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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纡尊降贵 ...


  •   那人一身雪白常服,单手支起,脑袋向右微斜,因闭眼的缘故,脸上棱角便比平时柔和几分,睫毛密而长,垂下难得的恬淡。

      仿佛突然被人在眼前蒙了层薄雾似的,周遭也不再是什么木椅、烛光,而是忽地置身木舟,乘兴而往那最神秘的山光水色中去。山涧中雾气弥漫,目光所及,尽是奇花异草,耳边又有溪水叮咚、鸟儿欢鸣,就是无一凡人居住,只让人以为是在桃花之源,人间仙境。正那般恣意自在之时,随手拨了一处湿润的水草,以为那边也是望之不尽的花儿草儿,眼前却现出一片白色水帘,定睛去看,才看见水帘前侧卧着一道雪白身影,雾气愈发浓重,只依稀可以猜测这人是在睡觉,但是男是女,是人是仙是妖,却再不清楚。

      福伯古怪地瞅了琅邪一眼,不知他为何顿住脚步,又喊“殿下?”却只得他一个“嘘”声!
      但已晚了,人还未曾跨进门,睡着的人已睁开了眼。
      刹那之间,雾气散去,花、草、鸟、舟俱都散去。
      眼前分明是自个儿的地盘。
      四目交接的一瞬,樊裕似乎还未醒透,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而等看清来人的身形,他又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倒好似他才是此间主人,来的是误闯的小偷。
      福伯本很畏惧这位二皇子,但见自家主子这般没出息,一副手脚无处安放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道,“二殿下,殿下这会儿才好些,一醒便来了。小的给您换杯茶去?”
      樊裕手边一杯茶水确已用了小半,琅邪忙道,“哦对,瞧我,福伯,你把姑姑前些日送的安神茶拿来。”
      支走了福伯,他才慢慢走去。
      他并未失去那夜记忆。
      说了不再去那府上,便连路过也不曾有过——宁可绕路。
      可那话说完,莫说今日是他亲自驾临府上,便是只在路上碰见,他肯朝他点一点头招一招手,他也定然管不住那双迈过去的腿。何况他亲自来了,还纡尊降贵地等他!

      他自以为脸上是绷紧的,可笑容早已藏不住了。
      一张嘴更像那树上刚会叫唤的小鸟儿,叽叽喳喳个没完,“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殿下等了多久?用膳了么?我让福伯去……”
      “不必。”樊裕收回视线,丝毫不提他是否当真昏睡一天,“我来传父皇口谕,说完便走。”
      “唔。”
      琅邪住了嘴,又让左右都下去,拂衣跪下。
      可脖子也等得发酸了,旨意却迟迟没下来。
      正要冒大不敬抬头偷看,忽听头顶那人淡淡开口,“‘着琅邪离京,回清风山修养,此后不得踏入京城。’”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清冷悦耳,即使念着圣旨,也像是从遥远山涧里传来一般,沾着一缕雾气。但这会儿听来,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把琅邪心里刚生出的一点点火苗浇熄透了。
      屋里一时静得可以听见天地间的风声。
      风声不大,但缠绵良久。
      他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皇上命微臣离开京城?”
      “不错。”
      “为什么?”
      樊裕不语。
      “不得入京,又是何意?”
      樊裕对上他炯炯目光,淡淡道,“圣意深广,不得而知。”
      “殿下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不知,”琅邪喃喃道,“殿下也以为,下官该永不得入京?”
      他自以为得出樊裕心中真意,一时之间,比之那夜闻得的言语羞辱,倒不知哪个更让人难受。没了夜色的遮挡,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声音更如被嚼透的甘蔗一般,显得干巴巴地。
      “殿下纡尊降贵来此间,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也不知他这些日是遭了什么罪,没多久的功夫,他那脸上身上已瘦得没了一丁点儿肉,又因方才溜回来,做贼心虚地将那一头青丝披散着,身上也只一件单薄青衣,手足无措地站在厅中,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跑似的——倒非装出来的病态。
      樊裕微微蹙眉,“平身罢。”
      “皇上要微臣何时回去?”
      “明日。”
      他点点头。
      “……下官知晓了,明日一早便动身。”

