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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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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想起她。
小小的床上挤着两个人,我贴着阿青,手里攥着她的手指,像抓着洋娃娃的手臂,阿青的手很软,像没有骨头。
她捧着一本书,把上面的字念给我听。那本书上写,爱一个人就是告诉他你永远不死。
阿青的声音很好听,像夏天的雨敲在老屋的瓦背上,那么清,那么亮。
可是我觉得她的反射弧好像很长,每次都慢半拍才回答我的问题,“你说我的声音好听吗?”这次也是,过了半天她才迟疑地问我。我点点头,眼前的一片黑好像也跟着晃动。
对了,我看不见,我是个瞎子。
“我们渺渺的声音也很好听,像……”阿青说,她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要怎么说,“就像是春天的风吹过杨柳枝的声音。”
我愣了愣,一下一下地捏着她的手,“可是那怎么会有声音?”
我听见阿青的笑声,她握住我的手,“肯定有,只是你不知道。”
也许真是这样吧。
小草是青色的,就是阿青的那个青。阿青喜欢的蔷薇花是红色的,院子里的皂角是黑色的,皂角树后面的墙刚刚刷过了,是白色的。
我听阿青跟我说,就像我真的能看到,真的知道她在说什么一样。
可其实我全弄不清。
我分不清青红皂白,就像我分不清哪种声音时风吹过杨柳枝发出的一样。
“晚安啦,渺渺。”我听见阿青说,于是我知道灯灭了,我顿了顿,附在她耳边说:“晚安,阿青。”阿青没再说话,好像已经睡着了。
无数个夜里,我们就这样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睡去。
小城里的雨总是骤然的。我拉着阿青坐在门廊的地方听雨,更多的是听阿青给我讲。阿青总是懂得好多好多,我问的每一个问题她都知道答案。
“为什么会下雨呢?”
“因为天上的星星难过的时候也会哭的呀。”
“那我哭的时候其实也是在下雨吗?”
“对呀,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彩虹吗?”
“记得的。”
“那么你每次擦干眼泪再笑的时候就是彩虹了呀。”
“风是从哪里来的呢?”
“海边。”
“到哪里去呢?”
“蒲公英旁边。”
……
类似的对话有很多次,我记得每一次。
院长阿姨带我去检查眼睛,我喜欢这个和蔼的阿姨,说话温温柔柔的。
阿姨笑着问我:“那你最喜欢的是谁?”
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晃着两条腿:“唔,阿青。”
阿姨弹了弹我的脑门,“刚刚还喜欢我呢。”
“可是最喜欢阿青啊,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没说话,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喜欢的人好多好多,可是我最喜欢的还是阿青。
“为什么喜欢阿青?”阿姨又问。
“因为她是阿青啊。”我想也没想,可是又觉得有些站不住脚,于是我又说了好多好多事,关于阿青,关于我。
关于我们。
我说阿青会给我读书,会给我讲太阳是什么样子的,大院是什么样子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阿青会陪我听雨,那是别人都会觉得无聊的事情,可是阿青不会,她跟别人不一样。
可是我觉得我讲来讲去好像只有一句话,我喜欢阿青,是因为她是阿青。
但是阿青讲肯定就不会这样,阿青讲……对,阿青讲。
“还有阿青讲话声音很好听,笑起来也很好听。”
“是吗?有多好听?”
“就是好听,像……像风吹过杨柳枝的声音。”这其实是阿青跟我描述我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的脸有些烫。
“这怎么会有声音呢?又瞎说了,”阿姨笑起来,“小骗子!”
于是我也跟着笑。
我知道风吹过杨柳枝是什么声音呀!
