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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咬的牙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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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齐颂徽有关的重要日子,似乎总不晴朗。
六月,暴雨忽至,走廊纷乱,面试竞争者都往墙边挤。
谢芸站得靠外,把纸质简历收入帆布包,拉生锈的窗户把手,一一关紧。她的雪纺衬衫袖湿透,贴住腕骨和小臂,黏黏腻腻。
“早晨出门忘带伞。”
一旁的同伴白昼抬头,800度近视镜挂在鼻梁。
“我有带,”谢芸拿纸巾擦袖子,无济于事。估计前头三个面完还要半小时,她让白昼原地等,自己找前台借吹风机。
“一起,”白昼跟上。
谢芸一手提包,一手牵着紧张发抖的她。
在前台吹干袖口又喝了温水,谢芸身子暖过来,白昼拍拍她,指向走道另一侧。
那边是办公区,装了玻璃门禁。
周一本该忙碌,不少工位却空着,剩下的员工交头接耳,聊得火热,毫无企业纪律。
“叶师哥说上月没拿到工资,不知真假。”
白昼低头擦起雾的镜片。
谢芸把脏纸巾扔进垃圾桶,默不作声。同专业的叶师哥去年入职这里,有他推荐才有今天的面试机会。
关于这家‘天象汽车’,网上资料不多。
公司成立十年,靠老旧山寨车型营生,两年前被二次收购,转型自主研发。大方向正确,但老板刘先生搞技术出身,一起创业的团队都不善经营,新车型迟迟不上,数亿资金投进去,冒不出半个水花,年初起,公司内分裂严重。
人员流失,研发不畅,破产贱卖是早晚的事。
“今年就业难,工科女生更难,你不该拒绝谢家人的安排。”
白昼的话叫谢芸欲言又止。
真相噎在谢芸心里,说出来没人信。她在谢家十八年,几时得过那些人的关心。
明面上,谢家掌管深城排名前几的高端私学,一个学位千金难求。实际上,家族敛财再多,权势再大,与她一个被收养的孙女没什么关系。
尤其上月奶奶过世,谢家遗产大局落在她肩上,大伯二伯堂哥们恨不得扒她皮、啃她骨,更不可能关怀她的工作。
他们不在背地使坏就谢谢了吧。
“刘老板好命!大逆转了!多亏齐先生出手,再也不怕没钱!”
“那是!人家航运大亨,玩惯了吨级大家伙,玩个汽车,毛毛雨啦!”
“说的是航运齐家?那位齐先生杀伐果决,二十二岁从叔伯辈杀出来接管家族,是狠角色哩。”
“但这事我有内幕消息!齐先生买咱家公司,准备送周西玥。两人上月订婚,结婚要定居齐家的深城嘛。周家在江城是三代船舶大佬,周西玥本人……”
三五个穿Polo衫的男工程师一路扯闲篇,说两句就进了抽烟室。
“哇——”
白昼听来这么机密的公司动向,如同一记晴天炸雷。
未来东家渡过大劫,她好奇不减,掏手机搜索‘齐先生’和‘航运大亨’,跳出的页面全不相干,检索系统被事前清理过一样,不由更勾人入胜。
“阿芸,你认识齐家人吗?”
白昼想起大一的一件事,“我记得你谈过一个姓齐的男朋友。”
谢芸面上尬笑,“此齐非彼齐,我哪儿认识航运齐家人?”
说了谎。她知道的,一个谎出口要用无数个谎去圆。
十九岁生日在夏天,她接触齐家独子齐颂徽一年,第一次牵齐颂徽的手,就在他的豪华游艇上。
当晚繁星璀璨,后半夜开始暴雨。她按原计划灌醉自己,打算留在齐颂徽床上,但醒来是在出租屋,衣裙完好。白昼告诉她,前晚是‘齐先生’送她回来。
那次被完璧归赵的经历,现在谢芸一想就脸面烧灼,像又被火烤了一遍。
十八到二十二,她和齐颂徽的四年纠葛,甜蜜酸涩勾兑,以为刻骨铭心的,暴露在太阳下立刻蒸干无影。
约定领证那天她没出现,而他转头订婚其他女人。多好笑,原来他们都没当真。
到了如今,时过境迁。
谢奶奶过世,她没了热脸取悦齐颂徽的理由,也不稀罕做‘齐家儿媳妇’,更不是非齐颂徽不嫁。
没必要提起的往事,掩埋了才好。
咚咚两声敲门,打断人思绪。
人事总监进来,送上一份简历,“齐总,您要的资料。”
齐颂徽第一天到公司,办公室还乱着。他坐深色沙发,微点头,目光落在一寸的蓝底登记照,停留超过三秒,未动。
“您还可以查看她的面试现场。”人事总监打开投影仪。
窗帘随之拉合,幕布逐渐清晰,年轻女孩大方端坐,一双杏眼圆钝、澄澈,像未经尘世的净玉。
“这姑娘是谁?”
