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来》江山无泪

2、命运所指

　　二人干脆喝了个烂醉，互相搀扶着回了各自的客房，他们几乎都是倒头就睡，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次日清晨，早已经算不得清晨，日上柳梢头，鸡鸣已不复。胡启越从宿醉中挣扎着爬起来，他刚一推开客房的门，就被屋外的阳光刺激的睁不开眼。他抬手遮了遮眼睛，再看清时却发现张昱早已经悠悠哉哉的坐在外头吃饭了。

　　胡启越于是走到桌前，丝毫没有客气，直接坐在张昱对面拿起早已备好的碗筷吃了起来。

　　他吃的慢却极其认真，一口腌菜一口粥的，半天也没乱了顺序。

　　张昱见他专心吃饭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于是自己咽了咽口水挑起话题：“胡兄，据我所知下个客栈还有一日的脚程，可要动身呀？”

　　胡启越喝了口粥，淡淡道：“到皇城还有两日，不歇了。”

　　张昱怔住了：“不歇了？”

　　胡启越又重复一遍：“不歇了。”

　　窗外风雪已经停了，可没人知道又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张昱虽然走南闯北多年，可到底也算是个公子哥，身子骨难免吃不消。于是他哀哀的叹道：“胡兄，你可要考虑我啊。”

　　胡启越夹了口腌菜：“风雪难得停一次，不如抓紧，到了皇城随你怎么歇。”

　　其实胡启越先前看张昱指尖无茧，就断定了这人是个自幼不干什么粗活的富家公子，自然也理解他这副德行的原因。只是在这风雪中赶路，实在是不能浪费每一分雪停的时间，况且算算日子，距离武举开始也只剩下一周的时间了，所以他自然是管不了张昱的怨声载道的。

　　二人吃过饭就离开了客栈，张昱又认命似的往怀里揣了几个包子，说是路上怕饿。

　　胡启越看他捂着包子的样子乐呵呵的说：“替我也揣几个。”

　　这一启程，虽说风雪已经停下 ，可温度却丝毫没变。马儿狂奔起来，带着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冷风像刀子一样划在脸上，胡启越微微俯身，勉强的拉着马缰。

　　北风扑面。张昱在他身后起初还有精力抱怨，不消一会就叫那呼呼的冷风吹的没了动静，仿佛僵住了那样攥紧了胡启越的衣服。

　　在这样的环境下，声音小就会被风吹散，于是胡启越大喊起来：“昱哥，你还好吗？”

　　张昱可怜兮兮的喊到：“不好又能怎么样啊！”

　　胡启越哈哈大笑：“你说对了，的确不能怎么样！”

　　张昱还是不甘心地说道：“我不信这附近没有什么歇脚的地方！”

　　但胡启越还是甩了马鞭，又叫马加快了些。张昱连忙把头低下去，躲在了胡启越身后。身前人的身躯虽然可以挡下大部分风剑，但还是难免不寒气刺骨。他搓搓被冻的发麻的胳膊，默不作声的又躲的低了些。

　　胡启越终究还是个心软的年轻人，待到看清前方风貌，他又喊到：“大哥，我们去前面的庙里歇歇脚吧！”

　　他老远就看到那座庙了，规模不小，只是有些偏，在大道的西北方，又被松柏挡了个结实，所以想来才少有人光临吧。

　　那座在风雪里端坐的庙名叫法云寺，庙的牌匾已经破烂，只是隐约能读出字而已。庙里门楣破败，仅有的一尊神像也是连脑袋都不剩了。张昱立刻下马闪身进了庙里，然后瑟瑟发抖的蹲在佛台旁。

　　胡启越安置好马匹也是走进了庙里，他对着手心哈气，然后搓手取暖。他难免不打量庙里的环境：角落、房梁上到处是交叠的蛛网，地上堆满了断裂的木头，甚至庙的棚顶也漏了风。

　　幸好庙外松柏茂密，不然这庙估计也就和露天并无区别了。

　　最靠近佛像的柱子已经没了漆，看起来像风化了一样枯黑。胡启越忽然惊讶的发现，柱子上面有许多歪歪扭扭的剑痕。

　　他再走近，却见那些剑痕竟是横七竖八的拼成了几个大字：

　　飞光、擎义、天弘。

　　胡启越皱了皱眉，他情不自禁的抬手触摸上那斑驳的刻痕，有些恍然。再看下去，三个名字下赫然接着的是：

　　至此以后，福祸相依，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胡启越心一惊：“昱哥，这庙何时所建啊？”

　　张昱这会也凑过来：“应是前朝，据我所知，这里原先可不是破庙。”

　　他抬头怔怔的看着那三个名字，不想这三人竟会有关系。他纠结的挠了挠头，发出几声叹息。

　　胡启越疑惑的看着他，道：“你怎么了？”

　　张昱立刻说：“没怎么，你难道不觉得这名字眼熟吗？”

　　胡启越这才反应过来。飞光，不就是他爹胡明晃吗？擎义也是当年天下少有的高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关鉴锋。至于天弘，或许是天弘剑客，神龙见首不见尾，时至今日甚至连样貌也没多少人知道了。