我经常想,阿青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知道阿青的头发很长,很乖顺地垂在肩头,摸起来很舒服。
阿青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像太阳晒在草地上有些温暖的馨香。
但是阿青的手指上有茧,背上,胳膊上还有腿上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有很多疤。我不知道这些是怎么来的,但我已经学会有些东西是需要等待别人愿意讲的那一天的,阿姨说,大院里的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
阿青也有自己的秘密。
我忍不住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描绘阿青的样子,也许就像书里说的那样,“唇红齿白”、“一双明亮的眸子总是带着小鹿一样的欢愉,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里面漾出轻灵的喜悦”、“眼睫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帘子一样,在眼尾落下阴影”。
等到我的眼睛终于能辨认出一些色彩的时候,阿青的脸在我眼里也有了朦胧的轮廓,看不真切,但再也不会是灰色的影子。
我伸手探上阿青的脸,面前的人愣怔,但没有躲,没有人说话,我听见两个人重叠的呼吸声。
一瞬间我仿佛是在傍晚的威尼斯水街,小提琴的声音从岸边传来,那是一间被狗尾巴草埋没的木屋,黄昏的影子蕴在馨香的空气里,直至我的心脏。
指尖带了一抹滚烫,试探地摸索向最柔软的地方,那里好像住着春天,只一眨眼,玫瑰就漫天连山。
阿青的嘴很漂亮,是我透过一层雾看见的殷红,我想大概跟阿青喜欢的蔷薇花一个颜色,只是那里带着温度,大抵,是被点燃的花瓣。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东西贴上了我的眼睛,有些烫,还带着我指尖的温度。
哦,是那片翻飞的花瓣。
“……外面下雨了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嗓子发紧。
“嗯。”阿青过了半天才说,听起来声音有些哑。
“啪嗒”,约莫是皂角被雨打落在地上了,声音有些大。
我觉得我心头一颤。
阿青怕黑。外面天黑之后她就会拉着我进屋,躺在床上的时候灯灭了,阿青就会跟我说晚安,然后什么也不说了。
我想,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就像我不喜欢太安静,什么都听不到的时候,我像陷在湍急的河流里。
我跟阿青说的时候,自认为很有道理,可是她有些急切地说:“我不怕黑。”忽然又咳嗽起来,我给她顺气,拍着阿青的后背,我知道她现在弓着腰蜷成一团,等到缓过来一点,阿青抓着我的手说:“我不怕黑。”
我递给她一杯水,不太在意地回应着;“嗯,我知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并且越来越觉得阿青是那么单薄。
那么那么单薄,连骨头都在我手上留下清晰的触感,即使隔着绵软的羽绒服。
我拍了拍阿青的后背,“阿青,我的眼睛要好了。”
“嗯。”阿青慢慢地喝着水。
我眨了眨眼睛,面前的轮廓忽远忽近,“等我眼睛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烟花好不好?”
阿青握住了我的手,像之前无数次我们做过的那样。
“好。”
我跟阿青一起过了很多年,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去看过烟花。
树叶掉下来了,青草开始黄了,在那个不冷不热的秋天,我第一次遇到阿青。
我是那时候刚来这里的,车祸,我没有了父亲母亲,也几乎失去眼睛。
但是阿青自小便是就在这处的。
我只知道她那么温柔,那么和气,可是院长阿姨怎么说她薄相呢?我全不懂,我想阿青至少是健康的,在大院里,很少有健康的孩子。
那时候我是寡言的,坐在皂角树下听见其他人玩闹,如果阿青又脆又亮的声音响起来,我会朝着那个方向望一望,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却总也感觉有一双清澈的眸子就在我跟前似的。
于是我想起知更鸟的喙探入清凉的水。
秋天总是过得很快的,就像春天一样。
而入冬也总是很快的,就像入夏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那一年的除夕,我第一次跟阿青说上话。
“你怎么不跟他们去看烟花呀?”声音又清又亮,像夏天的雨敲在老屋的瓦背上。
哦,是小大人阿青。
院里的孩子其实是有些任性的,像不能走路的小桃动不动就闹绝食,阿浩喜欢抢别人的水果吃。
院长阿姨说,大家都是这样长大的。
是这样的吧,我也是这样长大的,可是阿青,我记得她永远都是那么懂事的样子,像院子里各处弯着腰的草。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去啊?”我问她
“我不喜欢烟花,聋子放炮仗——散了。”
“哦,那我还挺喜欢的,但是我看不到。”我努力笑了笑,然后被她抱住。
我听见阿青说,“等你眼睛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烟花好不好?”
外面是烟花炸开的声音,混着孩子们的嬉笑,我握住阿青的手。
“好。”
下过雪了,我眼睛前的纱布拆了下来,可是白色的大院让我觉得像是没有拆开纱布一般。
冬日里的晴天总是很难得的,我闻到阿青身上的青草香,被太阳晒得有点甜。
日光有点太亮了,我眨了眨眼睛,阿青笑起来,我看到她脸颊的梨涡,像是清潭里月亮的浮光。
“我们可以一起看烟花啦!”面前的女孩子有些兴奋地喊。
“对的!”我跟着她笑,用力地点点头。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海伦·凯勒能为我提供一份绝妙的主意。
On the first day,I should want to see the people whose kindness and gentleness and companionship have made my life worth living.I do not know what it is to see into the heart of a friend through that “window on the soul”.
