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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八风不动 ...


  •   三更敲定,街上人声沉寂,浩然天地间只一轮明月,底下是茫茫大地,不见人迹。
      忽地一个敏捷身影现身房檐,雪月映衬之间,他驾轻就熟,如同飞燕踏雪。
      那门换做往常,只守着两个身穿黑甲的士兵,只看外头,也与一间寻常的官府县衙差不多少,但不知何时起,外头已增守了一队官兵,夜间又加上两簇熊熊大火燃烧照亮门前,定睛细看,门上书着三个苍劲大字:长安司。
      那黑影已不是头一次来,只不知打探了多少,又是第几次躲在暗处,月明如灯,黑衣人正苦恼如何不动声色地放倒诸人,忽见雪地一暗,抬头望去,头顶正笼了一大片阴影,原来是乌云遮了月亮,正巧替他掩了身形。
      他暗自一喜,正要凝气动作,不想这片刻迟疑,竟是救了他一命,只听那边一声,“赵大人!”
      原来那牢前正这时过来一个身形高大、粗眉大眼的大汉,此人身后又跟着两队守卫,左右巡视一番,“可有可疑之人?”
      “禀大人,我等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必定连只苍蝇也不让他飞进去。”
      那大汉道,“过两日便是祈福,需得再加派些人手。绝不可出一点差错。”
      “钥匙在宫中,谁这么大胆子,敢连闯两处禁地?”
      赵庄冷哼一声,“偏有人要往虎山行。”
      那黑影原本正躲在暗处等候时机,此时听到什么钥匙,不由皱了皱眉。
      那大汉站在门口,也不急着走,便来回地走动,此人乃长安司统帅,说是大内第一高手也无人不服,当日若非他被派出京城,也没那犬戎王子逞威的份儿,黑影自忖非他敌手,又听他说什么过两日祈福,心里本有旁的计较,但人已来了,也不想就此放过机会。
      赵庄在门口走了数个来回,忽地听到远处树梢咔一声。
      旁边的人不明所以,“大人,还不走?”
      赵庄皱了皱眉,一个纵步过去,却见方才那发出声响之地空无一人,正要离开,却觉得不对,大喊一声,“火把!”
      随从拿了火把来朝地上一照,果见地上正有两个微不可见的脚印。
      他当即着人去搜,把那守卫调得东一个西一个,顷刻之间,长安司前已处于无人之境。
      这时,忽见那门口有身形一闪,已有人溜了进去。

      那地牢并不大。樊帝以仁治天下,寻常杀人放火的罪犯,连来此见见世面的机会也不会有,黑影又几次出入,因此很快便找到地方,将守卫点晕,掏出他身下钥匙,打开房门。
      那人今日不再跪着,而是躺在石床上,背朝石壁,紧闭着眼,好似有些痛楚。
      “杨煌?”
      他缓缓睁眼,看着黑影,“……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你的手怎地这么烫?你发烧了?”黑影忽道,“我现在便带你走。”
      “别,别......我走不了。”
      黑影不等他多说,徒手劈开大牢锁链,三两步到他跟前。正要把他揽在背上,却听一阵奇怪的铁链碰撞之声响起。
      他不解地绕到他身后,仔细去看石壁之间的阴影。
      ——只见两条孩童手腕那般粗细的铁索,把他肩胛骨的位置穿了个透;一把大锁掼在他纤弱的背后。

