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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与旧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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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防线学校的防空工程像是一座迷宫。
但维尔汀已经轻车熟路。
从图书馆的神秘学史资料库二号门拾级而下,推开木制落灰的旧书柜,就可以从废弃的消防逃生口进入这座地下城堡。
沉默的灰发少女捧着笔记本,上面是铅笔绘出的简易地图。
笔触稚嫩,单词的拼写歪斜,一如它所记载的其他笔记。
她走得很快,甚至不需要费心分辨岔路。
又转过一道灰白砖墙,维尔汀停下了脚步。
握着手电筒的手微微上抬。
地下室上方,重叠交叉的通风管道冷峻、寂静,一如从前。
但她察觉到了些微的不同。
滴答。
一滴冷凝的水珠砸落在她脚边。
她恍然意识到——
是这里变得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了无生气。
分明在以前,连接着室外的巨大通风管总会传递杂音,就像是女生浴室里潮湿模糊的絮语,或者大扫除时躲在枫叶下迁徙的魔精哼鸣。
而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就在此刻,学院钟声敲响。
冷凝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定时降雨,在大钟的震动下前赴后继地掉落。
维尔汀险之又险地在水滴弄脏笔记本的前一秒将它塞进了口袋里。
宵禁的时间就要到了,但灰发少女没有犹豫。
她果断地、大步地朝着远离钟楼的方向奔跑。
任凭落下的水滴淋湿发梢、淌过鼻梁。
她朝着既定的出口奔跑,直到推开那扇门。
浓烈的橙红色夕阳刺入幽深甬道,带着白昼已逝的余温将光芒披上她肩膀。
维尔汀踏上台阶,在闪烁红光的监控探头旋转至尽头的瞬间轻跳而出,白裙一振,稳稳地落在围栏边。
漆黑而高耸的围栏一如这座学院最忠诚的注脚:要自我约束,要克制情感,要消灭好奇心和欲望。
一切为了人类的未来。
她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听从教管者的指导,服从基金会的号召,恪守着《学生守则》上的每一条规矩要纲。
直到某一天——
“围墙外面,是什么?”她问。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教管者的语气并不友善,“尤其是你,维尔汀。”
“Why?”
她像一个看不懂眼色的幼稚鬼,诚恳而又令人恼火地重复着教管者的字眼:“为什么我不该管?”
“你应当先将你的神秘学基础知识课程提升到及格水平,然后担心一下你因为旷课而低得可怜的德育分。”教管者冷笑一声,“至于外面的世界,像你这样的劣等生还没资格问。”
“女士。”橙色卷发的女生快步走近,向教管者致意。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不再理会那个满脑袋WhyWhyWhy的差生,转身看向上前的女孩,微笑:“十四行诗。”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巡礼演出。怎么样,一切顺利吗?”
橙发少女的衬裙整洁,缎面前襟熨平得一丝不苟。
听闻对方的提问,她的目光自维尔汀面孔一扫而过,而后端正而礼貌地回应:“承蒙女士的问候,演出十分顺利。”
“很好。你是我们第一防线学校的骄傲。请保持你的优秀,以备未来向基金会效力。”
“是的,女士。”她握紧手中的仪典手杖,在胸口施礼:“我将竭尽所能。”
教管者满意地离开了。
她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低声呼唤灰发少女的名字:“维尔汀。”
她面露担忧,试图出言安慰,却不幸适得其反:“你只是在七分之五的课程中取得了不及格而已,并不是她口中的劣等生!”
