却始终垂着头,连一声叫喊也无,好像已经麻木,又像已经死了,生怕被人见到,连声儿也怕被人听着似的。
      “住手!住手!”
      樊勤连喝几声,挥舞马鞭四处抽打,又令随行护卫上前拦住试图挤进来的人,策马趋近囚车,“小邪!”
      正这时,又眼睁睁看着一块石子从眼皮下飞砸在他身上,随即便听一声闷哼,扭头喝道,“这帮暴民,给我把他们......”
      息延与大理寺卿一道赶来,见樊勤气得发抖,忙劝道,“殿下不可!法不责众,还是快些赶去刑场罢。”
      息延飞快看了琅邪一眼,“没事罢?”
      正要探手去揭他面罩瞧瞧伤势,却被樊勤猛狠狠一把拂开,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凑近了问琅邪,“小邪,你可还好?”
      那垂着的头终于摇了摇,低声说,“我没事,走......”
      “走!快走!”樊勤道。
      车队再走,两道嘈杂声中,樊勤面色十分阴沉,如护崽母狮,在囚车周围不断策马逡巡,一边催促众人快些行车,一边不时瞧上一眼囚车中人。
      眼见他如此心神不宁,息子帆心中叹息:人都快死了,受一点伤又算什么?太子之痴,从前不觉得,而今竟处处可见。
      忽然,他只觉得哪里不对,那滋味前所未有:比那日在宫中亲耳听见琅邪身世更惊诧,比那夜在太子府亲见太子求而不得更古怪,又比那夜宫中大火熊熊燃烧更难受......
      他眯眼瞧着樊勤背影,几个画面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重现:昔日皇上赐婚的反抗;到后来太子府中的相敬如宾;为琅邪三番五次惹怒皇上;上元夜又一反常态——哪里不对;可他实在说不出是哪里。又或者那只是自己本能的疑神疑鬼?
      他忍不住凝起眉,强作镇定地看了一眼太子——幸而他没变;随即他又看了一眼囚车里的琅邪——幸而,他也还被关在车里;紧接着,他环视起周遭叫闹个不停的人群,只觉那声音如潮水一边,就快将他淹没,他快坐不住了,猛抽鞭,马吃痛嘶鸣扬蹄,险些把他跌了下去,身旁大理寺卿吓了一跳,“息大人?”
      樊勤亦投来一瞥。
      息延朝他道,“殿下,午时快到,如此拖拉也不是法子,不如再派些人开道,免得误了时辰。”
      是了,到此关头,他不能允许有一点差错。
      总归一死,早些晚些,又有何区别呢。

