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糖》一吨橙汁

1、第一章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试图照亮房间的阳光，余一缩在被里，耳边突然炸响激烈的摇滚乐，惹得尚未醒来的余一一阵耳鸣。

　　她皱了皱眉，颓废地翻了个身拿起手机，眯起眼睛看到上面的“继父”，眼底蒙上一层阴影，余一闭上眼，等到耳朵的不适感消失了以后才慢慢接起。

　　接起后余一没有把手机贴在耳边，而是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枕头上，里面传出的骂声并不比摇滚乐温柔多少，电话开头的内容无非就是那样——嫌弃她接得太慢浪费自己时间，批判一下她最近的状态，顺便用她目前的生活抬高一下自己。

　　只是这次多了一件事。

　　“昨天我把你资料给你王姨了，我供你读到大学毕业你就给你妈上香吧，放以前你磕破头我都不管你，不赶紧想着嫁出去用彩礼报答想他妈啃老吗？你这条件最好祈祷能有人要你，我告诉你余一，别给老子扯什么抑郁症，我看你就是活得太舒服了……”

　　话音未落，电话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听他骤变的语气不用细想就知道是他的宝贝儿子。

　　电话挂断了，从始至终余一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机会说。

　　过了一会儿继父发来了地址，放狠话让她表现好点，尽量多争取一下彩礼。

　　时间和余一打工的时间撞一起了，余一没办法只能去请假，不过想来也是，那人要是能照顾到这些就奇怪了，余一估计即使来相亲的是和他一样大的人，只要彩礼合他心意，他就会马不停蹄地把自己送过去。

　　他用母亲车祸死亡的赔偿费娶了小三，生了他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儿子。

　　余一清楚，自己嫁出去的彩礼就是他下一笔钱财的来源。

　　余一低头走进咖啡厅，自顾自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既然无论今天见的是谁，她继父都会把自己打包送走，她也就不需要表现得很急切，无论是演给谁她都觉得恶心。

　　没过多久，余一垂落的视线里走进一个人影，她抬抬眼皮，突然瞪大眼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人，瞳孔微微缩小。

　　何适，对于他她再熟悉不过了。

　　见她怔愣的表情，何适揉了揉鼻子试图掩盖上扬的嘴角，见她还是没说话于是率先开了口：“好久不见，余一。”

　　余一唇齿轻启却没发出声音。

　　见她不搭话，何适眼神闪了闪，眼尾上挑问道：“我没走错吧，王姨介绍的？”

　　余一愣住的时间里不可避免地回忆了一下高中生活，充斥着面前人的背影和他追求者的讥讽。

　　“他还需要来相亲吗？”余一想着。

　　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看着他这么长时间没说话，不由双颊一热，说：“没走错，好久不见。我就是没反应过来，你这种条件来……相亲？”

　　何适仿佛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玩儿，眉梢都挂着愉悦的笑。

　　“不行吗？”
　　“行，我就是觉得，你高中……还挺受欢迎的，怎么会来相亲呢？”余一说得委婉。
　　“你长得也好看啊，性格也好，那你怎么也会来？”

　　余一感觉身体都跟着心跳微微振动，却根本不敢往深处想，装作语气轻松地说：“拐弯夸自己呢？”

　　何适小幅度摇了摇头，提议既然是熟人，就出去边走边聊，余一自然没有意见。

　　“你这几年怎么样？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了。”
　　“就那样？能吃能喝。”
　　“我看你考得离家挺远的，叔叔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余一还是没逃过这个问题，突然有些后悔让他看到曾经那些不堪的场景“别担心，他现在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哪有时间管我。”

　　余一粗略想来，自己活到现在只有何适一个朋友，还是吃了小时候是邻居的红利，加上经常被继父打骂，何适也就经常照顾她。

　　高考结束的假期手机被摔了，新手机也因为何适搬走而没有加上，余一因为这件事和继父决裂，但打工挣钱之后不知道他从哪得到的消息，总是管余一要钱，生活过得破破烂烂。

　　她自认非常懦弱，从认识时的一颗糖开始她就跟在何适后面，小心地捂着胸口，不让悸动的心跳被人听到。两人断联的那一刻余一告诉自己说，活到再见他一眼的时候，所以她从病症的折磨中撑到了现在。

　　余一忽然觉得胸腔中穿过一阵清凉的风，那风是苦的。

　　“余一。”何适突然开口。
　　“嗯？”
　　“你喜欢过我吗？”

