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扮神》小桥横

1、初始

　　拉杆箱滚轮压过地上斑驳的减速带，沉闷的震颤感顺着梁沅的手臂延伸到肩膀，麻酥酥的，像有虫子在爬，很不舒服。但是不管怎样，她终于走出又挤又闷的地铁站，重见天日了。
　　这是梁沅近半月来接到的第一笔约拍单子，胸前悬挂的单反相机已经很久没按下快门键。在家里宅久了，乍一出来，有点不适应热情似火的炽烈日头，她用空闲的左手遮了遮前额，为眼前的视野营造一片人为的影子，待那突如其来的刺目感渐渐消失，才腾出手，招了辆计程车来。
　　刚坐上车，手机“叮”一声，她低头看，消息头像是举着相机的大道寺知世，长而黑的头发，圆亮似琥珀的眼睛，带点年代感的动漫画风。
　　「观海，1206」
　　简洁的信息与可爱的头像形成反差，梁沅放下手机，对司机说：“观海大酒店。”
　　司机抬眼，仿佛通过后视镜打量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松手刹，发动车子。
　　自打毕业后，梁沅的社交面便一再缩小，曾经亲密的朋友如今都投入了各自生活，或为前途奔波，或为成家立业，如鸟兽还林一般分散去了大江南北，只偶尔换来互联网上一聚。她不坐班，闲散的自由职业者，缺少外力推助，更使她悠悠哉哉一个人，连个同事都没有。
　　因此，她对年轻人的社交场所几乎一窍不通，更无从得知，观海大酒店其实是一家情-趣类型的主题酒店。
　　抵达目的地梁沅都没回过味来，直到她搭电梯上了12楼，沿着楼道一间间找1206的时候，看着路过房间的门牌，「雨林」「湿地」「沙漠」「星空」……才猛地反应过来。
　　1206对应的门牌是「海洋」，很符合这次的拍摄主题，梁沅不疑有他，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随之扑面而来一阵馥郁甜腻的香水味，少女掩在门后，只露出一对含笑的眼睛，上下打量梁沅。
　　梁沅说不上是不适应浓重的香水味，还是不适应这直白的目光，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进门，不露声色地，扬起职业式的微笑：“你好，暮暮，百闻不如一见。”
　　少女裹着酒店的白色浴袍，长发微卷，湿漉漉地散在肩头。她笑吟吟地，望向梁沅的眼神中满是惊艳，说话时鼻音闷闷的，像撒娇的小猫：“姐姐，你来得真及时，我刚洗完澡，正准备化妆呢。”说着，拉梁沅到桌前，把彩色眉笔塞进她手里，“给我画眉吧，眉尾挑一点，画成鱼尾巴的形状。”
　　当初说好的，妆造和场地自备，她只负责拍摄。不过到了当下这境地，反而不好推辞，梁沅弓下身子，捧着少女的脸，用眉笔比量了一下：“我不是很擅长化妆，画得不好，别赖我啊。”
　　这么近的距离，少女一下子就望进了那双浅棕色琉璃样的眼睛，上眼皮薄薄的，轻轻盖下来，延伸到末尾处，能看到小小的褶皱，是那种不仔细端详便会误以为是单眼皮的内双。眼角微微下垂，抬起眼看人时，像看破了红尘一样慵懒又冷淡。
　　比如现在，她被梁沅这么捧着脸，面无表情地画眉毛，就有种被透过皮囊看破灵魂的感觉。
　　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少女并紧双腿，脸颊绯红，温热的吐息如轻飘飘的羽毛，颤巍巍地搔着对方的下巴颏：“反正姐姐技术好，画成什么样拍出来都好看。”
　　梁沅心里闪过一丝不适，手一顿，下意识与面前的人拉开一点距离。
　　少女只当她是为了观察整体效果才拉远距离，仍望着她的眼睛，仿若痴了般：“姐姐真好看，怪不得有人对你这么着迷。”
　　“你在说什么？”语气蓦地冷下来，梁沅站直身子，将眉笔交还给少女，“剩下的还是你自己来吧，我太业余，免得毁了你的妆面。”
　　少女很轻地笑了一声，边化妆边用余光瞟梁沅走远的背影——身量修长、骨架偏窄，穿着纯白的休闲衬衫，长发随意地挽成髻，微敞的衣领上露出一截颈子，白而纤细，像优雅的白天鹅。一道称得上纤薄的背影，却轻而易举地抬起地上的拉杆箱，拉开，塞得满满的设备从里面跳出来。
　　都是什么？少女伸长脖子好奇地看。
　　反光板，折叠脚架，柔光罩，以及许多海洋主题的拍摄道具。
　　梁沅开始布置拍摄场景，调试灯光。
　　少女不想让她眼里只有那些死物，也不希望气氛就这样冷场，换了个轻快的语调，与她闲聊：“对了，姐姐，你玩过全息游戏吗？”