      二皇子殿下没什么不好,却终究少了些温情,非百姓之福。
      太子爷任性一遭,也该长大了。
      这次皇上看在皇孙的份上,太子还可重得信赖,可下次呢?
      柳辰安本嫌天势不早,遇上百姓闹事,生怕再出差错惹龙颜不悦,又不敢催促樊勤,本是好生为难,这会儿听息延问起,而樊勤虽皱着眉,却到底是点了头。
      连忙抽调数十人在前方开道,车马才行得顺畅起来。
      如此又行了约莫一刻,囚车终于停下。
      数百官兵背对刑场,围成一个规整的圆圈,把乌泱泱的人头隔离开。
      监斩台上三人坐定,息延微一挥手,旁边便有立定的人马走上前来,将人犯围成一个圈,分别拿绳索套住他的脖颈、两手、两腿,而后再分散开。
      这时,人犯头上面罩被抽下,现出一张深深凹陷进去的、泛着青白之色的脸庞,甫一见光,他便怕极了,把头垂得更低,任披散的长发把脸挡住。
      但场外还是有人眼尖地“啊”了一声,“那......那不是,那不是给我抓过贼的侍郎大人吗?”
      “侍郎?你说哪个侍郎?”
      “你说哪个侍郎,除了刑部,还有谁管这档子事儿?”
      “那,那岂非当今公主的......?”
      “嘘,你小点声儿——”
      “天哪,他怎地还成了前朝的世子……”
      “大人们还在台上,你再嚷嚷,是不要命了!”
      大人们对此听若未闻,因樊勤未表态,两人也不便说什么,又过了柱香时间,柳辰安请示道,“殿下,不能再拖了。”
      樊勤缓缓抽出那行刑木牌,拿在手中迟迟没动。
      息延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就像他拿的是个重物,一只手拿不稳似的,又仿佛他所杀的并非逆臣,而是他的挚爱至亲似的。
      他不得不低声提醒,“殿下?”
      “怎地大人还不丢令,这都什么时辰了!”人群骚乱。
      “瞧那人在发抖呢,这会儿才知道害怕了,早些干嘛去了。”
      “活该!要我说,也真是便宜了他,听说啊,勾结外族的是他,一把火烧死几百条人命的也是他,这样作恶多端,就让他这么痛快死了?哼,你听说过没有,以往有种凌迟的法子,把人一刀一刀地切片,倒是合乎他的......”
      “长痛不如短痛,请殿下速速下令。”息延凑近樊勤,压低声只够两人听见。
      樊勤身子一颤,双眼滴血般地瞪着他,“息子帆,你就一点也不后悔么?”
      息延愣了愣。
      “……臣做这一切,是为了皇上,为了天启......殿下恨臣也罢。但臣要提醒殿下一句,殿下此时若再反悔,非但救不了他,还会害了殿下自个儿。”
      樊勤闭了闭眼,随即睁开,深深注视着琅邪。
      他双眼发红,痛苦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那牌便在空中经历了一道不大的弧线,坠落尘土。
      那瞬间樊勤移开了眼,但息延瞧得清清楚楚——
      你想那五匹精壮的马儿,吃痛朝边上狠奔,那力气之大,又岂是寻常人的骨肉能比拟的?想来也不过眨眼的一瞬间,那人犯的头、手、脚、身,便各自分离了——碎裂的肢体四散,迸射的鲜血溅开,和未融尽的白雪融合在一起,格外艳丽,甚至刺眼。
      “谑!”
      有那胆大之人正要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头是否瞑了目,却没来得及——一块黑巾在地上一卷,那人头已被一个护卫打扮的人拎在了手里,又几人上来把那身体各自一收,便要就此离开。
      光天化日,劫持尸体?众人反应之前,息子帆已翻身前去拦住那人,喝了一声,“站住,何人捣乱?!”
      “是我。”
      这是一道过于冷静的女子声音。只听这一声,便不难猜到此人身份尊贵,至少不会将区区刑部侍郎放在眼中。
      众人闻声纷纷让道,只听这声音是从队伍后一辆不起眼的软轿中传来。
      那轿通体雪白,轿帘一被拂开,露出一张素净的女子面孔,她穿一身缟素,黑发被白带挽起,脸色疲惫,似已等候多时。
      “见过公主!”息延连忙请安,在场官员、守卫随他一道,百姓也有认出这是京华楼老板娘的,俱伏地而跪。
      樊静不施粉黛,脸色苍白,目光中隐忍着一股痛楚。
      息延道,“公主千金贵体,刑场血气深重,不宜久留,既已见到他......还当早些离开。”
      樊静道,“息大人,我来接他回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除站了轿夫,还有八个整齐穿着白短打、额间系着白带的下人,他们站得规规矩矩,俱都面无表情,好似守陵的卫兵,中央守着一口大黑木匣子。
      ——那是一口棺材。
      “这......”
      樊静冷冷道,“息大人放心,活的我求不住,尸体皇兄还肯允我,怪不到你头上。”
      她手中拿着一张御赐的腰牌,“五马……分尸的大刑,大人若不放心,自可再去查验。”
      她开口时周围一片寂静,除了风声,和一阵“滴答滴答”的水声。那是她的护卫方才卷起的、血迹未干的头颅透过黑色面巾,渗出了一滴滴鲜红的血色,滴答落在雪地的声音,只片刻功夫,那血便将雪地染红了。
      息子帆知晓,这人决计已经死了,除非神仙现世,他不可能再活。
      “卑职不敢。”
      上千双眼睛注视着公主令人将那人安置在了木棺中,最后由她把头放进去,这画面无比诡异——她摸了摸那褐黑的大匣子,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轻轻拍了拍,哽咽道,“小九,我们回家。”

      软轿与木棺一同离地,百姓再次让道。
      但这路没走出十步,前路便又被人堵住了。

      忽然,太阳彻底钻出了云层,强烈的、蓬勃的光倾盆泄下,一一覆盖过因积雪而褐白相间的房屋窗棂,最后落在刑场里那一张张表情不一的人脸上。
      在这样白亮的光线照耀下,樊勤的脸色苍白得失了真,隔着乌泱泱的人头,他和外面来的那人平静对视——原来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让他起了疑。
      是了,他二弟从小就是个聪明人,这许多年,让他如此隐忍,真是委屈了他。只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他在宫门前初遇那宫女开始,还是连那折子也都算计好了?
      事到如今,他既无事态败露的窘态,也无愤怒,只是觉得有些可悲:他和他的父皇不一样,他一生所求并不在那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皇位,他情知自己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个平庸而和善的皇帝,至少表面如此;所以他逃得很远。
      可现在,连这也不是了,他是个罪人,深思熟虑,仍是罪人。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只要那人平安,他对接下来的一切甘之如饴;可笑,他竟连这也做不到。

      到这时候,樊勤突然露出一个温雅的微笑,这笑实在不合时宜,让在场的人摸不着头脑。
      紧接着,他甚至笑出了声,那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过去整个冬日都在王府里绕树飞行的寒鸦一般,聒噪之外,还夹杂着几分凄厉。
      他笑出了眼泪。
      他张了张嘴,对樊裕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也便是那瞬间,连串的画面再次在息延眼前飞速掠过,犹如当头一棒,他不可置信地将目光从那口褐黑木棺移到地上鲜血——那血方才还是热的,而今却像抹在雪上的一道暗红的疤痕,仿佛永远也不会逝去——他脊背发冷,头晕目眩,几乎想弯下身来呕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五马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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