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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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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时一次期末的语文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楚玉看完题纲不知从何下笔,铅笔尖悬在试卷上划来又划去。
楚玉在回国班机的机场候机时看到了巨大的落日,宛如从天空坠下的陨石,隔着千层卷云刺目而灼烈。中国人的语码中落日总代表悲伤、凋零的内涵,可当整个夕阳铺陈在他眼前时,那生命力让他鼻尖发痒。他曾经偶然翻开过哥哥的浏览记录,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关于他的疾病。初中时有一次感冒,只是鼻塞而已,却因为呼吸变重在深夜把楚升惊醒,那是楚玉第一次看到楚升的眼泪,滴在他的后颈上,比楚升的拥抱还滚烫。
演出的礼堂很大很高,他要很努力很努力抬头才看得到灯光,一曲结束时的掌声也回荡很久很久。楚玉站在台上,感受着四面八方为他奏响的声音变成风将自己笼罩。我要让更多人听到我的琴声。他在风里这么想。
一直以来无论外界怎么评论,楚玉只觉得自己喜欢弹琴那就弹下去就好了,而在灯影与风交错的舞台上,楚玉第二次有了“贪心”的想法。他要让这风长久不息。就如此刻在人声鼎沸的机场,各色皮肤各个国籍的行人在他身边穿梭,他终于可以在曾经难以下笔的《我的梦想》主题的作文上写下自己的答案。
“哥哥,我想做手术把病治好。”起飞前楚玉给楚升发了条消息,治疗方案一直存在,只不过风险太大。前半生楚玉想做一个不贪心的乖孩子,他深知自己如飘絮,所以小心翼翼且吝啬般维持着和世界的联系。他拥有什么,就去珍惜什么,哪怕是旁人最为珍视的生命,他也从不奢求。可如今他站在完整的世界中,梦想、愿望、野心、贪欲等等等,无论哪个词组都不能清晰阐明此刻的想法。
我想活下去,我要活下去。这是楚玉第一次产生想要扎根在这世界的念头。楚玉将手轻放在舷窗上,感受着玻璃传入静脉的丝丝微凉,窗外是逐渐下沉的太阳和云层,月亮正在浮出天端。
回国后楚玉第一件事就是同楚升一起为母亲迁坟,找不到兄弟二人的楚天阳跑到墓园撒野然后被拘留的事情传到了张妈的耳中,自然也被楚升知晓,于是本就有的计划被提前。
“我大学开学前来看过妈妈一次。”楚玉看着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土地垂下眼眸。他是唯物论者,自然知道死者已死便无法再感知世上万物,所有悼词和思念都无法传达。
尽管如此……“真想让妈妈也听听我的琴声。”楚升低头看着楚玉,柔顺的黑发被一根贝色丝带轻轻揽在颈后,看不清表情。他犹豫片刻后选择遵从自己内心的决定,从背后缓缓抱住对方。
这是早在楚玉还没回国前就做好的决定——他是站在悬崖边的人,审判的枪口始终对向自己的额头,而楚升不想再逃了。他是那么自大而狂妄,自以为可以蒙骗过寰宇穹苍,可楚玉那声轻唤自己名字的一刻,楚升听到了悬崖下的风声、闻到了枪口硝烟的味道。审判的资格从来都不在自己手上,直至现在他才明白这一点。
少年的体温从身前渐渐浸透厚重的衣物传来,天气预报今天午后将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早些年有过一场数十年罕见的大雪,甚至连学校都停课了,那个时候楚玉窝在楚升怀里,也同今日后背贴前胸依偎着取暖,窗外天地茫茫,只剩他们两人。
“我们回家吧。”楚升低头轻声道。
在回程车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新修公路的灯未经历风尘,打在黑夜中照亮了半边天。车上音乐刚响起时楚玉便注意到了是自己弹的曲子,不知怎么,明明在万人面前演奏时都可以很放松,现下观众只有哥哥一人时他反倒感到紧张,左手食指绕着垂在肩头的发带打转。
“刚才那里,失误了。”楚玉嘟着嘴轻声说,这是他校庆时演出的节目,不知道哥哥哪来弄来的音频。开着车的楚升没法转头去看楚玉现在的表情,可小孩声音听起来囔囔的,一定在嘟着嘴巴,他难掩嘴边的笑意:“我很喜欢。”尾声轻到楚玉几乎听不清。
他侧头看着楚升,校庆这首曲子是他弹给哥哥的,《The promise》。不是他擅长和喜欢的风格,一开始他的选曲是巴赫曲集的一首,只是偶然和学姐闲聊时知道前者的背景后临时变更了曲目。“感恩不离不弃”,这是曲子传达的,也同样是楚玉想和哥哥说的。
一曲终了,播放器离传来楚玉的声音,“这首曲子献给我最喜欢的哥哥。”少年清透的声音隔着电波与声波逆流时光而上播放出来,楚玉本就泛红的耳朵此时红透一片:“怎么这里也录进来了!”