　　“玩过。”
　　“真的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少女睁圆了眼，惊喜道，“我这儿有好多好玩的游戏，有机会一起玩呀！”
　　到底还是个孩子，梁沅莫名地松了口气，再次抬眸时，眉眼都柔和了许多：“好啊。”
　　话题转移到感兴趣的游戏上面，少女终于从一个故作老练的进攻者恢复到十几岁孩子该有的状态。手上的动作加快，大化妆刷随意在脸上扫了几下，整个妆面就算定妆收尾了，然后雀跃着套上鱼尾，一路蹦跳到布置好的灯光下，笑嘻嘻地趴好。
　　虽是少女的私房照，画面却不带一丝情-欲-色彩。贝壳、珊瑚、海草，还有浮游的小虾小蟹，像簇拥公主般围绕着她。身后鱼尾半上扬，鳞片闪着七彩的光，是海面折射下的阳光。
　　透过镜头，梁沅恍然看到了安徒生童话中懵懂美丽、渴望爱情的小美人鱼。
　　“姐姐，我给你推荐一部超级好玩的游戏，真的，不玩后悔一辈子！”拍摄中场，少女依然兴奋地喋喋不休，“这游戏已经绝版了，市面上找不到，我抢到了唯一的典藏版，厉害吧？”
　　梁沅忙着更换场景，连连应和她。
　　察觉到她语气中的敷衍，少女不悦地鼓起腮帮子，霸道却别扭着，踩着鱼尾蹦跶到梁沅面前，强硬地掰过她的肩膀，对视着一字一句：“我打算把游戏借给你玩，你肯定喜欢！”
　　唯恐对方拒绝，她又自信满满地放出一句自认杀伤力无敌的狠话：“你要是不接受，我就哭给你看！”
　　梁沅也没想到这丫头还真随身带着游戏芯片，传说中的典藏版游戏，拇指盖那么大的黑色卡片，闪着金属的光泽，攥在手心里，仿若无物一般，实在小得不起眼。
　　回程路上，知世头像闪个不停。
　　「姐姐姐姐，吃我安利！！！信我，这游戏跟市面上那些普通货色绝对不一样！！！」
　　「让你欲罢不能喔~~」
　　「怎么不回消息？姐姐姐姐姐姐」
　　「地铁上信号不好？怪我怪我，应该送姐姐回家的」
　　饶是梁沅这样淡如佛的人都忍俊不禁，想了想，还是正儿八经回她一句。
　　「谢谢你，暮暮，过几天交成片的时候，再一并把游戏还你吧。」
　　那边消停下去，手机安安静静地停在锁屏界面，不再亮起举着相机的知世。
　　梁沅终于从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长舒一口气，头倚向车座闭目养神。头一次遇见这么难以招架的客户。
　　不过，她脑海里回映着取景框中的画面，最后呈现出的拍摄效果很好，对一个自诩有点艺术追求的摄影师来说，这便是莫大的成就了。
　　「什么还不还的？这是送给你的见面礼啊，姐姐~」
　　梁沅大包小包下了车，拉杆箱滚在不平整的地面上，隆隆作响，她错过了最后一条消息。
　　又是漫长的一天结束，城市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连月光都逊色几分。何朝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眼看自己亲手带领的项目“咔嚓”一下腰斩，巨大的挫败感使他接连几天都无法恢复状态，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几个哲学问题。
　　“我是谁？”
　　“我在哪？”
　　“活着有什么意义？”
　　于是便陷入无尽的虚无。
　　如同现在，整个人一头扎进沙发里，大脑宕机，意识在半梦半醒间飘渺地游荡。
　　直到响起拖鞋拍着地板，节奏很快的啪叽声。
　　不明物体击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何朝猛地惊醒，心脏怦怦直跳，一抬眼，何暮暮环抱手臂高昂下巴，一副讨债的模样看着他。
　　“劝你别躺，你妹我以后还要玩游戏。”
　　“我欠你的？”何朝就势坐起来，倚着沙发仰头看她，看也看不清，视野被额前的刘海遮了半截，眼前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之下。
　　何暮暮耸肩：“别误会，我只是在激励你活下去。”
　　“哦，是么，刚才你打我那一下，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刹那。”何朝提了提嘴角，万分诚恳，“谢谢你的激将法，现在我的求生欲特别强。”
