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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漠红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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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似乎是很狼狈的。
只记得耳边异常嘈杂——是随侍的哀嚎和狼的嘶吼,你擂鼓般的心跳。眼前马车被狼群扑跳而不断摇晃……
不知道挺了多久,仿佛幻听的清脆银铃和一串马蹄声倏地响起!
马鞭一响,四周寂静,马车的帘布被一根马鞭轻轻挑起,露出一双尚且年轻但风华绝代的丹凤眼来:“好俊俏的小公子。”
是的,这个北疆的姑娘,驱散了狼群。
你看着那双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浅色眼睛,看着垂在她额间的和发间的银饰,看着那上挑的眼角和露齿的笑容,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手指,原本被握在手里的布料已经汗湿,但目光依旧警惕。
她笑了,说,你看着真是倔强。
你思量着,坐在马车里没动。
她看着你怀里抱着的书卷,问,你是从中原来的,是跟朝廷岁赐的队伍走散了?
你点点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大漠缺水,你误入险境,又遭狼群,久未进水。
她解下腰间水囊递给你,瞧着你低声道谢后捧着水囊慢慢喝着,像看着一幅画,说,你们中原的小公子果真和北疆的儿郎不一样……
你拭过唇,将水囊还给她。她挂回腰间,转身用马鞭挑起帘布,一阵风裹挟着沙尘扑进马车里,你下意识眯起眼,在那灼热的风浪里听到了她含笑道:“欢迎来到大漠。”
你睁开眼,看到了空中高挂着的,毫无遮挡的,刺眼的太阳,还有她嘴角同样耀眼的笑,被风扬起的火红色裙角。
近处是大漠,远处是山,再远,还有那一望无际的草场。
2
“所以,你其实是你父亲在筹备岁赐的时候随手塞进马车的,就因为想让你来北疆见见世面?”
她以一种很高难度的姿势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惊奇地单手托腮看着你。
你应了一声,波澜不惊地翻过一页书。
她跳下马:“富贵人家的小公子,被家人送出塞外,半途和朝廷的队伍走散,怀里抱着的却是书……”
她蹲在你面前,有些啼笑皆非:“要是那天我没带人出来跑马,你该怎么办啊?”
你抬头看看她:“这不是遇上你了,说明上天注定我命不该绝。”
她笑了一下,一只手拎起你手里的书,问你是什么书。
你看着她回答,圣贤书。
她放下马鞭,随手翻了翻就把书还给了你:“我也看书,但看得不是这一种。”
她依旧是笑着,带着自由和太阳的味道,带着风的清新和草原的骄傲。
你问,那你看得是哪一种?
她说,什么都看,北疆各个部族的,当然,更多还是你们中原的。你们中原民间的书都很有意思,阿格拉图叔叔他们每次出使中原的时候,我都会让他们带很多回来给我。
她歪头看你半晌,笑了一下:“但你好像就该是看这样书的人,看得不是这种书,都长不成这样的小公子。”
“你身上有书的味道,但是比书香,阿格拉图叔叔曾经带回来一副中原的山水画,很美,我很喜欢,那是大漠北疆看不到的景色,我觉得,如果那些东西有味道,应该就是你身上那种味道。”
她和中原的女子也不一样,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带着明媚的飒气。
“到我跑马的时候了,南朝的小公子,会骑马吗?”
她像是没看到你摇头的动作,亦或者是她看到了,但根本不在意,她利落地跨上马,马鞭声清脆地划破空气,纵马来到你身边,一把握住你的手腕把你一同带到了马上。
一阵天旋地转,待你回过神来,书已经被她捏在手里,耳边是她畅快恣意的笑声,枣红马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带着你们将营帐,荒漠,戈壁统统甩向身后,奔向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场。
3
你照例在营帐中看书,事实上,只要她不来找你,你一向都是这样度过时间的。
曾经她很困惑:“在中原,你也是这样的吗?一整日都在读书,其他什么都不做?”