　　何适微微低着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慢慢试探着牵起她的手。

　　余一的手止不住颤抖，被大奖砸中的惊喜和铺天的痛苦一时间让她哽咽出声，何适被她通红的眼眶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也不说话，于是倾身右手环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是压抑了整个青春的秘密，在某个心跳同频的瞬间被软化。

　　见不再有抽泣声何适便放开了她，垂眸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有多大的几率你喜欢的人会喜欢你，又有多大的几率你因为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而拒绝对方。

　　余一强迫自己张开嘴，带着刚哭过的鼻音，语气生硬：“我也没什么爱好，和我在一起很无聊。”
　　何适了解她的性子，右手轻轻帮她拢了下碎发，语气平和温柔。
　　“我也喜欢轻轻松松地。”
　　“我平常只喜欢看番看小说，除了打工平时门都不出。”
　　“那就请让我待在你旁边”何适放开她的手，轻轻勾住了她的指尖“，我会帮你冲一杯咖啡，或者只是坐在一旁，但无论怎样……和我在一起吧？”
　　“为什么？”余一哽咽得差点没说出话，声音微不可闻。

　　对余一来说，像她这样不善言，不自律，不爱打扮整天又无所事事的人来说，爱情就像艺术品，仅仅只有欣赏作用。但就像谁说的，凡事总有例外。

　　“因为，我爱你。”

　　余一觉得，此时应该有一个吻，但并没有。

　　因为她又哭了。

　　哭继父从小对她的打骂，哭自己被冷落的无数个瞬间，哭那么多主角光鲜亮丽的happy ending。
　　哭早上的外卖老板少放了一杯豆浆。

　　——

　　余一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欧亨利，她为了生活保持的所有乐观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荒诞可笑。

　　有多大几率你准备相爱一生的伴侣会死在你眼前。

　　余一收到了何适车祸死亡的赔偿费，头痛欲裂，脑子却还是不断闪回着车祸发生瞬间何适的眼神和继父拿到赔款时扭曲的笑容。

　　葬礼上，她看着遗像里再熟悉不过的笑容，黑白底色和记忆中笑得灿烂的影子交叠，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她感觉灵堂里起了雾，眨了眨眼才发现是眼眶里的泪。

　　余一回到家就倒在床上，无声的沉默充斥着整个房间，难得耳边没有响起“先去洗漱”的催促声。

　　明明是死一般的静谧，耳边却充斥着莫须有的噪音，床上除了变得冰凉，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余一强迫自己赶紧睡着。

　　早上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睡了一晚头痛并没有缓解，余一感觉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颓废地翻了个身，恍惚中回到了相亲之前，回到了那个阳光照不进来的房间。

　　她无视掉脸上的泪痕，像往常一样爬起来浇花，照顾他留下的遗产之一。

　　洗漱时下意识拿着对方的牙刷递向身旁。

　　旁边当然没人，牙刷也不会自己浮起来。

　　脑袋里的嗡鸣声仿佛越来越大越来越吵，余一缓缓蹲下，一片混沌中想到何适以前总叮嘱她站起来时不要太快，低血糖会晕。

　　不过余一没站起来，一只手握着牙刷脱力地拄在地上，没力气站起来了。

　　她又哭了。

　　哭何适对她的爱，哭他对自己的重视，哭她自以为的happy ending，哭他的牙刷脏了。
　　哭她对死亡的无能。

　　像摔在了某个冰冷的湖面，脸埋进了湖水中一阵冰凉的窒息，身体却浮在湖面冻得发抖，湖面被震的荡起一阵涟漪，那是唯一证明他们相爱的证据。而随着涟漪渐渐平复，他存在的痕迹也被余一压在心底，不见天日。

　　——

　　屋子的陈设和之前如出一辙，余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想回家。家里似乎已经草木皆兵，到处都充满了刀尖，每触碰一个地方心口就会被锋利的刃划得血肉模糊。

　　直到她某天看到书柜角落的本子，那是何适去世前为了两人纪念日写的，写了满满一本，里面甚至有两人初中的合照。

　　余一如同自虐般看到最后一页，看到结尾的“我永远爱你”一时无语凝噎。

　　像有人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抽走了她赖以生存的氧气。

　　她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下绝笔——

　　你说的永远是多远，会比我们现在的距离还要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