维尔汀浅色的瞳仁自她身上掠过:“我记得自己需要补考的课程数。不过,谢谢你,十四行诗。”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橙发女孩露出为难又愧疚的表情,灰绿的眼瞳像是雨后的苔色,带着种湿漉漉的潮气。
“我知道。”维尔汀打断了她酝酿中的辩白,在确认教管者已经走远后,她压低嗓音问——
“外面是什么样的,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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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穿过黑色围栏,维尔汀看着夕阳缓缓坠入地平线下。
平心而论,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观景的好地方。
为了避开监控探头和巡查的安保员,可供她藏身之处不过是瞭望塔与矮墙之间狭窄的一片空地。
但维尔汀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没有第一防线学校里无处不在的“眼睛”;也因为这里能够看见“外面的世界”。
她出神地盯着远处的夕阳,视野的尽头能看见连片的楼房。
人类的居所离这里大概有两个街区,是个并不远的距离,甚至比不上一堂训练课的热身运动量。
但她从没见过那些人,也从未去过那样遥远的地方。
维尔汀只是想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读什么样的书,会不会有和她们相同的烦恼。
钟楼再度撞出沉闷的重响,宣告着夜晚时分的禁令登场。
维尔汀扬起脸,朝着围栏外的方向深呼吸了一口潮湿微腥的空气——
原来是下过雨了。
她在这时才意识到,今天防空工程里匪夷所思的寂静是因为落雨。
路面因为积水而潮湿,由浅灰转为更深沉的颜色。
而积蓄在路沿的水洼将年久失修的地下通风管洞口封上,于是那些喧嚣也被隔绝在漆黑围栏外了。
Just because of the rain.
她收回目光,准备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临别时却不经意看到一抹红色晃过。
维尔汀眨了一下眼睛,确信太阳已经落山,天幕呈现出油画质地的钴蓝色。
——那是,人!
维尔汀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数着秒张望监控探头,快步追到了围栏边。
左边,没有。
右边,也没有。
难道是眼花了?
维尔汀微微抿起唇,低下头,忍不住轻声抽了口气。
她看见那个“人”了。
红色与黑色纠缠在一起。赤色的羽裙沾连了血污,黏着在黑色的单薄西装内侧。
她在低喘声中微微抬起头,维尔汀看清了她的眼睛,掩藏在鸦羽般轻颤的长睫之下,深红色的瞳孔。
她们隔着围栏对视了半秒,而后浑身是血的少女极快地从身体侧方抽出一把枪,枪口直直对准她的方向!
维尔汀能感受到枪身的温度,灼热的气流像毒蛇吐信般缠过她的下颌,让她确信,她在不久之前才开过枪!
“Quiet…!”
与凌厉的动作相比,少女气若游丝,简单的音节已经耗尽了她几乎全部的气力。
维尔汀没有动,安静地举起双手,并不回避对方的目光。
只在看清对方胸口处的狰狞弹伤时拧起了眉头。
沉默的僵持由落难者的闷哼所打破。
伤口仍在加速溃烂,漆黑的毒液将肺脏腐蚀,漏风的气管不足以支撑再多一个单词的命令。
那显然不是普通的子弹造成的伤口。
面前的人也并非寻常人类。
于是维尔汀垂下睫毛,极轻地说:“你是神秘学家。”
分辨不出是笃定的陈述句、抑或是探究的疑问句。
围墙外忍受剧痛的持枪之人已经无法维持威胁的姿态,她在痛苦的腐蚀中死死咬紧嘴唇,鲜红的血液沿着肮脏板结的黑色短发,混着半凝的血痂落进雨后的水洼里,将倒影中她苍白的脸颊映成了绯色。
她握不住枪了,指尖本能地试图抓向栏杆。
这次维尔汀的反应更快一点——先于少女的双手触碰围栏,她先一步抓紧了那双伤痕遍布的手。
掌心湿黏,不知是血,还是雨水。
她太痛了,攥紧她手时用的力气极大,维尔汀看见她丢在一旁的枪把上一排指印的凹痕,细而伶仃。
但维尔汀没吭声,任由对方将自己的骨节都捏出酸响,她低声说:“学校的围墙上有神秘术印记。”
“未经登记的神秘学家,一旦靠近,就会引发攻击。”
“……”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握住她的力气松了几分,身体剧烈颤抖着,鲜血喷涌。
“我左胸口的口袋里有一颗药片,成分是12%的硫酸阿托品和1%的埃考利树[Eucalyptus]阻滞生长剂。”
“功效是止血和强力镇痛,我想你需要。”
维尔汀没有动作,只是朝她走近了一步。
隔着围栏,她们几乎快要贴在一起。
这个动作的意味很明显——如果她不信任的话,可以亲自伸手从她的上衣口袋里取药。
在离她心脏咫尺之遥的地方。
但羽裙少女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仰起脸,脆弱的面颊在血污和雨水里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她在引发痉挛的剧痛中,朝她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
维尔汀听见她用气声说——
“Help me, my l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