      樊裕又看他片刻,却并未多说,只道了声“如此便好”,似是完成使命,准备离开了。
      屋中短暂地只剩下琅邪,他闭了闭眼,又追上前去,“我送您。”
      两人一同走到门口,见一个老头正端着茶水守在门边,也不知守了多久,哆哆嗦嗦连个盘子也端不稳。
      琅邪笑道,“福伯,你动作也忒慢了,殿下已要离开,茶还未上。”
      福伯便也赔笑,“不知给个丫鬟把茶叶收到了何处,小的找了半天才找着呢......二殿下怎地如此着急,当真不在府里用膳?”
      樊裕早等了多时,这时才走,哪算着急?却也只道,“还有事。”
      老管家忙道,“那小的这便去知会冉总管。”
      匆匆放下茶盘,要往下人歇息的房里去,樊裕道,“给你家主子拿件衣服来。”

      廊外白雪还很厚,如同白云仙子下凡卧睡,沿途除却灯笼并没别的照明,夜色久违的深沉而且纯粹。樊裕步履不停,但许有等冉俊备轿的缘故,他迈得并不太快。
      琅邪则始终落后他半步。

      长廊忽明忽暗,仿佛心中爱苦相伴。

      明知此时不应再有别的念头,他还是没忍住要喊他一声,“二殿下。”
      可等樊裕微微侧首,他却并不知要说什么,只好说,“没事。”
      两人又走了十来步,琅邪又喊,“殿下。”
      “何事?”
      他听他搭理他,便问,“殿下在想什么?”
      “……”
      “是在想灾后如何安顿?”
      “……”
      “或是边关战况如何?”
      “……”
      “或是皇上龙体何时安康?”
      “……”
      琅邪看着天,“今夜有星,明日必是晴天。”
      “……”
      “明日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
      樊裕一言不发,他也不在意,正如这些年来的自说自话,从未改变过。

      这人真是狠心啊,连一点儿希望也不曾给过他,连这些年对他的容忍和关心,也始终说得清清楚楚:救他性命,投桃报李。他要是还有半分骨气,便不应再多话,以免自取其辱。
      他也该给彼此留点儿余地。
      可今夜过后,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
      他不要这余地,也不能不抛弃那半分骨气。
      “……二殿下,我还有一事,要向您请教。”
      樊裕似乎脚步微顿,“嗯。”
      “……前些日下了雪,我喝多了,好像做了个梦……”他捏住袖口,那是方才这个人让人去拿来的,便仿佛是他亲手披上的,“……那个梦很真。梦里我一面告诉自己是在做梦,可一面又觉得不像做梦,以至于醒来后,我竟还觉得那是真的……”
      “梦到什么?”樊裕嗓音低沉,主动问了一句。
      “我梦到,我去了您的府上……还梦到了您……”他说得很慢,“我梦到敲开了门……便看到了您……”
      他望着樊裕的背影,声音很轻,像怕被他听见,“……二少爷,那是梦么?”
      不知是他的梦境含糊不清惹人好奇,还是那声“二少爷”喊得太不合时宜,前面的人倏地停下了。
      这动作太突然,以至琅邪一头撞了上去。
      他吃痛地摸了摸鼻尖。
      随后,他看到樊裕转过了身子。

      腊月夜里的微光之下,那张冷峻的面庞蒙了一层薄光;那光十分柔和。
      他终于直直望进琅邪的眼睛。

      风在他们头顶呜呜盘旋。

      那一瞬间,琅邪好似一个被孤身吊在与世隔绝的悬崖边苦等数年的人,忽然瞧见有另一个人从山那边走了过来。
      而后他看到这人的眼里出现了他从未看过的东西,那好像是一丝挣扎的波澜:那是忧伤?还是不舍?他几乎本能地伸手想去抱他,但他还不敢。
      ——他听到他开了口,嗓音比起刚才更添了些微沙哑。
      ——“是。”
      他说。