不,当然不是,六艺经传皆通习之,琴棋书画亦不可不精。
她便叹息着说,你们中原人,活得可真不轻松。
而你并没有这个概念,因为自你懂事起便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只是,这书近来是越来越读不进去了。
见你频频往帐外望,近侍便问你是不是想出去晒晒太阳。
你想了想,问他王女在哪里。
今天她还没来找过你。
你由部族的人带着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背箭筒,绑护具,看见你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那丝惊讶无异于看见一只不亲人的猫主动向人靠近。
你骑在马上,冲她笑了笑。
自从她第一次和你骑同一匹马之后就一直在教你骑马,但是你一直没告诉她其实你已经学会了。
今天她没有编复杂的发辫,而是把卷曲的长发编成了一根简单的麻花辫,戴着最简单的银制发饰,只是她好像真的很喜欢红色,连骑射服都是红衣。
她看着你,问:“你怎么来了?”
你说,今天天气很好,我又有些无聊。
她照例露齿一笑:“我们今天要去围猎,你想一起吗?”
于是,哪怕你已经学会了骑马,最后还是和她坐在了一匹马上。
你说:“我已经学会骑马了。”
她:“我看到了,但是骑射围猎和骑马不一样,让其他人带你我不放心。”
你低声笑笑:“你们北疆的姑娘和中原的女孩子也不太一样。”
她忽的眼眸一亮,搭弓射箭,这样一来,你便被她环在了怀里,她轻声道:“多谢夸奖啦……”
弓被拉满了,箭在弦上,“咻”地破空射出去,射中了一只不知名小兽的脖颈。
她很高兴,圈起两指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一扯缰绳,枣红色坐骑高高抬起前蹄,你猝不及防跟着后仰,回头看见她戏谑含笑的双眼,里面的光亮得令人目眩神晕。
4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余晖金黄混杂着血红,毫无保留地遍洒在大漠里,沙尘莹莹闪烁,她迎着落日走过来,像是踏着遍地碎金。
她眯着眼笑:“你刚刚念得是什么?”
你看着她坐在你身边:“中原的一首诗。”
她:“我也读过中原的诗,还有文章,你们中原人写诗说话,都是很美的。”
她陪着你坐了一会儿,你们俩一起看着你在中原南朝从没见过的大漠落日,看着这副曾经在诗中读到过的场景,你给她讲述诗词歌赋,前朝风流。
她听着,嘴角始终含着笑。
风吹拂着她的碎发,大漠也迎来了夜晚。北疆的部族在长河边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因为今日部族的少年们,他们的围猎满载而归。
也或许是因为这就是北疆的民族,他们随时愿意以一场篝火晚宴为少年儿郎们的丰收捧场。
北疆的人烤肉这方面都是一把好手,她尤其擅长。你来到北疆之后吃了太长时间的肉干果干牛奶羊奶干粮,好容易赶上这么一遭,她也有心让你一饱口福。
她耐心地翻烤着一块牛腿,一遍遍撒着北疆秘制的烤料,你静静地等着,温暖炙热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又落在你眼底……
周围有北疆部族的人载歌载舞,嬉笑怒骂,热闹得紧,但这世界仿佛又无比安静。
肉终于烤好了,她从腰间挑了把匕首准备为你片肉,奈何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扒着块干净雪白的布料往腿骨末端一包,把整块牛腿掳走了!
“嘻嘻,王女,伊和薰仪!这烤牛腿看上去可有滋味,让兄弟们一块儿尝尝呗!”