      黑影沿着来路跃回,沉重地跑了约莫三四里路,忽又掉头去另一处。
      这次他自如许多,三两下便点晕了昏昏欲睡的看守,闪身进了牢房,进了里头,又如法炮制,把巡视的牢头们纷纷放倒。
      此时雪夜牢中冷如冰窖,每间里头都是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但睡得安稳的人几乎没有。
      有几人甚至扒在栅栏边无心睡眠,此时见一个黑色身影刹那之间便放倒数人,形如鬼魅,纷纷躁动起来,请求、讨好甚至威胁他行行好,开一开牢房,大恩永难忘。
      然而那黑衣人却丝毫未理睬他们,在牢中巡视好大一圈,才终于走到最里头一个安静角落。
      那牢中坐着个人。
      此人与此囚牢格格不入,虽一身囚衣,披散头发,却并不显得邋遢,只是身形消瘦,许是寒冷,他抱膝坐着,身体微微发抖。
      黑衣人劈开房锁,慢慢走了过去。
      那人才抬起脸来看他一眼,目光中似有一丝不屑。
      黑衣人淡淡道,“走罢,别回来了。”
      那人八风不动,稳坐如山。
      黑衣人反而奇道,“在下受人所托来救你,为何不肯出去?”
      那人道,“五十万石粮食毁于文峥之手,按照律法,该当问斩,我文峥逃得一时性命,逃不过良心不安。”
      那黑衣人不想他如此固执,“烧粮并非文大人之过,何不留得一时青山?”
      那人冷笑一声,“你回去转告托你之人,当日我一时心软,为他改换户名,是我一生大错。而今朝廷内忧外患,我无意再添圣上烦恼,故未曾告知,也是要他及时悔改;倘若他再不知收手,文峥日后定第一个揭穿于他,到时莫说青山,一根枯柴也不再剩,正好还天启一个清净江山。”
      那黑衣人听闻此言,大吃一惊,“文大人知道是谁烧的粮?既如此为何不立即禀告圣上,也好减了自己的罪?!”
      那囚犯这才皱了皱眉,“你是何人?何人派你来此?”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白,又瞥这人一眼。
      殊不知对方也正打量着他,两厢惊讶,都再问,却两边都不肯再说,眼看烛光流失,不知何时守卫便要醒来,那黑衣人已有些心急,强解开那文峥身上锁链,便要拉人离开,熟料他始终不肯领情,“我不走。”
      他俩声音不大,动作却是落到别人眼中,只听有人道,“我的个乖乖!小兄弟,这家伙不识好歹,你不如救我哥几个出去,老子齐山五怪,素来知恩图报。”
      那黑衣人不理会他,正要强行带那人走,不想牢那头传来一个奇怪动静,他耳力好得出奇,听闻此声,立刻便带着那人一闪。
      “噌——”一把小刀打在方才站的地方,他回头见那文峥并未受伤,又见有道黑色身影在拐角一闪即逝,眉头一皱,人已追了上前。
      出了牢房,只见那黑影跑出好远,一个纵身便上了屋顶,黑衣人当即运转气力,跟在那人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待追逐出十来里路,那黑影似变了主意,回过头来与黑衣人交战。
      只他这时下手却不如方才那般狠绝,似只为探一探黑衣人底细,斗了十来个回合,便又转身要走。
      黑衣人教他如此戏弄,本便不肯放他,又试出此人身手有几分熟悉,更加不肯错失了线索,当即施展轻功穷追不舍。
      不料此人十分狡猾,到了一处长街,因对此间十分熟悉,如游龙入海,又如浮光掠影,非常自如轻松。
      那黑衣人运功时间长了,不得不停下喘息,便是这时,失了那人踪迹。
      此时天已泛鱼肚白,黑衣人不敢再找,此时再回刑部大牢也不成,只得隐藏身形,回去住处。

