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笑》雪浮杯盏

3、初见

　　半月后，过了蓉城，商队里少了一个女人，它继续在荒野间行进着。
　　缙国天玄关以西蓉城以北的地带多山谷丘陵，崎岖难行，喻和尘明显感到商队前行步调慢了许多。
　　险石傍马首，狂风卷枯木。这片峡谷是北上的必经之处，凑巧的是，入谷之前，有一支自北而来的缙国人马和魏丰他们相遇，这支队伍人并不多，大概只有魏丰商队的三分之一，双方领队稍作致意后便一前一后同行起来。
　　稠云蔽日，西风乍起，一时间枯枝败叶同黄砂碎石一道铺面而来，马声嘶鸣接连不断，它们似乎感受到什么一般齐齐驻了足。
　　幽深狭长的山谷间，两只队伍都停了下来，只剩风的鸣啸声时而幽咽时而尖锐。
　　忽然间，两侧峭壁上开始滚下碎石，尘埃滚滚，喊杀声冲天，自两边高处不断冲下裹着黑色头巾、拿着刀斧武器的人来。
　　不好！是沙坦人！
　　夷憬琛心里暗道不妙。虽然他和小世子的车队在后方，但也没能逃得脱，两队车马很快被齐齐包围。
　　喻和尘倒是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不动如山，只默然观察着情势。
　　没想到魏丰的家仆竟也有些不是吃素的，抄起称手的家伙就开始应敌，想必是特地买来的打手，看来是多年经商行路，早有防备。
　　虽然这些打手似乎也有和劫匪一战之力，但是明显这些劫匪更加狡猾老道，他们集中火力围攻两支队伍中部看起来更豪华的马车。
　　擒贼先擒王，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魏丰的人也开始集中起来协防。
　　后面那队人马虽然人数很少，看起来也是有些本事的，寡难敌众，所以他们很聪明地往魏丰的商队中部靠，以期合力应敌。
　　沙坦人叫喊着，用中原人听不懂的语言大声交流着。
　　他们改变了计划，数十人掉转矛头直指夷憬琛所在的车马而来。
　　对比起来，后面这只羊明显更好啃一点，瘦点儿就瘦点儿吧，总好过空手而归不是。
　　车顶上猛然传来木板被砸击的沉闷声音，有人跳上了他们的车顶！
　　马儿受了惊开始左奔右突，但又冲不出人数众多的劫匪的包围圈，马车夫早已不见了踪影，车子不受控地狂奔着。
　　而车上的人也难以掌握平衡，居然把自己别在车顶用利斧砍砸着车体，试图直接把马车劈成两半来！
　　真是疯狂。
　　夷憬琛再次在心里感叹。
　　“世子殿下，我送您到安全的地方稍等，我去帮忙解决这群土匪。”
　　夷憬琛把后背紧贴在车厢壁上尽量是自己的身体稳定，然后伸出一只手想去拉住他对面的人。
　　而被称呼为世子的其实不过是个少年郎，看上去才十五六岁的模样。他的右腿上紧紧缠绕着数圈细布，似乎是不久前的新伤。
　　少年剑眉星目，生得十分俊俏，只是不知为何，他一双眼眸深邃，眉眼间却是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忧伤深沉甚至于阴郁，以至于都盖过了眼角眉梢所依稀可见的孩童稚气。
　　他没有回应夷憬琛。
　　对于小世子的冷脸和沉默，夷憬琛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剧烈的摇晃间隙，他继续试图去抓少年的胳膊。
　　忽然间“咔啦”一声，一直冷着脸的小世子一掌劈开了车门，运用内力托着伤腿竟轻功斜飞而出，接着反应迅速地借着其他马车以及岩壁的力也飞上了车顶，与那人赤手空拳缠斗起来。
　　小世子身上带伤，又没有武器，但却超乎常人的沉着冷静，他在车顶借力打力，灵巧闪避，以守为攻，自己几乎毫发无伤，但却生生耗得那沙坦蛮子满头大汗喘起粗气，已经逐渐无法在奔袭的马车上保持站稳了。
　　好身手。
　　喻和尘的马车在魏丰一众家仆的保护中暂时未受侵扰，于是乎气定神闲地作壁上观。只是在看了那飞身而出的少年与人格斗半晌，他也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这么一句。
　　在身形体重都不占优势甚至受伤的前提下，能够做到这样不慌不忙又迅捷果敢，这孩子在武功天赋方面简直可以说惊为天人，若能好好修炼，未来必成大器，或许连当年的自己都要退让三分。
