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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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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医院里一直躺到了春天。
春光柔和,阳光一束束打进房间,冲散了消毒水的味道。
很多媒体来采访过我。
想要听我叙述一个背负杀人犯罪名的可怜人为自己沉冤昭雪的故事。
我每次都摇摇头,声称自己并不是英雄。
并把他们请出病房,避免打扰到程稚休息。
“岑先生,听说林瑞被宣判死刑,对此您有什么感想呢?”
“……他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您认为这次行动最大的功劳是……”
“功劳不在我。只是我身后,有一个爱我的人。”
……
不久,我去了寺庙。
我讨厌封建迷信。但总归有种痴傻的虔诚。
我从轮椅上跌下,拖着身子吃力地挪到蒲垫上,双手合十,在那尊金像前俯下身去,祈求自己的心灵能得到救赎。能够忘记过去的种种。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什么也不求……”
“请您保佑我哥平平安安……”
“让他好起来……”
“我给您磕头了……”
……
等我上完香,抬头看见佛祖仍以慈悲的眼神望着我,重新爬回轮椅上。双手摇着轮子缓缓离开。
临走之前,我在那颗挂满平安符的神树上挂了红绳系着的签。
上面写着——
“程稚,岁岁平安。”
……
程稚的病情有所好转。医生说可以回家修养,我于是提前回去收拾东西。
家里都落上了灰,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充斥着我的回忆,像梦一样,又无比真实。
简单打扫了一下,打开冰箱时发现了之前程稚买的那个奶油蛋糕。已经化得不成样子。
我准备拿出来扔掉,被汤水之间的物体所吸引。
……一个小小的塑封袋,里面装着一把黑色的钥匙,还有一张泛黄的纸。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压迫出我的泪水,如鲠在喉。
那张纸上的笔记再熟悉不过。分明地写着。
小锐,你说,你没有家。
我就用五年多的时间替你造了一个。
新家。
原来的家太破了。
其实,从我想通开始,我就想给你一个家。温暖。幸福的家。足矣抹平你以前伤痛的家。所以我开始一点点攒钱。
你回来时,问我为什么要过得那么节俭。因为我想让你过得更好。我吃的每一口剩饭,每一根没有油水的面条,都能变成我们新家的瓷砖。
……你进监狱的时候我很难受。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直到后来我被确诊为情感认知障碍。
……我知道我做错事了。
如果我一开始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或许你很快就能原谅我。但我不能。也不希望。
我不想让你难过,也不能让你委屈了自己来同情我。你也可以冲我发脾气。
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弥补你。让你真正接纳我。
其实那天在你母亲墓前打了你。用你的家人威胁了你,我很难受。
那种感觉……也许叫,后悔。我很后悔。很后悔。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如果我没在林瑞落网后活下来。
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
去我给你买的大房子里。
好好生活下去。
只要记得。
我爱你。
……
我不记得那天我哭了多久。
只知道我跪在地上,靠着冰箱声嘶力竭地吼,吼得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一个连想清楚“爱”字都很困难的人,却让我在这封信里看到了最真挚的情感。
明明朗朗的字迹,在我眼里如同万箭穿心般凌乱。
……到底错过了多少啊。
我无从知晓。
傻瓜。
没有你的地方。
不过是个房子。
……
后来我出院了。
重新给记忆中的人们立好了碑。给他们买了花。
“……我来看你们了。”
“我给你们报了仇。”
“你们安心去吧。”
微风拂过,雨后泥土的芳香携卷着花香涌入我的鼻腔,浸润着我的心灵。空气轻松得不像话。
……
很多年后。
马路上跑起了更多的小轿车。我和我哥也终于去了我无数次梦到过的海。
……我们在海边坐了许久。
夜晚风凉,盖在程稚身上的毯子摇摇晃晃;我被吹得清醒,海滩上同样万籁俱静。沙地上的木从零星被风摆弄出响声。
程稚的手从轮椅间懒懒垂下,被我握住,蒙上夜晚的薄雾。海浪轻拍我的脚掌,不一会儿又匆匆退去,伴随着拂过发段的阵阵微风。
月亮,挂在海的尽头,缺的一角正像我们起伏的一生。
月光被风吹得飘摇,和梦里一样,那样凄冷的光再一次照得我温暖,比初阳更能唤醒我心中的生机。
“哥。”
“你听到没。”
“是海。”
“是海啊。”
“……这片海。”
“我等了十年。”
这十年来,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多少人降生在这世上,多少人带着遗憾离开;又有多少人被风抚平了墓土,似乎不曾来过这个世界。
回忆起小时候上过的那几天小学。
我每日穿着母亲缝出的衣服去上学,下课时就能收到哥哥带来的午饭。大家都笑哥哥傻,冲哥哥扔石子,喊着难听的绰号,可哥哥也只是笑笑。
后来家里多了个林瑞。我没他聪明,也没他会交朋友,被孩子们排挤到班级的边缘,回家也只能悄悄对母亲说。
母亲啊母亲。我受委屈了。那戒尺,打在手上真的好疼。
母亲说,让我快快长大,成为一个能够保护哥哥的人。那样的话,如果有一天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也不会有牵挂了。
……儿时的我拼命点头,发誓要打败所有欺负母亲和哥哥的坏蛋。
然后食了言。
……那时的月亮也是很亮的。
每到夜晚,母亲会点着一盏不亮的油灯,在床上做着手工活,一边缝,嘴里一边唱,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支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
“飘啊。飘啊。”
“飘向西天。”
……
那时的我执着于找到那只有兔子的小白船。
只是后来,大家都死了。
那只飘向西天的小船在记忆中愈摇愈远。
……
记得那天,我赌气,没吃午饭一口气跑到镇上,看着陌生的繁华不知所措。
我洗得发白的布鞋和他们厚厚的千层底格格不入,没有颜色的衣服也比不得那些花裳;待愤怒褪去,仅剩的无助和茫然迫使我在路边哭,直至天色渐暗,有人拍了拍我的头。
我抬起脑袋,昏黄的路灯下分明站着一群少年,我却只记住了程稚明朗的脸。
……几乎是一眼就记住了。
“……哪来的小孩?”