      这日天亮时,太子府里没来由地乌鸦乱叫,扰得人心神不宁。
      其时樊勤整理了礼部上报的祈福日程,思绪几番被打断,令人找出乌鸦窝,悉数捅了,竟有十来个。
      不想又坐下不到一刻功夫,那群鸦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只好盘旋府中,或落在雪顶,却叫得更加凄惨。
      樊勤蹙紧眉头,脸上阴晴不定。
      忽听一人来报,“殿下,九殿下求见。”
      他只疑心听错了,“谁?”
      “九殿下,侍郎大人,殿下倘若不想见客,奴才这就去打发......”
      那奴才埋头说了几句,不听答复,忽地眼前一阵风过,太子殿下已只留下背影。
      樊勤快步走去,远远便见着个人站在门厅,仍是一身青衫,樊勤上前轻轻喊了一声,“小邪。你怎么来了?”
      琅邪笑道,“大殿下忘了?”
      自那夜樊勤成亲之后,再未去过他府上,不想他而今竟是自己来了,不禁莞尔道,“哪里会忘。去年福婶做了些腊味,我不过夸了一句,你说今年再做来送我......你有心,让下人送来就是,怎么还自己跑上一趟。”
      那后一句虽是问了一声,到底还是欢喜的。
      琅邪道,“也是想到许久不曾拜见过殿下,借着这机会来探望一番。”
      这时一个女子端着茶盏,盈盈走了进来,诺诺道,“殿下请用茶。”
      琅邪知她便是那位太子妃陆妱,那新婚之日不曾得见,此时才见了真面目,果真是个身姿婀娜,面似桃花的江南美人儿,忙道,“见过太子妃。”
      那女子微微一笑,看着樊勤,樊勤却望也不望她一眼,“你先出去罢。”
      琅邪目光追出她好远,樊勤低咳道,“想必来探望我的事是假,必还有别的事找我,说罢。”
      琅邪嘿嘿笑道,“大殿下英明……”
      “这事怪我嘴快。有个相识痴爱山水画作,前两日我说起殿下府上有一副《游春图》,这人便缠着求着要看,不依不饶,我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来打扰殿下,”他偷看一眼樊勤脸色,“殿下放心,那画何其珍贵,又是殿下心头之好,我晓得的,殿下若不愿意,我答他一声就是。”
      “心头之好......”樊勤喃喃两句,目光锁在琅邪脸上,见他虽经那夜,也并不生疏于他,苦笑道,“别说看一眼,既是你开口,送给他又何妨?只不知那位相识是谁?我可认识?”
      “殿下想必也听过,其实……他就在门外。”
      “哦?怎么不请进来?大冷的天等在外头。”
      琅邪看他脸色,“他身份低微,没有殿下恩准,不敢踏进殿下的府邸。”
      樊勤听他这一言,心里已猜到是谁,叹了一声,“小邪,你什么时候也说话绕起弯子来了?让他进来罢。”

      待琅邪把人领进来,那少年纳头便拜,“文贞见过太子殿下。”
      樊勤正端起茶盏要饮,听这一声,动作停住,见他果真是个眉眼疏淡的少年,虽乍看相貌,与他二弟只有一两分相像,但衣着姿态,却又加了三分,原本以为已看淡,这会儿却仍是心里一痛,已有些悔意,淡淡道,“起来罢。”
      “要看《游春图》的便是你?”
      “回殿下,是小人。”
      “你守在门口,可是料定我会拿给你看?”这一声忽地沉了一沉。
      到底是一朝太子,一身储君威风,只一句发问便让人抬不起头来。
      “文贞不敢。只是听九殿下说起,一时痴了,才大着胆子来到殿下府前。”
      樊勤看着文贞,见他低着头,身边站着琅邪,巴巴看着自己,到底道,“跟我来罢。”
      一行三人便去了书房。
      樊勤吩咐书童,“去把《游春图》取来。”
      自己将桌上公务随手取了,放在一边架上。
      忽听外间“嘎嘎”之声又响起,朝琅邪苦笑,“今日乌鸦总叫个不停,让人心里舒坦不起来。”
      琅邪一边打量太子书房,一边随口道,“许是少了吃的。”
      樊勤竟真以为如此,忙唤人去院中给乌鸦撒些吃食。
      文贞看着太子背影,眉头皱起,忽掌心一痛,只见琅邪正十分凌厉地盯着自己。
      两人相视良久,到底是文贞先低了头。
      樊勤一回神便见他俩握手站着,一个低眉顺眼,一个眼含宠溺,视自己于无形,当即不悦道,“由儿,怎地取个画这般慢?”
      樊勤书画甚多,皇帝赏的,臣子们投其所好的,魏晋、隋唐、北宋许多名画都有收集,那叫由儿的书童在里间一阵翻箱倒柜,只一时只找不到这张,这会听他一催,更是慌忙,连应“来了来了”,终于捧了画来,却是捧了好一捧轴子,把文贞眼都看直了。
      樊勤道,“你找这般多做什么?”
      “殿下的画太多,上次太子妃收拾一番,不让奴才插手,奴才便有些不知去向。”
      樊勤不悦道,“书房之地,国之机密,她一个妇道人家来做什么?”
      也不要人答话,又让另两个书童一齐找画,文贞也甘愿做个书童,请求去那里头查找。
      樊勤与琅邪站在一旁,樊勤正要让他出去坐一坐,忽听一人来报,“殿下,大事不好!”
      两人对视一眼,樊勤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昨夜有人潜入刑部大牢,将户部尚书文大人杀害了!”
      “咚”的一声,那书房里间像是有人摔了一跤,然后几个小书童悄声道,“文少爷?文少爷?”
      琅邪起身要去看他,“文贞?”
      文贞已被扶了起来,只是额角一块红痕很是夺目,几个书童面面相觑,“殿下,文少爷方才起身撞着书柜了。”
      琅邪拉过他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樊勤道,“小邪,息延这会儿刑部大牢,正传话找你。”
      琅邪道,“我立刻去。”又望着樊勤,“文贞他,请殿下......”
      “我会找人送他回去。”
      琅邪点点头,正要走,却被文贞一把拉住衣角,低叫了一声“殿下,带我去......”,他虽外表镇定,却终究不过是个小孩,这会儿听说死了一人,又撞了个头,便忍不住撒起娇来。
      只是琅邪哪里能带他?捏了捏他的手,“我这会儿要去办事,你乖一点,早些回去,等我得空再来看你。”狠着心将他的手拂了,自己告辞樊勤,去了那边。
      他这时心里也是乱极,几种情景如乱麻一般交织在脑中,迎着没完没了的风雪,一颗心忽地又冷又硬。