　　山谷中一片混乱，喊杀声，哭叫声，兵刃相接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哎呀！真是造孽呀我的小祖宗！”
　　夷憬琛只看到破裂的车门和飞散的木片，眼前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只得无奈地吼一声也飞身赶紧跟出去。
　　不料眼见马车快要撞上峭壁，马儿猛地掉头折返，而车身来不及跟上，后半截结结实实撞在了岩石上，夷憬琛硬生生被甩出几丈远。车身毫无意外解体，碎片散落一地，一时间眼前又是尘土飞扬。
　　车顶上的两人看得清楚，都提前看准时机踏着壁石稳稳落地，只是不幸的是，小世子落到了沙坦人的包围圈里。
　　眼前的尘土散去，夷憬琛也是二话不说起身就跃入了沙坦人的层层围困中，他知道这孩子就是逞强，一对一可以智取，一个人打这么多个身强体壮的沙坦蛮子？即便是甲阶高手现世也撑不住这样的车轮战。再这样下去小世子根本勉强不了几时就会有性命之忧。
　　两人在缠斗中终于夺来了武器，和敌人打得有来有回。
　　尘土沙石飞扬间，喻和尘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目力不佳，但是由于太过熟悉，三招三式之内，他还是直接辨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夷憬琛，他的天玄宗同门师兄。
　　他怎么会在这儿？
　　魏丰的人将自己这边的车马围得水泄不通铁桶一般，沙坦人接连发动了好几拨攻击都没能冲散他们的阵脚，逐渐气力衰竭。
　　于是越来越多的劫匪被吸引到夷憬琛和小世子那边。
　　不好了，两个人被冲散分开了。
　　他这师兄，在当时就并不深究于武功造诣，如今又能长几分本事呢？
　　幸好今日穿的是便服，可以使暗器。
　　喻和尘垂下眼睑，露出一抹不明含义而意味深长的笑意，弄好了行装，那便再救一次这个笨蛋好了。
　　处在持续激战中的小世子有些体力不支，夷憬琛也有些晕头转向，反应都开始变慢；但他们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起来，面前还是凶恶的敌人，刀剑无情，寒光频现，任何一次意识涣散都可能导致自己命丧于此，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别的东西。
　　唯奋力应敌，方有一线生机。
　　这时，只见前方的某辆车马里飞出一人，轻盈似箭，迅捷似豹，几乎看不清动作地，他就已经点踩着马背车头来到包围圈外。随之而来的是空气被利刃撕裂的啸鸣，数道暗器齐发，都正正命中沙坦劫匪的咽喉部位，一击毙命，再无还手之力；瞬间十数人捂着脖子痛苦倒下，颈间还不断喷射着鲜血，夷憬琛的面前忽然就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逃生大道，顺着道儿望去，他也看到了来人——小师弟？
　　怕不是自己上了年纪花了眼。
　　可是他又来不及细看，因为余光里的画面瞬时改变了他的视线：小世子被围攻，手里的刀剑被打残打落，再次赤手空拳的小世子面对敌人的当头一击选择了徒手接白刃——然而旁人不知道的是，他这不是落入绝境时的本能反应，而是深思熟虑预判结果后的瞬间决定！先用右臂隔挡下致命一击，再以掌蓄力击落对手的刀刃——好强的内力，竟震得八尺高的汉子握刀的小臂不受控地抖了两抖被迫松开了刀柄。夺过刀，小世子又有了反制的机会。两人夹击，小世子艰难应对，谁料他身后突然冲来一个手持砍刀的匪徒，那人杀红了眼直冲小世子后颈而去。
　　“不好！！！”夷憬琛快步奔去试图阻止这一切，没想到身侧飞掠而过一个身影，快他许多。
　　小世子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想回头而不能了，面前两人根本令他分身乏术，他只能先解决面前的，赌一下身后挨这一刀他死不了。
　　小世子咬着牙，再次调动内力注入剑身，正身，横刀，抗住了两人的正面进攻，小世子的嘴角却也流下两行乌黑的血来。
