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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如梦似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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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自父神盘古开辟鸿蒙,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仙、人、鬼三界分而并立,及至今时今日,物换星移,已不知过了多少春秋。想这天地间灵毓之气何其磅礴浩瀚,这万万年中也不知孕育了多少仙神俊杰。便是只从昊武大帝接任天帝之职起算,后起之秀也有无数了。这其中最受瞩目的当数掌管八方水府的水神敖清神君了。
传说这敖清神君的原身乃是一条蛟龙,于寒潭修行千年,又得高人点化得以飞升上界。三百年前仙界雷神勾结魔族叛乱,敖清神君追随彼时还在仙尊之位的昊武大帝平叛,因其智计、武艺无不超群,百年间屡立奇功。
后昊武大帝斩杀雷神,时任天帝的颛雍上神禅位于昊武大帝后便归隐太虚了。昊武大帝论功行赏,敖清神君虽不算独占鳌头,却也是了不得的新贵了。众仙心里清楚,若不是这位新贵出身上差了那么一点点,又无根基,其风头一定更盛。
敖清神君自渡劫飞升,便已抛却贪嗔痴之毒、声色嗅之欲,因而对于背后议论他出身之人也不甚在意。然则敖清神君成就今日之功,多赖帐下众神将尽心辅佐,敖清神君固然能不动如山,众神将却频频因这些琐碎流言与人争执,敖清神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细论敖清神君的出身,却也无甚不可说之处。敖清原是下界一只小蛟,却生就慧骨玲珑,且心志坚忍,是天生的修仙材料。然以蛟身修龙体,本是逆天而行,因此天道所限,不得不经历“讨封”之劫。
所谓“讨封”,便是修行圆满之时于凡人面前显露真身,若这肉身凡胎称其为“龙”,则这蛟便可脱胎换骨,成就龙身,从此位列仙班。如若有那促狭的,称其为“蛟”,甚至“蛇”,则一切成空,再无飞升之可能。蛟龙修行于深渊,往往要历经上千年方得圆满,若被一介凡胎轻飘飘一句话毁了,可想而知要生出多大怨气,因而蛟龙一族多有飞升不成而堕魔者。
好在敖清神君得天独厚,“讨封”大劫过得也算平顺,其功德圆满而显露真身行云布雨之时,恰逢几个顽童下学归来。这些小童刚刚开蒙,才学了几日千字文而已。其中一个小童姓周名兴,抬头看雨时见云层间仿佛有龙游动,因此卖弄道:“龙腾致雨,露结为霜。”
另一个小童嗤笑道:“是‘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哪儿来的龙啊!”
其余小童一阵哄笑,周兴被下了面子,狡辩道:“我说天上!你们看啊!那边云彩里有一条龙!”
几个小童齐齐抬头,正瞧见风云涌动中仿佛有金鳞闪过,都瞪大了双眼赞叹不已。偏此前耻笑过周兴的小童不服气,争道:“你们看到龙角了吗?我爹说了,有角的才是龙,没有角的是蛇!那就是蛇!”
这时若是周兴也附和一句,敖清便要永世不得翻身。偏巧这周兴最是个小霸王的脾气,有理没理都断断不能够认输。周兴早面红耳赤,驳斥道:“你家蛇会飞?那就是龙!”
那小童也起了脾气,道:“我爹说了,蛇是小龙,龙能飞蛇也能飞!那就是蛇就是蛇!”
周兴回身一把将那小童推在地上,啐道:“就你爹话多!”
那小童未想到周兴突然动了手,整个人愣在地上,想要还手时已被周兴坐在身上扇了好几巴掌,不由又怕又气,“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周兴打了人还不算完,揪着那小童问:“你再说一遍,是龙是蛇?”
那小童被打服了,抽抽噎噎道:“龙,龙…”
周兴方才满意起身,扫视一圈,问到:“你们说,是龙是蛇?”
那几个小童哪敢反驳?纷纷点头道:“是龙!我们看到了,好大一条金龙!”
