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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序 琅园晨暖·且叙闲情 ...

  •   冬末正月,除夕刚过,檐角仍留有大雪那日残剩未消的冰凌。金陵京都晨起的街面上,人马稀落,路旁壅着扫成堆的雪,莹莹的冰面上斜插几缕燃剩的爆竹壳子,红白交映,为稍显怅寞的冬日带来几分活闹。
      为了筹计过年,京城大半的商户都闭门歇市,偶有一两家驿馆茶楼黄底红镶的旌幡在风中微曳。
      京城西南侧,一辆素装马车停在永安街巷口。
      待车停稳后,仆童起帘,一青年公子身着淡青色绸衣缓缓走下车来,领口和袖口乳白色的裘绒被风轻轻吹皱。他抬头瞅了瞅,此间原来是一座茶馆,门楣上正扁写着:“琅园”。真是奇了,偏有茶家取得了这么清雅的名字。一茶伙计慌慌从内跑出,见到青衫公子,忙鞠了一礼,问到:“敢问阁下莫不是安铎安大人?”见那公子轻笑着点点头,伙计长舒了口气道:“安大人快请,蒋大人已恭候多时了。”随即领着安铎进门。
      只三两步,踏入内苑,安铎忽惊:满院梅花借着冬日清冷的风正开得妖娆妩艳。红梅占多数,偶有片簇白梅、黄梅夹间其中,色品怡然。安铎不紧放慢脚步,千万朵梅花凛冽的幽香涌动在冬季的清寒中,芬然而甜美。
      不知不觉走过开满梅花的庭院,踱入主楼,只觉陈设古朴,毫无奢调。安铎正打量四周,忽听二楼上有熟悉的人声:“这次邀约,安弟又迟到。这就该烫酒,罚饮三杯啊!”
      安铎循声望去,果见蒋无功倚在二楼木栏上,朝他朗声笑道。上了楼后,二人略微施礼,安铎欠身赔笑说:“蒋兄见怪,今日出门家父多叮嘱了几句,加之路上积雪难行,是以迟了。”“无妨,无妨,这琅园虽是今岁新建成的,苑中梅景已堪称京城一绝,除了宫里的御梅苑,也就属这里了。我一边喝酒,一边赏梅,一边等你,倒丝毫没觉得寂寞呢!”蒋无功爽朗地笑了几声,领着安铎进入二楼最东头的一间雅阁。这雅阁所巧恰在梅园斜上,坐在其间喝茶,转头便能俯瞰满园梅花。梅香与茶香相交相融,清冽与甜香便无意见混织在一起。
      “这样的好景我可约了不止你一个人,安弟绝对猜不到我今天还邀了谁。”蒋无功笑着为安铎斟上一小杯茶,茶色青绿油润,叶片银豪紧凑。安铎微抿一口,腼腆笑道:“好茶。这琅园不仅梅景了得,竟也有栎阳苦荞这样稀罕的茶。想来蒋兄今天邀约的必是什么大人物了。”
      蒋无功站起来,踱到露牖前,望着阁外的红梅说道:“开春之后,只怕这京城也要如琅园红梅花开一般热闹非常了。”安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慢慢放下茶杯,接口道:“是了,太子正妃多年未有生育,东宫为后嗣计拟采选秀女。京中官宦人家凡有待字闺中之女想必都跃跃欲试了。毕竟,太子殿下是储君,人们都会想:现在侍奉的是储君,将来侍奉的就是……”