　　好，没死，那他就能赢。
　　小世子迅速侧身衔接招式，上下横扫两人便直接跪地，再抬首，少年的剑已然横于他们颈间。
　　干脆利落。
　　喻和尘的短镖也早已功成身退，解决了少年背后的威胁，他没有继续出手去帮这个小孩，是因为在心底他莫名觉得，他能应付。
　　事实如此。
　　小世子脸上好几道血痕，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身上也又挂了彩；明明是狼狈不堪的模样，但少年神情漠然，身体板正，下颌微扬，眼神里是独属于他的不可一世，保持着执剑的姿态站立，竟让人感到一种生人勿近的矜贵气场来。
　　然而小世子的目光落到了地面，难得地微微蹙眉。
　　面前，十数个沙坦人全部被利刃穿喉而死，血流如注，面目狰狞，死状惨烈。而抬头逆着阳光望上去，这条血路的尽头是一辆在战斗中倾倒破裂的马车，上面立着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白衣霜雪，高冠锦带，眉目清朗灼然，墨发如瀑唯额间一缕白发，浑身上下竟没沾染一片污秽，恍惚间觉得像神仙一般——如果不是知道下面这些人是遭了谁的毒手的话。
　　魏丰那边也打得差不多了，战局已定，大部分沙坦劫匪跑了，少部分被抓了起来，准备押送最近的官府。
　　“你叫什么名字？”
　　喻和尘蜻蜓点水般飞跃而下，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半大的少年人，开口问道。
　　......
　　“你不该杀了他们。”
　　沉默半晌，少年人的回应只有这么冷冰冰的一句话。
　　“嗯？”
　　喻和尘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时，夷憬琛走了过来。
　　多年不见，似乎彼此都已面目全非，但你还是想从那人的眼眸里找寻一点当年的痕迹。
　　夷憬琛似乎眼角有泪，他没有正视喻和尘，伸出两只手作出拥抱的模样，但最后只是扶住了喻和尘的肩膀拍了拍，再慢慢滑落到手臂。
　　“真的是你，子晏。”
　　夷憬琛有些激动，就连胡须似乎都因此颤抖起来。
　　“师兄若想感谢，不如多送几壶拂尘笑来。”喻和尘笑言。
　　然而握着喻和尘清瘦的手腕，夷憬琛却即刻察觉到了不对。
　　把他拉到一旁，夷憬琛低声道：“怎么回事？”
　　脉息不稳，内力闭锁，还中过毒的样子。
　　然而喻和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又或者在刻意回避：“小事，师兄不必忧心。”
　　怎么是小事！这明显是为了清毒已经到了不得不封锁内力的地步，看脉象他这副模样已经不下十日，竟还没有驱除余毒，他喻和尘是谁，那可是当年天玄宗药老阁首徒！连他都落得这番模样，究竟是遇上了怎样可怖的对手！？
　　“小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喻和尘转身回到少年郎面前。
　　“哦，这是......”
　　夷憬琛想要作答，但又忽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晟。”
　　少年人张口，堵了夷憬琛的话。
　　夷憬琛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但最后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多言，再开口，是想向萧晟介绍喻和尘：
　　“哦，这是......”
　　“我是你师叔。”
　　话又被堵了。
　　穿过峡谷再有三五日的脚程便是丹安，这是一座边陲小镇，喻和尘拗不过他的好师兄，硬是被留了下来养伤。
　　至于先前假借身份同行的商队，早在峡谷乱战后便分道扬镳。不是没有人发现队伍里少了这么一号人物，而是魏丰早在心里觉得喻和尘是个麻烦，巴不得他早些消失不见。
　　没关系，有缘的人，总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