      这时,他的老管家福伯正领着樊裕的总管冉俊与轿夫,从对面廊下走向府门。借着对岸高高悬起的灯笼,依稀可见这边两人正相对而立。
      眼看那矮些的那个十分单薄,不知道听到什么,耷拉着脑袋,似是要哭出来了,那高的那个却只是微微垂眸看着他,脸隐没在了阴影中,看不甚清别的神情。
      许是冬夜格外惹人多愁善感,加之方才听来的一点“离京”引出的不舍,老管家的眼窝竟有些湿润。
      “殿下,”冉俊话音未落,便被老头打断,“冉总管,殿下与二殿下兄弟情深,许是还有几句话要说,不如再等等罢。”
      冉俊心中早视此间为龙潭虎穴,面上虽笑着,心里却是杌陧不安,正巴巴望着那厢。二皇子倒未耽误,察觉人看,干脆地转了身,留下一声“天寒,你早些进去”,径自往前走了。
      “殿下珍重。”
      樊裕没再开口。
      他目送着他的背影踏入软轿,人消失在了软轿里,软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莫名想到他那年在石桥上看见他,那时他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他动心的开始,而现在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是一切的结束。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翌日卯时,天色未明。
      福伯蹑手蹑脚进了琅邪房间,忽感屋中一阵冷风,床上无人,被子也还是昨日模样,一时吓得规矩也忘了,连呼两声,“殿下?!”
      “吵什么?”窗边传来一个懒散的声。

      原来琅邪早已起床,这会儿正站在窗边,望着外头院子。院中此时还是苍茫茫的夜色,他还穿着夜间那身青衫,青丝披散,乌黑的眼睛下卧着一道青影。
      “殿下,怎么了呀这是?大早上的不睡觉,不声不响地跑到窗边站着,小的还以为您又......”
      “便是公主交代让您早些起,也不必一夜不睡呀!”福伯唠叨了两声,又要关窗,“身子不好,哪里禁得住腊月的风!”
      琅邪听若未闻,感慨道,“雪真的停了,福伯。”
      “昨夜里二殿下来时,不就停了么。”
      福伯关上窗,将他往床边引,“听说宫里占星卜算的官儿,都拿人头跟皇上赌呢,能不停么。”
      “你知道得倒多。”琅邪笑了一声,随即微微蹙起眉,喃喃,“雪一停,祈福的时辰也该到了。”
      “嘿嘿,您前些日突地遣散下人,又老是不声不响地消失,小的这是担心哪。您又不说,小的便只能张着耳朵多听一些。“老管家道,”再是祈福,殿下而今也是一身轻,不必操心了。可是还要睡会儿?”
      琅邪摇头,“我不困。”
      福伯怀疑地瞅着他。
      “你看我,精神极了。”琅邪伸手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只是有些饿。”
      “婆子正在厨房,殿下想吃什么?是在房里用,还是在外间?”
      “出去罢。”
      主仆二人走到堂屋,沿路已没有丫鬟、小厮服侍,空旷回廊只走着一主一仆,回声可闻。
      琅邪兴致莫名地高,胃口也难得地好,直把福婶擀的面吃了干净,连汤也喝尽了,面色透出几分红润来。
      福伯暗道,到底是长大了。瞧他昨夜那般不愿,这会儿也已想通。想来他到底还是想回去。未多说什么,只悄悄与婆子对视一眼,感到欣慰。
      大件行李是不必搬的,也不会缺他这些,路上要用的衣物,昨夜也已由福婶收好了。
      冬日的天色亮得极慢,主仆三人坐在堂间,只等城门打开。
      老两口存心说些惹琅邪高兴的话,都是旧事——旧事让他开怀。于是不一会儿,整个屋子便回荡着两老一少的笑声。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天色已渐渐明朗,琅邪忽地敛住笑,站起身来,“你们听。”
      两个老的不明所以,竖耳倾听。
      初时只感觉十分朦胧,而后,又似天地都变成一面大鼓,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正拿着大锤在费劲儿捶打,“咚——咚——咚——”,喑哑低沉的钟声传遍天地。

      ——京城醒了。

      足足九九八十一声以后,才见一辆十六匹骏马在前的巨大金色龙撵被缓缓拉出宫门,撵上金龙盘旋,明黄耀眼的帘子将之罩得密不透风。
      早候在宫门的百官纷纷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里头缓缓伸出一只满布皱纹的手,虚弱地摇晃两下,声音有几分悲悯,却不失威严,“平身。”
      今日声势之大,上至储君、皇子与众妃嫔,下至文武百官,能出动的几乎都出动了,妃嫔上车,官员上马,又有数百侍女、护卫,一应数千人,结成一条长龙,在天未敞亮的雪色中,浩浩荡荡,朝着西面护国寺行去。