因周兴一力压服众议,敖清化龙再无悬念,就此飞升九霄。
得道之初,敖清感念周兴助力,曾化身一青衣修士,来凡间找他报恩。敖清本意给周家几十年富贵,也算了结了这段因果,不想细观周兴形容,竟发现这小童身怀慧骨,是个修仙的好苗子。敖清顿起爱才之心,倘若周兴日后飞升,和自己共同效力天庭,想来也是一段佳话,因此便游说周家父母,要收周兴为徒。
谁知周兴父母溺爱儿子,不愿他离家。周兴彼时年岁尚小,更不肯抛却父母,因此闹起来,直呼敖清是“拍花子的“,又叫他父亲报官抓人。敖清气个倒仰,随即在这群凡胎前小露神通,腾云而走。走时又留了话,若周兴幡然悔悟,诚心焚香祝祷,自己仍愿收他入门。
以周小霸王的脾气,悔悟是不可能悔悟的,更何况以他有限的认知,并未觉得离家苦修有什么好处,因此浑浑噩噩一辈子,未曾烧过半根香给敖清。
敖清已飞升为仙,怎肯俯就这凡人?且彼时仙魔对立,大战一触即发,敖清追随昊武大帝严阵以待,更无暇顾及还恩这些须小事了。
待到尘埃落定得封神君,出身之事又被旧事重提,敖清方才忆起旧事。若能点拨这昔日恩人登天,多少也算添上一分助力,只是不知那个凡人已轮回到哪里了。
敖清神君嗟叹一句,便有属下分忧,座下神将奚晢特意去鬼界查阅了生死簿,方知那周兴已轮回九世,也不知他犯下什么冤孽,这辈子仅托成个女体,名叫罗天天,如今已长到二十多岁了。
敖清神君眉头微皱,暗思花大力气点拨一个女仙,实无意义,但若放任不管,难免落人口实,倒不如帮这罗天天做些功德,保她下一世投个男胎,再升入仙班,方是正理。
既是施舍功德,就没必要显圣,敖清神君掐了个法决,轻飘飘施了个入梦之法。神将奚晢曾提到,罗天天此一世投身盛世,却也不过生于小富之家,想必也没什么见识。若是罗天天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在此一世便要修仙道,岂非坏了长远之计?敖清略一思索,幻化成一个普通道人,进入了罗天天的梦境。
虽已经历几世轮回,这罗天天仍是个心比天宽的性子,便是在梦境中也是同一众狐朋狗友吃吃喝喝,除此之外再无追求。敖清神君看得直皱眉,掐指将罗天天拉出局,劈头问到:“我观施主有宿慧,施主可愿从此一心向道,累积功德,来世飞升成仙?”
刚刚还在吃着火锅唱着歌的罗天天郁闷地咂咂嘴:“啥?成仙有啥好处吗?”
敖清暗道果然是个俗人,张口闭口就是好处,因此强压不耐道:“能造物,能永生,无病痛灾殃,永脱轮回之苦。“
罗天天见这道人一派倨傲,早憋了一肚子气,眼珠一转,使坏道:“造物、永生,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早晚能做到。至于轮回,我不记得有多苦,洗去前尘往事,开启崭新人生,听起来很有吸引力啊!这样看来,成仙也没什么趣儿么。”
敖清:…这届凡人太狂妄了。
见罗天天一脸得意,敖清皱眉道:“凡人生若蚍蜉,难逃生老病死、灾厄缠身之苦,你难道不想跳脱世外,得永恒极乐?”
罗天天:“骗谁呢?没有丑哪有美?没有苦哪有甜?乐与不乐,全在对比,天天乐和天天不乐有什么区别?哪来的什么‘永恒’?我现在就过得挺快乐,不需要什么‘极乐’,您还是出门转转,换个人骗罢!回见了您内!”
敖清大怒,道:“黄口小儿自负至此!无非是未经劫难罢了!你敢不敢红尘历劫,再来同本座大言不惭!”