      匆匆赶到大牢,这时文峥已不在,牢中干草上只留下一片血迹,息子帆正蹲在旁边搜寻,见了他,神色凝重,“文大人他......”
      琅邪见了那血,才相信那句文大人遇害的话,抬头看着息延,“人呢?”
      “衙里。”
      琅邪转身,息延跟上去,“我方才审了人犯,才知昨夜曾有人来找过文大人。”
      “来人身份可知?”
      “皆蒙着面,只是一共有三人。”
      “三人?”琅邪顿住脚。
      “没错。那边有几个未睡得着的,叫什么五怪,今日以此讨价还价。说牢里先是来了个黑衣人劈锁,此人倒是真来救他,不料文大人不肯走,两人拉扯之间,又来一人把那黑衣人引开......走了不多时,便有人前来,对文大人下了杀手。”
      琅邪皱眉,“怎知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返回?”
      息延摇头,“听那犯人说,后来这人粗壮许多,与前两人身形不一。只不知此人是否与那打出暗器的人为同伙。”
      说话之间,已匆匆到了房间。

      乍见文峥躺在石板上,神色安详,只如睡着一般。只是脸上没有血色,胸口一片深色血迹,想是被利刃所害。
      琅邪禁不住要去剥他衣服一看究竟,却被息延一下拦住,“别碰。文大人下狱那日,皇上便曾说过,文大人身上关系重大,必得细加看管,你可记得?”
      琅邪点头,“你我还守了两夜,无人前来,这才增了别人。”
      “早知如此,我定亲自来守,文大人本是栋梁,纵有失职之罪,也不该如此下场。”
      琅邪看着文峥面庞,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你放心,文大人不会枉死。凶手不日便会落网。”
      琅邪正色道,“没错。把匕首递给我。”
      息子帆递给他,见他仔细一心研究匕首,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我说的并非宽慰之言,此时不能碰他。”
      “到底为何?”琅邪皱眉。
      “昨夜我去找你,本是找你商议,不料文贞在那,后来也给忘了。其实昨日,我在文大人身上下了一种香。”
      琅邪抬眼正视他。
      息延亦直直看着他,“这香曾是我当日对孙先生抱怨魅香一事时,孙先生顺手给我。
      “说是他去药王谷里讨的,一种长在山里的罕见的蝴蝶花做成的香沫,人闻来没有一点味道,偏有一种冰蝶天生依恋这蝴蝶花,闻见沾了它香气的东西,任如何洗、搓也不会错过,纵使隔上十万八千里,也会追逐而去。他当日调笑这是‘追香’,说我们也可用来‘追凶’,本是玩笑之言,不想一语成谶。

      “所以琅邪,你不能碰,碰了它,是洗不掉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八风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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