      “哼,”安铎忽听蒋无功闷声冷哼一句,似乎并不以为然。他与蒋无功自幼深交,自然熟知他的性格,也没去理会,继续自顾自说道:“加之,兖东节度使之妻魏国夫人近日便要携县主进京觐圣。夫人已多年未亲至京都,此次又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想来是为了县主与二皇子殿下的婚事。兖东节度使乃我朝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其妻魏国夫人又自幼与陛下修有姊弟厚谊,县主日后也将贵为王妃。这一门势力非同小可,朝中欲想交好献殷勤的人大概要排起长队了……”蒋无功听罢刚欲忿忿侃言,忽听门外冷不丁一男子笑道:
      “清幽雅逸之处妄论国事,俗气,俗气!”声色清朗,吟吟似有笑意;却又暗含那么一丝玩世和不正经,闻之让人不知道他是真正叫好还是开玩笑似的起哄。“我说门口的马车看着眼熟,原来是安大人莅临此地!今儿个当真凑巧,蒋大人也在,艳梅雅客,本王今日不愁无趣了!”雅阁的门“砰”得被推开,一青年华服公子甩袖进来,身披玫红色银纹裘氅,里面衬着暗朱色绣锦,束发冠玉映射着冬日皎弱的阳光。
      安铎自从听到那男子声音后,嘴角立时拉下来,冷着脸端起茶碗道:“原来这就是蒋兄邀约的贵人,小弟还真未曾猜到。”
      “不是…呵呵……微臣也不曾想到,能在此处偶遇宣王殿下。”蒋无功赶忙起身行礼,随即干笑两声,心中着实纳罕:自己明明拜帖邀约二皇子晋王,没想到三皇子宣王却先到了。
      “新岁热闹是热闹,只是这两天清冷得紧,连个听曲饮酒的去处都没有。”宣王故作愁眉,慢慢挪到安铎身旁,一屁股坐下去,自然而然地伸手搭过安铎的左肩,笑嘻嘻道:“本王这几日身子乏力,头疼得厉害,早想着要到安大人那里去讨上几服治偏头痛的方子,只是一直没机会见面……除夕夜宴那晚席上乱得很,本王都没得空和大人好好聊聊。”
      安铎板着脸微微侧过身去,视线一直盯着阁外的梅花,阴阳怪气道:“宣王殿下纵欲太深,微臣亦无药可治。”宣王听出这话里的情绪,嘴角笑意更深了。外面茶伙计通报,说酒烫好了,推门进来,手里的麻编托盘中放着青白粗瓷窄口瓶,外加几个小口杯。“啊呀,我早忘了还有酒!安弟迟约,该当罚酒三杯。”蒋无功见酒来了,慌忙斟酒打圆场缓解室中尴尬的气氛。
      “本王替安大人喝,”宣王言罢广袖一挥,即时伸手握了酒盅,眨眼间两杯酒下肚,嗓口略感辛辣,但也不失酣畅痛快,眼角还不时偷瞄着安铎。“殿下,慢慢喝……”,看见宣王已斟第三杯在手,蒋无功赶忙上前劝道。安铎忽然转过身,一把夺下宣王手中的酒杯,硬掷在桌上,酒液撒溅了一地。安铎怒瞪着三皇子,似乎是真生气了:“殿下该好好改改这酗酒成性的毛病了,烈酒最伤脾胃。殿下现在左不过仗着年轻体盛,如若再不知保养,可就……”语气中除了愠怒外竟还透着一种恨不成的无奈。
      “安大人终于肯正眼看本王了。”宣王直盯着安铎,目色灼烈,搭在他肩上的手缓缓向上游移,轻轻撩拨着安铎领口的裘绒。“殿下放尊重些,这里不是宣王府。”安铎不动声色地甩掉宣王的手,又冷脸转到一边去。“这都多少天了,你还生气呢?本王的陈情书都已经送到你府上了,让皇子低三下四地给你道歉,安大人还不满意?再说那天本王喝醉了,是本王失态…不过也没对你做什么吧……”
      听了末尾那句“没对你做什么”,安铎刚有些熄下去的火“蹭”得又冒起来,转脸正对宣王怒道:“那殿下本来打算对微臣‘做什么’呢?”