罗天天:“你有病啊!我无病无灾,是我命好!我为什么要去自讨苦吃历什么劫?莫非我不去修什么道,你就要降下劫难给我?你是哪里来的瘟神吧?真他妈的晦气!”
敖清震怒,立时现了本相,揪住罗天天道:“本座好心点拨于你,不想你竟如此冥顽不灵!既如此,你且往问心镜中走一遭,再同本座论道罢!“
罗天天挣脱不开,仿佛被人推了一把,再睁眼时恍然前事尽忘,只听得有人尖声尖气道:“大姐,里间马桶堵了,修一下!”
罗天天应了一声,放下饭盒,起身去清理秽物。这商场有些年头了,公厕设施老旧,再加上总有人往马桶中丢弃杂物,因此时不时就要堵上一回。罗天天干完活儿,也没什么胃口吃饭了,随手拿起手机刷了几条视频。
未歇片刻,一个备注“大宝”的拨来电话,道:“妈,中午的菜不好吃,晚上给我点麦当劳吧,两个汉堡,再加一桶鸡翅,薯条就不要了。”
罗天天应了一声,刚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就挂断了。
晚上罗天天回到家,儿子大宝把自己关在屋里打游戏,见她回来也未抬头,只拿起可乐喝了两口,又把空瓶递给她。罗天天把屋里的外卖餐盒收了收,又投了拖把擦地。大宝不耐烦,道:“妈,你出去吧!我这打团战呢!”
罗天天应了一声,关门出去了。等了许久,大约需要方便,大宝终于走出了自己的屋子。罗天天叫住他道:“大宝,我想和你说句话。”
见大宝没有摔门而去,罗天天接着道:“你爸走的早,剩咱们娘儿俩相依为命。你也快三十了,大学毕业好几年,能不能正经找个工作,别整天窝在家里…”
大宝听得厌烦,打断道:“妈!又是这一套!咱家困难到需要我去赚钱的地步了吗?”
罗天天一愣,大宝已经锁上房门,再不出来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这一日罗天天正在商场干活,大宝突然打来电话,没头没脑道:“妈,我难受。”
许是母子连心,罗天天忙跑回家,只见大宝倒在地上团成一团。罗天天搬不动他,方想起拨打急救电话。罗天天在一群大夫、护士的指挥下跑前跑后,大宝终于被推进了抢救室。门口的指示灯亮起又暗下,一个大夫找到罗天天,斟酌着道:“患者脑出血,位置不太好,送来的也有些晚了。如果开颅手术的话,抢救过来的可能性是有的,但后续患者瘫痪在床,二次中风的可能性也非常大。现在要不要手术,需要您来做个决定。”
罗天天心中空荡荡一片,在医生的连番催促下颤声道:“放弃抢救吧。”
亲自了结了儿子的生命,罗天天至亲尽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剩自己一个孤魂野鬼。用冷水敷了敷眼睛,罗天天凝望着镜中苍老的妇女,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被什么人拉出身体一般。
敖清神君待罗天天魂魄归位,正色道:“你于镜中游历一番,可有所顿悟否?”
罗天天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做神仙真的全无烦恼痛苦吗?”
敖清满意道:“自然,神仙有神通法力,能消弭困境,自然逍遥天地。”
罗天天思索片刻,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在镜中之时,仿佛身无长物,无钱财无美貌,又生养了一块叉烧。可是即便如此不幸,却也并非全无快乐可言,清晨的朝霞、晚间的烟火,仍然给我带来愉悦。相比镜中,我此时有财有貌又年轻,却也并非感觉不到痛苦孤独。现在的我对比镜中的我,差距岂不是同神仙与凡人一样大?那么成了神仙,也无非有能力解决去更大的困境而已,痛苦本身并不会消弭,那么成仙又有什么意义呢?”
敖清一愣,不由想到自己飞升日久,起初自负天下无双,后来却知晓天外有天,仙上有仙,向上之路遥遥而无尽头。那么,成仙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