电脑主机后响起另一道探究的嗓音。
人事总监恭敬地喊‘秦总’。
“忙招聘辛苦了。”
秦和戈揉揉脖子,刚才调试新车虚拟模型,喝口水的功夫,被幕布吸引注意力。
他不见齐颂徽介绍,坐沙发上拿简历自己看,不忘调侃发小,“有兴趣?这种浑身聪明劲儿的女孩,确实是你的菜,乍一看,很有几分周西玥二十岁时的影子……”
话没完,齐颂徽睨他一眼,剩下的揶揄都被秦和戈吞了回去。
“难道我说错?她是你女朋友啊?”
片刻,秦和戈当玩笑话讲,几人从小认识,彼此交流从不忌讳。年纪都不小,三十几岁男人有女朋友不稀奇,圈子里谈过的不在少数,不过到结婚大事要听家里安排。真按自我喜好,把圈外女人娶回家,一般没好结果。
沙发里,齐颂徽眼眸深邃,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敛住情绪盯紧幕布,明显在回忆什么。
秦和戈啧了声,回到简历,振振有词。
“谢芸,22岁,双子座,intj。相貌上乘,名校毕业,有国外汽车大厂的实习经验。足够了!如果你忘不了她,我帮你做主,留她在总裁办怎样?”
“齐总,秦总,这完全没问题,”人事总监等在一旁,忙应和提议。
但齐颂徽没表态。
面试室里的现场问答继续,女孩被问起选择‘天象汽车’的原因。
像此类应聘问题都有大差不差的标准答案,女孩思忖后,讲了几句不太一样的想法。
“公司需要人,而我有实力,一次双赢机会,我认为公司和我都该好好把握。”
音落,现场面试官沉默,人事总监也沉默。
凝滞中,秦和戈笑了声,侧身凑近齐颂徽。
“蛮好的!我想象不来,她做女朋友时,对你,也这么刚?”
这回齐颂徽终于开金口,“不会,她私下很乖,很会撒……”
大约意识到说多,齐颂徽收了声,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夹住登记照一角,顺着揭下,旁若无人地插到钱包内袋。
秦和戈看得发愣,拉过人事总监嘱咐,“小姑娘安插总裁办,不要耽误,更不要声张。”
人事总监一口应下,还没转身又被齐颂徽叫回来。
指尖点在谢芸的简历,齐颂徽提醒两人,“她学材料专业,参与过印度和德国研发项目,这样的人才该被好好珍惜。”
“……明白了,不去总裁办,安顿她去研发部。先给工程师岗位,可以吗?”人事总监不敢大声喘气,看向秦和戈和齐颂徽。
齐颂徽虚靠在沙发背,还皱着眉,一看就知他不满意这个安排。
弄成这样局面,秦和戈也有责任,顺势把话接来,“那让她加入新车开发组,是人才,来日肯定有大用。”
“齐总意思?”人事总监在看齐颂徽。
“听秦总的吧,”齐颂徽拿起简历,放入办公桌的顶抽屉,长腿斜靠桌沿,划开手机日历。
“6月22号。”
这日子特殊在哪儿。
人事总监不敢多问,至少谢芸的入职定下了。
目送人离开,秦和戈回到运算服务器,提交的频响模拟出了结果,云图显示流畅,正要导出带走,听见齐颂徽又说了话。
“谢芸那边,适当多给机会,但,别太过。”
“我说你……差不多得了,你对周西玥都没这么上心。”
秦和戈到打印机取纸质报告,摸出空烟盒,“总不是真要娶吧?才二十二岁的小孩子,何况你和周西玥已经订婚。”
办公大楼下,谢芸提着布包在路边等车。
雨没停,势头小了些,砸在伞面叮叮淙淙。
一分钟前白昼打电话说太紧张,再去一趟厕所,谢芸让她慢慢来,谁知十分钟都不见她下楼。
“阿芸对不起。”
电话那头传来白昼的歉意。
这栋大楼采用环形结构,六层,八角,分成abcd四大区,中间有门禁阻隔,稍不留神就进死胡同。
“我迷路了,怎么办……”
正焦虑,一抹酒红衬衫横了过来。
对方用工卡帮忙刷开门禁,指了指最近的楼梯口。
白昼没敢看对方,说谢谢,挂了电话冲下去。
对方几步追上,似有意搭讪,“同学,你也来面试?认识s大的谢芸?”