      雪盈数尺,马走得不算快,几位皇子都并马跟在龙撵之后。
      太子樊勤近来面色一直郁郁,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只不住看向樊裕,紧蹙着眉。
      小王爷策马在边上,一路也是心神不宁。
      息延稍落后于他们,静看沿途雪色不语。
      小王爷喊道,“子帆,你骑前面来些,与我说说话,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息延驾马往前几步,笑道,“小王爷有何事?这天这样恹恹的,是叫人不痛快。”
      “小九没事罢?他身子不好我也是知道的,可往年祈福,再不舒爽他也会跟着,那寺里还有他熟人呢。今年莫不是生了什么大病?”他说个不停,“说来他这一年似乎总在生病,好不容易有段日子好些,怎地又卧在床上了?我瞧他快皮包骨头,人也都不漂亮了。”
      “料想没什么大碍。”息延有心安慰他,凑近了道,“那日孙先生不是说了,这家伙身子好着呢。想必那懒骨头不肯好好吃饭,才瘦成那样。哦,前些日子又喝多了花酒,许是被掏空了......”
      小王爷狐疑地瞅他一眼,两人头凑得很近,一阵窃窃私语。
      又行了一阵,樊诚又策马到樊勤身边,压低了声,“大哥,你的脸色怎地也不好看?你也担心小九?可我说要去探望,你怎地只不让我去?我看今日事多,父皇也不会在意到,不如趁着这时间,我偷偷驾马回去......”
      樊勤推开他满是胡来想法的脑袋,斥道,“今日乃是祈福的大日子,岂容你胡来?父皇在此,还不闭嘴。”
      他昨夜已得知樊帝要琅邪离京一事,立刻便要出门去看他,不想走到府门,却见那刘荣带着一队黑甲守在外边,说是祈福前要保护太子,哪还不明白,是樊帝要他莫再插.手?

      路上积雪虽早有人清理,但樊帝身体不安,谁也不敢胡乱赶路,因此一路还以稳妥为上,直过未时,浩大车队才行到西山脚边。
      护国寺宽占一山,恢宏雄伟,视野开阔,风景秀丽,至今已存上千年,无论朝代更迭,此间乃高山外另片净土,素为“国寺”。
      世人皆有贪嗔痴,寺中高僧传经解惑甚灵,寻常日子,此间本是梵音不断,多的是游人香客在此,听众僧唱经礼佛,近日因皇帝要来,游人香客早下了山,只剩千百僧众,由高僧率领在寺门前迎接。
      寺前有千级石阶,杨骅在位时曾不许轿辇上去,樊帝也未改。
      那妃嫔们常年养在深宫,素来娇生惯养,此番舟车劳顿,又跟着手脚并用爬上,几乎耗了一生气力,眼睁睁看皇帝与打头一道红影进殿,像是要说什么话,都觉腿脚发软,又不敢娇气。幸而樊帝懂得怜惜,先令众人安顿,再出来用膳,这才松了口气。

      寺院里头有两千余人,许多小僧侣与宫人手里端着杯盘桌凳,来来往往,正在准备晚膳。
      樊裕站在窗边,望着白茫茫的山出神。

      山上大树小枝,尽是沉甸甸的厚雪,忽地远处传来什么动静,那树梢积雪便会一颤。
      一个黑甲打扮的少年正带着一队护卫过来,看他小小年纪,架子倒很神气,对着大队指手画脚,安排寺中护卫。
      许久才见着窗边站的人,上前施了一礼,“二殿下。”
      樊裕随口问,“下山之路封了?”
      “听息大人所言,此前城里有些不太平,卑职便将山路封了。”
      樊裕淡淡扫视一圈,“赵庄不来?”
      方亭道,“殿下有所不知,昨夜牢里那杨世子半夜不知怎地呕起血,险些丧命,皇上令老大留在城里,看着他。”
      樊裕嗯了一声。

      恰巧此时拐角又有积雪坠落在地,发出“簌簌”的声响,引得二人侧首瞥了一眼。
      白雪深处,树枝微晃,原是一株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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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纡尊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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