      “我……罢了,罢了”宣王见安铎仍是火冒三丈的样子,悻悻地搔了搔鼻尖,干脆两手一摊,像是耍赖道:“那行,本王犯错,不怪安大人怀恨于心。如果安大人觉得还不解气,大可闹到御前去,直接上书皇叔,参本王一个‘酒后失仪,冒犯近臣’的罪名。大不了叫皇叔将我打一顿给安大人出气。只是这样一来难免会闹得宫廷市井人尽皆知,本王平日浑惯了,早就臭名昭著;可安大人这谦谦君子的‘清誉’只怕要被本王‘玷污’了。”
      “姬叔廷!我,我……”安铎简直怒不可遏,气极之下脱口直唤宣王本名。这在当朝原是不敬的,臣子对皇裔安可直呼其名。安铎略微一怔,回过神儿来,但说出口的话又怎能收回?脸颊瞬时涨得通红,却是更加语无伦次:“我我…从未想过要…要闹大此事,也并不…并不想皇上…责罚殿下,只是……只是……”

      “叔廷,闹过头了。”宣王正腆着笑脸看安铎气急败坏,忽见二皇子晋王走进阁间,对安铎微微俯身致歉道:“安大人莫要怪罪了,是三弟欺人太甚,我替他给你赔不是。”只见晋王一袭月白色竹枝纹外袍,外面也没罩裘氅,剑袖紧靴,干练素简外更透出一种毫无矫饰的干净和清逸。他就这般不声不响地进来,也无人通传,面色沉静。
      二皇子进来,宣王也不起身见礼,胳膊肘撑在矮几上以手支颐,懒散笑道:“仲延,你总是拆我的台。”晋王对其态度似乎也早已习惯,并不在意,同样不行皇家礼仪,直接入坐。两人除却皇子与亲兄弟的身份外,倒像是江湖上多年相识的旧友。这边安铎、蒋无功正欲起来躬身行礼,晋王摆摆手道:“我在军营里呆惯了,最不喜这些繁文缛节,能省就省了吧。”言罢,晋王单又朝着安铎说:“恭贺安大人擢任太医馆。我这几日进宫请安,听皇叔赞过大人的医术,甚胜令尊,可谓家学渊博之上又青胜于蓝了。”安铎原以为这只是面子上的客套话,他与晋王也仅有数面之缘,更遑论深交。京都中素言二皇子性情沉静,除却宫廷中的重要大事,平日甚少交游。他十三岁便前去西北军营历练,自然带有几分行伍出身的耿率。难得这位皇子肯与他客套几句,想来应酬之下,也确有真心相贺之意。旁边蒋无功也笑道:“今日真是奇了,晋王殿下素来寡言,却一进来就捧安大人的场,着实令蒋某人嫉妒呢,哈哈。”
      安铎知道蒋无功说的是玩笑话,但心中却莫名有些暖意,立时向晋王回礼道:“皇上、殿下谬赞。微臣陋技,远不及家父。眼下能入馆向皇家尽忠是蒙特幸。”
      “这下坏了!”旁边宣王突然一拍大腿插嘴道:“本王原本想向皇叔求个恩典,将安大人调配予我,做我宣王府上的府医。这下倒好…没承想安大人如此年少有为,已然正式入馆侍奉内宫了。唉,啧啧……”言罢还戏谑地咂着嘴,大有抱憾之意。安铎实是不想听这位王爷再说出什么,没的叫晋王笑话,连忙端起一杯茶逼到宣王嘴边,挤出谄笑道:“这几日佳节应酬,殿下玉体劳烦,还是多进些清茶,要静心养性才好。”最后一句“静心养性”安铎故意加重了语气,宣王如何听不出来他的意思?笑吟吟地接过安铎捧来的茶一饮而尽。
      好在晋王早已熟习自己兄弟的口无遮拦和油腔滑调,对此倒不甚在意,随意捞起桌上斟好的一盅茶,刚贴上唇边却发现茶水已经凉透。他又慢慢放下茶碗,闷声不响,眉间轻轻皱起川字纹,似乎因想起什么而分了神。宣王姬叔廷最是了解自己这个兄弟,看他表面上沉静如水,实则是个闷葫芦。现下正有第一等难事摊在他面前,便故意嗤笑道:“本王听说魏国夫人一行后日便可抵京,听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要夫人与县主先暂歇内宫,都是多年不见的亲眷,住在宫里也方便诉叙衷情。至于夫人原先在京中的府邸便差人慢慢收拾着,那宅院年深日久少有人住,打扫起来一时半会倒也颇费功夫……”宣王一边絮絮叨叨尽说些零碎的,一边偷偷瞧着晋王的脸色。只见晋王听到“后日抵京”时猛抬起头:“这么快?”
      “当然。不过话说回来,仲延,你还是怕见明歌县主吗?”宣王心里憋着笑,他知道自己这是真戳到晋王的痛处了。果然,晋王忽得脸红起来,甚至连耳朵根都绯红一片,像极了拼命掩饰错误却还是被抓个正着的小孩子。“唉,老古语说得没错,怕什么,来什么。该不会上辈子你是老鼠,她是猫,合该一段孽缘,今世也必纠缠……”
      “哗——”宣王话没说完,晋王一杯冷茶迎面泼上。不偏不倚,正中面门。茶汤淋淋拉拉顺着脸边淌,两片栎阳苦荞叶子还粘在额头上。安铎愣在当场,一时不知是什么情况;蒋无功与两位皇子交游日久,素知这兄弟俩的性情,只无奈插不上嘴,眼见的场面愈加尴尬,却不知从何劝起,只能干着急。
      “姬仲延!你发什么疯?本王新得的苏州织造进献的水粼锦,让你一杯茶给毁了!”