前方是红灯,楚升终于得空转头看向楚玉,对方像是害羞得厉害了,把头转过去背对着驾驶座的方向。演出结束的时候在后台楚升只敢伸手拍着楚玉的肩膀说很好听,想要拥抱的双臂禁锢着自己的躯体同时也将那句“我也喜欢你”禁锢在了心房。红色的信号灯灯光打在车窗上,楚升伸出手想要似乎想要把当时没做的事情继续,在半空中停留了一倏,只是赶在信号灯变绿前把楚玉有些松掉的发带重新扎紧。
世间人爱意千万,自己这份并不特殊。
家里依然保持着楚玉离开前的模样,两人一个忙于学业一个忙于事业,与这座在故乡的小屋也是聚少离多。楚升在公司旁有租房,却不曾在楚玉面前喊那里是家,两人口中的回家都无一例外指向了这个地方。
“肚子饿不饿?”楚升整理着楚玉的行李箱随口问道,飞机上楚玉已经吃了不少,可听到哥哥这么说好像嘴边又有点馋。我还有正事要做,这么想着的楚玉按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回话:“等一下,有首曲子,想让哥哥听。”
在飞机上他看着云群看着明灭的远星,抱着对未来与生命的不确定写下了一首新曲。楚玉从楚升手边的行李箱翻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在曲谱那一页,曲目名上是清秀隽永的两个字————新生。
楚升看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抬头望向楚玉,少年站在暖色灯光下,嘴角笑得温柔又坚定。
礼堂深邃的屋顶变成米色的天花板,反光的原木舞台变成被地暖烘得热乎乎得瓷砖,密集的白色灯光变成暖色的顶灯,数万计的观众变成一人。楚玉却感到铺天盖地的紧张。仿佛是自己走出曾经那个世界的成人礼。
他怀着千丝万缕的心绪,按下第一个琴键。
落地窗外千家灯火随着夜色点亮,清晰的映在楚玉的倒影上。那一年市政府有放烟花,老房子的窗户早已被风霜侵蚀模糊不清,两个人抱在一起把头探出窗外望着政府楼的方向,鼻尖被冻得通红还不停吸鼻涕。那个时候的窗外也是如此次第灯景。
楚升总觉得楚玉成年后这几年过得飞快,而前十几年两人皱巴巴在跌打生活的样子好像被拉长了数十倍,每个细节都清晰到毫厘。年少时他曾抱怨命运不公,后来决定自己拿过命运。再到现在,在温暖舒适属于两人的家里看着对方的演奏,楚升又觉得何其有幸。
一曲结束,楚玉小心翼翼抬头看向楚升。对方也感受到了无声的邀请,于是缓步走过来抱住楚玉。这是跨越了数十年的拥抱,楚升很明确的知道自己现在拥抱的不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楚玉。他从没说过希望楚玉活下来的话,只是在内心祈求。楚玉也从没说过希望自己活下来的话,他也不曾祈求。
楚玉回抱住眼前人:“我想好好活着。”
会的、会的,会的。楚升低声回应着。他重新看向楚玉,双手轻轻捧住少年泛红的双脸。两人此时距离近到只差一个波澜就可以引发一场亲吻,“楚升……你是想要亲我吗?”
这句话出口瞬间楚升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一种巨大的推背感向他袭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失重的感觉碾碎,那颗延时的子弹此刻正中他眉心。嘴角张开时撕裂眉心的疼痛翻涌进血脉。“想。一直都想。”
这不是纯粹的爱情,更不是异化的亲情,是楚升自己都无法理清的、只牵于楚玉一人的情愫,“我至今都没有搞明白自己的爱。”“它或许是爱情,又或许不是。”“我害怕它把你我冲碎,又想放任它自由生长。”“我唯一明确的是,我爱你。胜于此外的一切。”
此时楚升已半跪在地上,双手牵着楚玉放在膝上的双手,抬头凝望着。他是等待审判的犯人,也是正在宣誓的骑士。
而他的审判官和国王轻轻抽出双手,并用双手抬起了自己试图隐藏表情的头颅。
“楚升,我允许你爱我。”
“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