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作天作地》启鸣斐

29、颤抖

　　福奕人到中年，当差久了，就容易犯困，精力比不过年轻的猴崽子们。他在玉芙楼楼下等了片刻，等着陛下什么时候出来了，他好护送着他回松涛苑。

　　木丹劝他去耳房里坐一会儿，福奕说算了。
　　依照陛下跟尤夫人见面说上几句就要吵的脾性，没多久就能出来了。

　　今儿个天阴冷，凉气从地上钻出来，顺着骨头缝里钻，冻得人牙根都发颤。什么瞌睡都给冻没了。
　　福奕双手合在一起，往手心里哈气，这样会暖和点。

　　他觑了楼上一眼，奇怪地嘀咕一声。
　　──怎么这么久还不下来，难道两个人和好了？

　　福公公开始盘算着，要是陛下今夜幸了尤夫人，他是不是该安排人送换洗衣裳跟热水宵夜过来，这一日的档案是不是也得记进去呀……

　　想着想着，他余光扫了卫统领一眼。

　　要不把卫统领找个由头劝到别的地方去吧，他跟卫嫔兄妹情深，万一坏了陛下的好事怎么办？

　　老太监心里转了百八十个弯，算来算去，唯独没算到过面前会活生生摔下来一个人。

　　浅粉色的身影从二楼跳窗坠下，砰地一声闷响后，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仰面朝天。
　　肮脏的泥水浸湿了衣裳，雨滴砸落在脸上，噼里啪啦，口角流血，转瞬被雨水冲刷干净。

　　福奕惊讶得张大嘴，不夸张地说，大到能塞下一个鸭蛋。

　　更令人心惊的是，另一道身影随之落地，如果有人站远一些，就能看见他借助轻功，三两下从楼上一跃而下，不知是太着急还是怎么的，落地后身影都没站直。
　　没来得及站稳，就扑到另一道人影旁，跪在她旁边，茫然失措地举着双手，不敢碰她，颤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老人，他崩溃地喊着人名。

　　“福奕，快、快叫大夫！”

　　“她要没命了，都是我害的她，都是我逼的她……”

　　独断朝纲数年的成年君主在暴雨中跪倒，如稚子般失声痛哭。

　　福奕办事仔细周全，早早便聘了两个名医一路随侍，此刻人在府中住着。
　　侍卫深夜叩门，把人从床上请下来，火急火燎地送到玉芙楼。

　　最好的大夫、能找到的好药材拼命往内室里送，换出来的却是两盆血水。

　　闻人清在屏风外，来回焦急地踱步，他周身的衣裳都被雨水打湿，黏在身上，狼狈不堪。一帮内侍婢女跪在地上，福奕跪在最前头，双手高举漆盘，上头摆着衣物。

　　“求陛下把湿衣裳换了吧，您的千金之躯要紧啊。”福奕掐着尖细的嗓子，慌张得不成样子。

　　闻人清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他们像蚊子一样在他耳边烦人：“我年轻力壮，不会生病的，你们都下去，都想想怎么样才能治好她，能不能再多找几个大夫来。”

　　福奕心里哎哟一声，这叫什么个事啊。

　　没办法，为了自己的命，只得豁出去劝诫道：
　　“尤夫人有赵、齐两位大夫一起看顾着，贵人有福气，一定能好起来的。可若是陛下此时着凉病倒了，大夫们还得分出心力医治您，到时候耽误了尤夫人的治疗可如何是好？”

　　将一个女子的安危凌驾在陛下的安危之上，这种话简直是掉脑袋的话。福奕说完便流了一身冷汗。

　　好在闻人清竟然真的听进去。

　　他的脚步停下来，福奕说得有道理，都怪自己昏了头失了理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不安宁，这些奴才都得围着他转，大半心思放在他身上，不能全心全力照顾江颂宜。

　　“来两个人，剩下的都在这里照顾尤夫人，若她能活下来，不，不，她一定能活下来。”闻人清锤了自己一下，“只要她能好起来，重重有赏。”

　　福奕如释重负，应道：“吉人自有天相，尤夫人铁定能好起来，到时候全须全尾到陛下面前。”

　　窗外暴雨如注。

　　内室里躺着的人没名没份，她的性命却是当前最紧要的事，如果她没命，福奕不知道暴怒的陛下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难熬。

　　两个大夫忙得满头大汗，从内室里出来。

　　闻人清当即走过去。
　　“她怎么样？”

　　两位大夫面露难色，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其中一个道。

　　“夫人的小腿、脚踝、手臂各有一处骨折，草民已经固定好骨头，外伤处流血不多，但暂时还不能确定体内五脏六腑是否有出血，还需要继续等待观察。”