“……认识,她在楼下等我,”白昼慢了脚步,猜对方人不坏,多问一句,“你是她朋友?”
“是,”男人拖腔拉调,把微信二维码递来,“加一个?以后就是同事,有事再找我。”
楼下,秦和戈看路边两个女孩上了出租车,走进便利店买烟。
【同学,我是研发一部的秦和戈,怎么称呼你?】
白昼:【就叫白昼。认识前辈很荣幸,但我不一定通过今天的面试。】
秦和戈看屏幕笑,这姑娘学生气不脱,挺朴实真诚,【录取没问题,安心等消息。】
又转头找人事总监,让把白昼也安排进新车项目部,给了和谢芸一样的初级工程师岗位。
临近中午,谢芸和白昼坐车到家附近,雨已经停,伞交给白昼,谢芸去后街花店取预订的绿梅,午饭前再赶一趟墓园看奶奶。
没舍得打车,她乘便宜的公交赶到,补送上欠奶奶的绿梅,还想说几句思念,手机这时震动。
屏显是大堂哥谢司书。
“又来墓园了?芸妹妹对奶奶这么用心,不枉老人家信任你一场。”
谢司书口气阴阳,他比谢芸大八岁,今年正三十,是深城教育寡头谢家的长孙,可惜从小长歪,是没脸没皮的二世祖。
“今天你满二十二了,没忘家里的正事吧?我在大门等你,跟我回谢家。”
谢芸不着急回答,看天边黄澄澄的云团,一会还有大雨。
她身上的薄衬衫满是水气,风一吹,潮冷往骨肉里渗,搓搓胳膊,两手濡湿更显得冷。
“堂哥,我头疼,可能淋雨感冒,明天再回家,可以吗?”
“感冒怕什么?说好今天就今天,我等你。”谢司书不留余地,先挂断电话。
谢芸咬咬牙,深深浅浅走下台阶。
寄人篱下十八年,上大学才说服奶奶搬出,现在的她并不想看谢家一张张吃人的脸。
可受托于奶奶,又必须和谢家有个了断。而奶奶留下的巨额遗产,怎么分配?大伯二伯和堂哥婶子们,能听她安排?
一桩桩事不能多想,她给负责遗产的唐律师发消息,希望唐律师今天也在场。
此时,墓园外雨水淅沥,台阶下依次停了两辆车,一白一黑。
白色那辆属于谢司书,黑色的……
谢芸停住,齐颂徽在深城常用的车牌是她烂熟于心的,曾经为了接近他,她碰瓷过一次。他怎么等在这。
正出神,黑车车门打开,一把大黑伞遮住他的脸颊轮廓。
谢芸没撑伞,绵密的雨落在头发,衬衫,肌肤,冷得她不受控哆嗦。
她在台阶上,看他考究的黑色三件套,还有他怀抱的白色雪片莲。
那些纯白花苞像一盏盏午夜街灯,靠近着她,烘热周身的潮气。
“齐先生,”她还用原来的称呼。
他没说话,把黑伞挪到她头顶,动作间衣袖的潮湿海洋气息,也被渡过来。
层层叠叠,让她无处遁形。
“今天又下雨,好巧。”
谢芸咬紧唇肉,保持平视,不看他眼睛,看他撑伞的手,骨节分明,近在咫尺。
忽而目光凝住,她发现他右无名指有一圈牙印,血痂脱落,留下浅疤,是她一个月前咬的。
“生辰快……”
话被身后一声流里流气的‘芸妹妹’打断。
谢芸立刻看过去,谢司书正在爬台阶。
“你叫她什么?”齐颂徽转头盯着来人,没表情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