我看过院长阿姨的眼睛,和蔼的老太太头发几近花白,我总觉得那双笑起来的时候就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有缱倦的雪夜里烧得正旺的柴火,好像能长出一年里的又一个夏天。
我看过小桃的眼睛,可里面起风的绿林里怎么燃着蓝色的火焰,我想那大抵是逍遥的具象化。
我看了好多好多人的眼睛。
最后,我仰起脸跟阿青对视。
有人说,那是不带情绪的精神接吻。
我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固执地寻找上个世纪意大利的春天,却窥见爱琴海中央海浪拥吻着礁石,还有掠过海面的鸥鸟,也许那里常常热泪盈眶,无声的浪潮一遍又一遍地涌起翻滚。
似乎甚至可以听到鱼群的歌。
On the second day,I should like to see the pageant of man’s progress,and I should go to the museums.
但抱歉我实在没有这份兴趣了。
这一天是一个小小的陈旧的相机,每一分钟都是混着馨香的艺术品。
我终于要想一想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我要咀嚼这份被阳光灼烧的情感。
也许是一个拥抱,也许是一份心跳。
我懒懒地坐在阿青的背后,扯着她的衣角,那一刻,我等我们同频的呼吸。
“阿青,我现在看得见太阳。”
“嗯。”
“我现在也看得见你。”
“嗯。”
皂荚树的枝干似乎终于承受不住积压的棉雪,“啪”地一声断了,好多小朋友吵嚷着往那边跑,阿青也望过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我爱你。”
声音不算大,阿青好像也没有听见。
她只是过了一会儿转过头问我,“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我笑了笑,拉住她的手腕,“没有,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阿青跟着我起身,似乎是不习惯这个姿势,她轻轻挣了挣,我没松手,她也就让我拉着。
当心脏泛起成片涟漪,我终于微微松开了手。
The following morning,I should again greet the dawn,anxious to discover new delights,new revelations of beauty.Today I shall spend in the workaday world,amid the haunts of men going about the business of time.
我们没有登上哪一座巍峨的山,或者又面临哪一片蔚蓝的海,我拉着阿青,我们在门廊的地方等世界从安静走向喧闹,天一点一点亮起来的时候,我们走在堆满雪的路上。
不算很有趣,可是人的一生又要享受几个冬天呢,和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起。
等午后的阳光柔和地洒在面颊,这个时刻时间不重要,刮过的风不重要,咖啡店暖调的情歌也不重要。
他们都不重要,只有我拉起的阿青的手很重要。
阿青很重要。
我相信幸福是会具象化的,比如现在。
三天的时间真的好短啊。
好在,我还有很多很多个三天。
除夕那一天,我们谁都没有先提烟花的事。
阿青在顾忌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阿青怕黑,也知道她不喜欢烟花,我知道我在顾忌什么。
可是外面黑下来的时候,阿青看着我笑了笑,“走,我们去看烟花。”
她的笑里有一闪而过的紧张。
我的心头一紧,“其实也不好看,我们不看了。”
“不,好看的,”阿青拽着我的袖子往外走,“你一会儿不要在我背后说话,我听不到。”她眉毛都皱在一起,非常非常严肃地说。
烟花的声音确实很大。
我抱了抱阿青,“好,我知道。”
于是我们埋进人群里,巨大的一声欢 呼,我知道那是第一朵烟花。
无数的星星点点洒在天上,青红皂白晕成一片的,然后一点一点地被夜色慢慢吞掉。
我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看过烟花了。
嘭,嘭,嘭。
一声又一声在我耳边炸开。
太大声了,我一下捂住阿青的耳朵,她愣怔了一下,看着我无奈地笑着,“渺渺,我听不到。”
我没有放手,也对她笑笑,“嗯,我知道。”
夜晚总是太奇怪了,人的头脑会一瞬间不太清醒。
我们面对面,几乎贴在一起。
我把手从她耳旁收回,看着面前的女孩子轻颤的眼睫,我屏住呼吸。
看见她耳尖的绯红蔓延至脸侧,我微微低头,把手探上她的胸口。
“阿青,你的心跳好快。”
阿青一声不吭,我拉起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她讶异地看着我。
“和我一样。”
当又一片焰火腾起之时,夜空几乎要被照亮。
然后对视,拥抱。
记不清是谁先紊乱的呼吸,让他们炙热地,顺理成章地纠缠交织在一起。
那一刻的心跳,是古典乐的伴奏。
新年快乐,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