　　何暮暮像吃了苍蝇似的皱眉，他总是这副德行，话里话外两个意思，半真半假的，偏偏看上去又特别真诚，叫人捉摸不透。
　　“嘁，你这人，活该找不到女朋友。”何暮暮撇嘴，自知败下阵来，抛下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人身攻击，便趿拉着拖鞋往卧室走。
　　确实是他活该，暗恋别人八年，没有勇气踏出第一步不说，还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不要在年少时遇见太惊艳的人。”
　　原本他不屑阅读这些无病呻吟的网络名言，可当真正经历过后，才知前人留下的警诫教训是如何字字泣血。
　　何朝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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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起于微末。」
　　「梦始自心动。」
　　游戏启动，两行白色标语渐渐浮现于漆黑的空间内。梁沅恍惚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记忆叩响了识海，没等她反应，巨大的游戏标题已经载入眼前。
　　「梦起良缘」
　　她瞬间恍然。
　　随着现代科技迅速发展，人们对于精神娱乐的需求大大高于从前，社会节奏快、现实压力大，不如躲进游戏里亲自做一把爽文主角，突破现实的桎梏、法律的枷锁，在虚拟世界里享受淋漓尽致的人生。全息游戏，一个新兴游戏领域，也就由此而生了。
　　竞技与恐怖类游戏首先兴盛起来，经过大量模仿与更新换代后，这种刺激肾上腺素的全息游戏已然在市场内饱和，为拓展全新道路，某大型游戏公司推出了一款角色扮演类剧情向全息游戏——《梦起良缘》。
　　游戏一问世，立刻受到了大量玩家的推崇与喜爱，其中女性居多，像梁沅这样的资深游戏宅自然也不例外。
　　《梦起良缘》是一部多人联机游戏，可供玩家主控的角色有四个，分别是女01号、男02号、男03号、男04号，每个副本都有独立的故事线，四个玩家控制的四个角色会产生不一样的羁绊和纠葛。
　　根据玩家的不同选择，游戏的最终结局也会走向不同的分支，而全息游戏的魅力之处便在于，游戏中的任何体验，都会通过脑电波真实反馈给玩家，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
　　这样的虚实相交，叫人惧怕，也叫人沉迷。
　　梁沅尚且记得《梦起良缘》开服公测时，服务器被挤爆的火热场面，才一个月不到，这游戏便以狼狈的姿态下架，得了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不是因为不好玩，是有人恶意侵入游戏系统，修改了底层代码，出现了难以挽回的巨大bug。
　　具体表现在，玩家无法扮演其他角色，只能强制进入女01号，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剧情都会以各种形式走向be。
　　因体验太过真实，不少玩家留下了心理阴影，甚至有人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
　　社会影响巨大，游戏最终被强制下架。
　　周围静得很，梁沅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且混乱，一种未知的恐惧感涌上她的心头。
　　没什么好怕的，游戏罢了，梁沅自我安慰，大不了就退出，不玩了。谁会喜欢玩一个注定失败的游戏呢？她甚至想好了回驳何暮暮的理由。
　　泛着绿光的乱码如同蚂蚁似的一个接一个爬出来，有了生命一般，沿着既定的路线汇聚而去。那线条是圆弧状的，一行填满，又起一行，直到变成立体的圆筒形。
　　而梁沅，便处于这群乱码的中心。
　　她像唐僧一样被包围在圈内，无痛无痒，不冷不热，似乎是被保护着的。一低头，双腿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噪点，斑驳扭曲，时隐时现。
　　这说明，她已经有一半身子进入游戏了。
　　梁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