      “说完了?”晋王甩甩茶碗里残剩的水,盯着姬叔廷悠悠道:“想打架就直说。”
      “你——”
      “两位殿下,使不得!使不得!”蒋无功见缝插针赶紧拉住宣王,唤了茶伙计去拿干净帛布,桌子、地毯,加上宣王身上都是茶渍;又差人去叫三皇子的侍从回府去取更换的衣服。一圈手忙脚乱下来,宣王气倒是熄了下来,他知道要论打架自己哪里是这个武夫的对手,打打嘴仗还说得过去。眼见蒋无功在旁劝着,还是乖乖找个台阶下。念及此处,宣王反而笑了,不过却笑得阴恻:“行,姬仲延,本王记你这一回,咱们走着瞧。本王治不了你,还有人治得了。本王养足精神,且待县主抵京,把热闹瞧够。”
      蒋无功瞧见两人各都黑着脸,生怕再因什么话头而又起争端。现下正好把正事代出,刚才种种“闲叙”弄得他差点忘记今日邀约的真正目的。“回禀二位殿下,皇上已钦定了接小皇子回宫的日子,下个月初五。皇上说了,这一趟亲自去雁平山行宫接四皇子,去时一切仪仗皆按郡王等级。另外皇上钦点了微臣作迎接的副使,到时候率一百金吾卫一同前往卫护御驾。”蒋无功说时压低了声音,外面的梅树似乎因一阵风过而“飒飒”作响,花枝与花枝之间交相碰撞,更浓烈的香气探进雅阁内。

      蒋无功口中的“小皇子”,也即四皇子。然而市井皆知,四皇子并非皇家亲裔,是当朝皇帝的养子。
      “小弟弟回京,宫里要热闹起来啦。”宣王一改怒容,会心一笑。
      “迎接幼弟回宫的事宜,皇叔与娘娘早已筹备得差不多了,眼下马上开春,也该是时候了。”晋王重又取了一杯茶博士新沏好的茶,是滚滚的水刚点好的,深冬饮下肺腑皆温,好不畅快。“四弟年幼,又生性顽皮,独自养长在行宫,着实令人担忧挂念。且皇叔虽时常往雁平山看望,但一路车马劳顿,来去一次便要搭上几日功夫,又惹得一群御史叨叨上书,弹劾说‘碍误朝政’。此次把他接回来,一来了却了皇叔与娘娘的心思,二来……”晋王忽的顿住,又低头抿了口茶水。不知是因为热汤冷梅,景饮俱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眉头渐渐舒展开,少了几分冷鸷,倒多出一曲柔缓。
      “本王也曾去行宫看望过他几次,那时小琛儿年纪尚轻,身量也未长开,上蹿下跳地像只小猴子,一个劲儿地缠我携他到京城里逛去……唉,一年多不见了,不知小孩儿长高了没有?此番他回来,本王必定要带他好好玩玩。勾栏瓦肆,正店分茶,教坊舞妓……”
      “咳咳……”安铎正饮茶到一半,乍听此言差点全喷出来,冷笑道:“宣王殿下‘雅兴’,自己享受便罢,莫要带坏了少年人。到时候如若惹出什么乱子,陛下势必不会轻饶。殿下还需好自珍重。”宣王瞟了安铎一眼,听他语气虽多揶揄,但已不像自己刚刚进来时那般抗拒,可见今日“请罪”大有成效。
      四人一时无话,均不自觉陷入深思中。暖阁栏外,腊梅凛冽的香气愈加炽盛,被风力一阵一阵传送到曲巷、街道,甚至是更远的地方。有时人赋诗一首:
      树无远行意,花有招徕心。此间闻过客,皆是知春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算是一个小小的前序,几个配坐在一起聊天(信息量还是很大的哦?)。
    新人拙作,聊以自娱,争取一周更个三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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