　　只是，他爹八年前就死了，关鉴锋也因为偷传燕人口信被斩杀。至于天弘剑客，没人再知道他的下落。

　　张昱说：“那岂不是说，这三人，都死了？”

　　胡启越脸色暗了暗，并没有回答。

　　张昱又说：“也不一定，或许有人隐姓埋名的仍然活着，也说不定…”

　　胡启越道：“你是说，我如果想知道当年的一切，就必须找到天弘剑客吗？”

　　张昱答到：“你不如顺其自然，既然我们恰好到了这个庙里，就说明我们仍有很多机会。”

　　他顿了顿，又说：“况且，就算找不到天弘，你也可以问同时代的人嘛。”

　　胡启越低头垂眸，指尖攥得紧，片刻后又松开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却忽然转头看向佛台后方。

　　他立刻瞪大了眼睛：“谁！”

　　佛台后立刻发出稀稀疏疏的声响，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缓缓的爬了出来，他的脸上沾满了尘土，膝盖破了皮，身上冻的青青紫紫，牙齿也是脱落了不少。他被胡启越这一吼吓了一跳，胆怯的睁着眼睛看着胡启越和张昱。

　　张昱看了胡启越一眼，只好自己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临走时揣的包子递给他。他把包子放在手心上颠了颠，看着这孩子接过才起身指指身边的人。

　　“我叫张昱，是他大哥。这家伙是胡启越，乡下来的，总爱一惊一乍，你可别害怕。”

　　胡启越听见这话，不满的抬起胳膊挤兑了他一下。那小乞丐却忽然大声问道：“哥哥？飞光将军是你什么人？”

　　胡启越忙蹲下凑近那孩子，奇怪的问道：“你知道我？”

　　小乞丐说：“我不知道你！可我知道他！”他指指柱子上镌刻的‘飞光’二字，表情变得困惑。“他是叛国罪，死在皇帝陛下的剑下，可是我师傅却说，他只是在自己所选择的路上无力改变罢了。”

　　张昱听见叛国罪三字吓得一抖，他忙朝胡启越脸上看去，却见他表情并无变化。胡启越又柔声问道：“你还有师傅？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答到：“我叫天弘，真奇怪，从我师兄开始，我们这些被父母遗弃在这里的孩子就都叫天弘，甚至师傅告诉我，要一直将这个名字传承下去。”

　　胡启越抬头看向张昱，却看见张昱也是一副思考的表情。他闭了眼，感受到胡启越的视线，睁眼看着少年的表情也是一笑。

　　胡启越以为是张昱有了想法，正要张口问就看见张昱那张不靠谱的嘴一张一闭，吐出句不能更不靠谱的话来。

　　“想那么多干嘛，还不如调整好赶紧去皇城呢！”

　　胡启越有些忍无可忍了：“大哥。”

　　张昱也是无奈，他只好解释道：“现在就算知道多了又能怎么样呢？不如赶紧抓紧了去考试吧。”他又看向那吃着包子的小乞丐，“没猜错的话，你师傅还活着吧，在哪呢？”

　　小乞丐答：“在皇城的玄觉寺。”

　　你看，你就该信我。张昱挑了挑眉，一副自傲的表情。他在心里把自己夸了遍，但什么也没说，他在等着胡启越的反应。

　　胡启越却闷闷说：“你觉不觉得很奇怪，仅仅这三日内，先是天刀门，而后是这座庙，就好像有谁早已安排了路线一样…”

　　张昱笑道：“不如说是你执念太深，老天都在帮你。”

　　胡启越笑着摇摇头，也决定不再纠结于此。他转身在断壁残桓前坐下，抬手接住张昱丢过来的包子。那包子早就完全凉掉了，他咬了一口，发现皮都已经被冻硬。他将包子放下，倚着柱子看向庙外。

　　小乞丐啃包子的声音时有时无，张昱走过来坐在他身旁，也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想事。胡启越当他是在背那些文人考试用的文章，于是自己也阖眼小歇了起来。

　　这一歇，胡启越竟做起了梦来。

　　他梦见了一片竹林，竹林里站着一个人，他走过去，那道背影却忽然消失了。他想追上去，然后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

　　百岱！

　　父亲？

　　兴亡成败，得失参半，不过一捧尘土。

　　父亲！

　　母亲走过来将他拥在怀着，眼泪一滴滴砸落在他的脸上。

　　你父亲，不会回来了…

　　母亲？可是父亲分明就在那？你看！

　　他发了疯一样去从母亲怀里挣脱，去扑那片衣角，他死死的攥着那块轻飘飘的布料，他听见父亲如同洪钟的的声音传来：

　　百岱，你要选择为权，还是为民。

　　这声音太重、也太响，好像一把千斤重的锤子狠狠地敲在他的心口上，他睁大了眼睛。

　　胡启越从梦中惊醒，他已然汗如雨下。

　　张昱被身边忽然坐起的人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的也坐了起来，却看见胡启越怅然的眼神，和他滴落在地的汗水。

　　他于是大惊：“胡兄！你莫不是累坏了，这么冷都能流汗！”

　　胡启越疲惫的笑笑，淡淡道：“大哥，以前我从来不信什么命运造化，现在信了。”

　　执念深重，就会惹天公垂怜吗？

　　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