她显然没少遭这种事,提溜着马鞭笑骂着起身追上去,你看着一大帮北疆少年追来逐去,回想一整个白天的围猎,深深觉得他们真是精力充沛。
你的目光一直跟着那抹火红的身影,等她摸爬滚打浑身是沙地回来,那牛腿肉已经凉了,她走过来准备把牛腿肉架回篝火上再烤一会儿,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伸腿绊了她一脚。
她被迫顺势往你的方向倒,一面把拿着烤牛腿的那只手抬高,一面眼底再次闪过一丝惊讶——就像看见一只不亲人的猫咪伸出爪子,收着力度玩闹似的挠了你一下。
你看着那漂亮的眼睛离你越来越近,甚至,她略微卷曲的发尾蝶翼一般拂过你的脸颊,但下一刻,那双浅色的眼睛再度染上熟悉的笑意,腰上挂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咚作响,她空着的那只手往你手上一撑,稳住身形。
叮铃——
她把烤牛腿架回篝火上,一撩裙摆在你身边坐下:“你敢绊,我可不敢往下倒,这么金贵的小公子,压坏了,可没有第二个。”
你们俩的腿无意间靠在一起——对你而言,不符合礼数,但对北疆的少年们来说,这似乎是极为平常的事情,更何况是这位自由恣意的大漠王女。
再说,这么多天一块儿骑马,更亲密的动作也是常有的。
但这一次,却是她主动挪开了腿。
篝火很大,在晚风中猎猎的,噼里啪啦作响,烤牛腿很快重新烤烫了,她拿起匕首片下两三片,放在平时喝牛奶羊奶的碗里,朝你递过来时,动作却一顿。
你很自然地接过,拿起一片放到嘴里嚼着,汁油四溢,满口留香。
而她看着你们俩重新靠在一起的腿,又抬头看你,像看着一只难得主动的端庄的猫儿。
你抿抿沾了油的嘴唇,从内侍手里接过手帕,若无其事地问她:“怎么?”
她一手撑着脑袋,偏头看着你:“我对你似乎……不太能像北疆的儿郎一样,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笑笑,依旧端坐着,也偏过头:“有什么不一样?”
她看着你,眉头极其罕见地蹙了一下,像是在想合适的措辞,然后她动了动腿:“中原的姑娘不这样,对吧?你看,对你来说,我和南朝的女孩儿们也不一样。”
“我总是感觉有些事情对你来说是有不同含义的……”她再度蹙了蹙眉,还是不知道怎样精确地表达,只能再动了动腿:“你看这样,我和北疆的儿郎这样挨着,我会觉得再平常不过,但是,和你这么挨着,我会觉得不合适,我会有一种,做错了事情的感觉。”
“但是……”她更凑近一点点,更近也更认真地打量你,你能看到她眼底温暖的篝火绵延不绝地燃烧着,清透又耀眼:“你身上又有一种很凉很温柔的味道,像风,又像河水,就像是……如果有什么东西你不喜欢,但是你也不会拒绝,那是一种……很包容的感觉。”
她依旧笑着:“中原的小公子都是这样的吗?不擅长拒绝别人,像风和水一样的,冰凉又温柔。”
你对她笑了笑:“当然不是,不是中原的男子都跟我一样。”
“我没有不擅长拒绝别人……”你微微笑着,懒洋洋地动了动你们俩挨在一起的那条腿:“我也不是和谁都愿意这样。”
“就像……不是所有北疆的姑娘都像伊和薰仪一样,对吗?”
她一甩长长的马尾辫,骄傲地扬起下巴,额间的银饰轻轻摇晃:“那是自然。”
那一夜,王女在篝火旁起舞,火红的裙角在空中飞扬,比火焰更明艳,银饰在火光中闪烁,比星辰更耀眼,她大笑着,像大漠的神女,北疆部族为她的舞姿欢呼,南朝使臣为她的风采倾倒。
原本北疆的击打乐器和胡琴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清越婉转的笛音,突兀又惊艳,宛若鸟鸣。
笛声不高亢也不奔放,但它从容而流畅,温雅婉转,高时悠扬,低时深沉,像穿过草场的风,像大漠里的细雨,像北疆奔腾不息的河流。
她舞动着,视线越过篝火含笑着望向你,你在夜风中吹笛,隔着人群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