“你大人呢?”
我支支吾吾说不清,程稚听烦了就一把拎起我——我吓得脊背发直,结果他一路把我拎到面馆里,让我吃了此生难忘的一顿饭。
“……你家在哪儿?”
“……”
我闻声放下手里的汤碗,伸直手臂指向远处的山峰。
“……要回去吗?”“……”我点点头。
“大哥,你还管这个哑巴?”旁边一个人开口。
“……你才是哑巴。”
“哟!?”那人撸起袖子,我却直觉对面那个没有其它表情的人会帮我,丝毫不惧。
果然。程稚瞪了一眼,那人便没敢再动。他们都是少年模样,当时我就在想,像程稚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不爱笑呢?
然而最后坐车稀里糊涂到了家门口也没想明白。
母亲看我从车上下来有些吃惊,用力拍拍我的头,好一通责骂。
程稚作势要上车,我赶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襟。
“哥哥,我下次……还能见到你吗?你还能不能……请我吃面。”
“……”
“我从来没有吃过。”
“……从来都没有。”
“……”
母亲捂住我的嘴,警惕地望着程稚,林瑞则直接上手扯我的衣服,不知是羡慕我有车坐还是有面吃;本来不稳的扣子被他一拽,纷纷崩落在地。
“……下次吧。”
“下次你见到我。”
“我告诉你找到我的方法。”
“……那时候。”
“我请你吃面。”
“……”
后来我辍学,林瑞却去了城里读书,城里饭贵,因此我每天要跑上几十里路去给林瑞送饭。那时我从学校门口经过,看到阴冷的巷子里一群高挑的少年周身是血。
地上的几个人残喘着,凌乱地头发遮住面部,被对面为首的人踩在脚下——程稚左手夹着烟,右手提着那把砍刀,右脚踏在那人身上,左脚踩在泥地的血污中,吐出的烟雾迷蒙了他的脸。
……
我们又去了面馆。
他写给我一个号码,告诉我,只要想找他,就到镇上的公用电话去输这串数字。我点点头,把那张字条揣进单薄的衣兜。
“……如果找不到去处。”
“那就跟着我吧。”
“我请你吃面。”
……
果然啊。
回忆起来,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程稚。”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请我吃的面。”
“……”
“在星月面馆。”
“……”
“……我记得。”
“我一辈子都记得。”
“兴许下辈子还记得。”
“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因为我爱你。”
“等你病再好点。”
“我们就结婚。”
“……”
“一辈子也不分开了。”
“我们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
海浪把我的誓言带到了远方。
带到了月亮所在的位置。
那一刻。我有家了。
其实林瑞死的那天。我并没有看。
我害怕面对自己心里的仇恨。害怕接触那场大梦的余韵。只是觉得,解脱了。一切的一切,所有痛苦与纷争,都该结束了。
我知道自己不用再等了。不用再拘泥于过去的回忆里。我用前半辈子终于摆脱了骨子里的卑微,卸掉了杀人犯的沉重的担子。
……我将迎来自己的人生。
我还要和我爱的人,无数次走过落满霞光的小路,迎接一个个充斥着蝉鸣的盛夏。
后来我才从医生那里得知。
程稚实际上是能听到我说话了。只是还无法做出回应。
……我很高兴。
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只是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抹类似得意的神色。
傻瓜。
……
我终于挣脱泥泞,纵身漫步在夕阳的怀抱里。
这一次,终于面向光明。
我推着程稚的轮椅一步步走向太阳。就像走向生命的尽头。
我用目光回应着太阳的热烈。
迈向了回家的路。
在我的人生中,许多人来来往往,聚少离多,唯有一人成了一成不变的定数。
太阳终于一轮又一轮升起,学会照亮我和我的爱人。
……光的方向。
那便是我一生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