　　闻人清等得几欲疯魔，却连个准话都要不到，他紧紧地握住大夫的双臂。

　　“若能治好她，朕给你们加官晋爵，一定、一定要治好她。”

　　两个大夫露出惶恐的神色。
　　“医者父母心，我等一定尽全力医治。”

　　交代完，两个大夫便下去写药方开药。

　　闻人清进内室看望江颂宜，只见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神色灰白。
　　木丹坐在床边的地上，双眼红肿，呆呆地看着床上的人，脸色没比躺着的病人好多久。

　　闻人清骇得不敢上前，倒退了一步，福奕跟在他身后，险些撞到他的后背。

　　良久，他才敢走到床边，坐在床尾，想握她的手，但看到缠绕在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纱布，心生退却。

　　跳下去的时候，得多痛啊。

　　闻人清攥紧自己的拳头，指甲在手心掐出血痕。

　　福奕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出声，打破屋中死寂。
　　“江老夫人要明日一早才能到静园，江大人跟江夫人倒是在外头等着，她们估计听到动静就过来了，披着外裳散着头发，奴才看她们的模样心急如焚，要不要让江夫人进来照顾女儿，或许有她在，尤夫人会早些醒来。”

　　闻人清愣怔许久，才答道：“不必了，如果她醒了，也不会想见到她们。等明天江老夫人到了，你亲自把人带到这里。今夜我在这里守着，你们都下去吧。”

　　福奕只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快熬不住了，不得不冒着杀头风险再次劝他保重身体。
　　“万万不可啊──”

　　闻人清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狠戾。

　　福奕哆嗦了一下，住了口，讷讷道：
　　“奴才领命。”

　　内侍婢女们跟着他一起出去，只留下闻人清和木丹，婢女想拉木丹起来，却拖不动她。

　　闻人清说算了，让她留下吧。

　　今夜注定是心惊胆战的一夜，主子不睡，下头的人也不敢真的休息，一大帮人挤在外屋和耳房里，困了就合衣而眠，打个盹休息一下。

　　后半夜，内室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声。

　　福奕靠坐在墙上睡着，被这一嗓子喊得心都快跳出来，顾不得其他，匆匆从地上爬起来，往屋子里冲。
　　除了屋里值夜的下人，门口的卫泓也惊了一下，想到一条鲜活生命就此没了，其中还有他的推波助澜，脸上当即没了血色，踉踉跄跄地进了屋。

　　木丹趴在帐幔上，手指放在床上之人的鼻子下人中处。

　　──气息微弱，几乎摸不到了。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而后失声痛哭起来。

　　“小姐，别丢下我一个人！！”

　　闻人清站在床边，一双熬得发红的眼干瞪着，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肝肠寸断，心头血几乎都要呕出来。

　　“不会的……她不会死的……”他不断重复着自言自语。

　　从二楼跳下去而已，二楼而已，人哪有那么脆弱，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福奕局促不安地站在外头，他身后的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个个六神无主。有个机灵过头的下人，竟然扯开嗓子准备跟着哭丧哀嚎。被闻人清注意到，凶恶的目光朝他看过去，下人张着嘴，又给咽下去了。

　　“不准哭，谁都不准哭，她没死，朕是天子，朕说她没死，她就一定不可以死。”

　　下人们吓得跪倒一地，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一片压抑的寂静里，只有木丹敢放声大哭，她紧紧地抱着江颂宜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臂，像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

　　“你听着，如果你死了，你的家人，尤府的人，一个都别想活。”闻人清附在江颂宜的耳边，轻声说着。

　　他知道他这样做是卑鄙无耻，是滥杀无辜，是暴君所为。
　　可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然而，帐幔里躺着的人依然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

　　闻人清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他坐在床尾，笑了，一开始只是低声笑着，后来越笑越大声，一副癫狂样。

　　福奕看不下去，眉毛都快皱成八字了，他弓身上前道：“陛下……仔细身子……”

　　闻人清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盯准了混在下人中的卫泓，他眯着眼睛，起身，伸手去拔他身上的佩剑。
　　卫泓惊惧，死死捂着剑柄。
　　“陛下不可、陛下不可啊。”

　　闻人清见拔不动佩剑，带异色的瞳孔如鹰隼般盯着他，而后一脚踹中他的胸口，卫泓被踹倒在地。

　　一口鲜血吐出来，他依旧死死把着剑，他怕，怕师兄大开杀戒，更怕他后悔今日之举。

　　福奕于心不忍地转过去，他的徒弟小冯子是个极有眼色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福奕将信将疑地走到床边，伸手去摸江颂宜的颈侧，愕然道：
　　“陛下，人还活着，还活着！”

　　快进宫了（叉腰），可算写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