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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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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给我让开!都滚!”
我还未反应,又被撤回的人群带倒在地,密密麻麻的腿从我眼前掠过,一遍遍带走地上的泥泞。程稚护在我头顶,成了紧密人潮中的一股逆流。
“妈的,不给老子钱,我让你死也死不安生!贱人!”
“祝你下辈子也是这副烂德行!”
“……”
人群中一片哗然,我被刺耳的争吵声震得木然,抬眼看见高举在人群中央的闪着血光的器具……猛地起身,顾不得满身污泥,奋力拨开层层人墙,眼前的视线便一下子模糊——
秦姐的身上。不。尸体上,被他们用螺丝刀扎出了一个个骇人的洞,腿被菜刀劈成几截,只剩几根弯曲的筋络拉扯着皮肉吊在一起……
她身上仅有的一点血色。
流干了。
“停下!你们停下!我求求你们……她都已经死了!钱,钱在……”在我这里。你们放过她吧。
……我被程稚捂住了嘴。
他抓着我退到人群后,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握紧我的手,连带着衣服里那张破旧的存折。
我挣扎着想要冲回去,被他一把摁住。
“……你不能动手,听话……你不能动手……”
“他们会叫你杀人犯的……”
“……哥,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我跪到地上,感到冰凉的泥水从膝盖处渗入,寒意直达心口。
程稚捧住我的脸,“你想想,你想想她为什么把钱给你!”
“那她怎么办……你说说她怎么办!”
“……”
“说啊!”
“……”
“他们会把她砍成渣的……”
“……她都……已经死了……”
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
……最后秦姐被扔在马路上。
抬尸人也不愿管了。
火葬场说她太晦气。不肯烧。
我们只能在河边燃起篝火,将她一点点投进去。
……风拂过我的脸。
她就在一缕缕青烟中。化作了风。
……她睡在了我母亲旁边。
那日我路过,眼见以前挂在她家墙上的日历。被人扔出来。已经长出点点霉斑。
……我凑上去瞧。
她离开的那日。正是立秋。
……
第二天。那处新砌成的土堆旁,被染成不规则的黑色。
痰。尿的骚味。垃圾充斥在周围。
她的坟被掘了。
……
那天程稚回来,带着一个蛋糕。上面滴了几滴果酱,装点着几朵兑了色素的奶油花。
“没人过生日。买蛋糕做什么。”
“……不过生日就不能吃蛋糕吗。”
“……没心情。”
我把蛋糕放进冰箱,转头就被程稚一把抱住。
“……不吃一口吗。”
“嗯。”
“万一吃一口你就高兴了呢。”
“……我想我不会。”“……”
他看我的眼神像水。又掺杂着几分无奈与委屈。
……
我想。是愚昧杀死了这里的人……也杀死了我。我走不动了。
不想。也无力再走出去了。
这一生于我而言,太短。又太长。
……我告诉程稚。我想死。
他说。我不能死。
他说我是天上的星星。我死了,他拿什么走完剩下的路。
我说。那你重新摘一颗星星。
……他摇摇头。
他说。我们还没去看海。我们还可以等到春风。我们还可以看到太阳。
我说。我是海里的鱼。是春天的玉门关。是太阳奚落时的夸父。
看不到海。吹不到风。渴死在长野。
……
他哭了。
我明白。有一道道绳索缚住我的心,让我放不下。
……至于那些绳索。
是林瑞。是程稚。是一个个离开我的灵魂。
……我无从知晓。
那晚月色格外清芳。我只记得漆黑的小屋里,程稚指着窗户的月亮对我说。
那是我们最终会一起去的地方。
……
我很久都没出门。
那日清晨,程稚不知道去了哪,断断续续的骂声就和我的孤独回荡在风里。
我起身出门,沿着长野的路越走越远,最后被一阵哭声吸引驻足。
一个孩子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旁边满头白发的老人正焦急地哭喊。
我的囡囡。我的囡囡。
我不敢靠近。远远地看着。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存在,她腾地起身,抓起地上的拐杖朝我扔来,“扫把星!都是你!你一来我家孩子就断了气……一定是你带走了她……畜牲!杀人犯就是杀人犯!身上有死人的怨气!”
“……”
她双目猩红,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将我刺穿,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咬我。我想走,转身瞧见左邻右舍鄙夷地围在身后。
“看看啊……都看看啊……杀人犯又杀人啦……我一个老婆子还怎么活啊……”
“……我根本没动过她!”
“就是他带来的祸端吧。”“一定是。”“他一来,这里就一直死人……”“他人杀多了呗,得拿我们的命来抵……”
“……”
我站在原地。不明白他们如何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怒火代替无力。让我渴望听到真理。
像风一样轻。
“……你们怎么有脸说出这些话的!”
四周切察的声音顿时消散,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着抖,胸中翻腾的怒意却灼得我发疼。
“明明是你们!”
“你们不管别人的死活!你们只管看别人的笑话!你们眼里只有一个钱字!他们的尸体……他们的尸体,就算烂到地里你们都会抢着去肥自家田地!”
我的嗓子几乎撕裂,热泪滚滚,心里也没感到解脱。
说出来有什么用。在他们眼里。依然只有我才是疯子。
寂静了许久,一个疯癫的老人穿过人群——他穿着破旧的道袍,打满的补丁又脏又旧,手里捏着几根竹签,用红漆写着吉凶的字样。他咧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嵌满皱纹的脸上挂着扭曲的笑意。
“找到了……找到了……”他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我问了灶王爷……就是他身上带来的脏东西,这些天生病的人,死的人,都是他带来的死人起惹怒了灶王……”
“咱们唯一的办法……”
他抬手,用积满污垢的指甲指向我。
“砍掉他的头,榨干他的血祭灶王。”
“这病,恐怕吃了他的肉才能好……”
“……”
我并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病,也不知道村中有所谓的灶王,但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一点点变得猩红、毒辣……以及一种丧尸人性的贪婪;人群缓缓向我靠拢,一个女孩子扑上来抱住我的手臂,作势就要下嘴……我用力挣开,脑中只剩下一个字。
跑。
我转头往家的方向狂奔,感到无数只来自地狱的手伸来,但凡回头就会被它们挖掉眼珠、撕掉皮肉……人群涌入巷口,伴随着各种物件如雨点般向我打来……石头砸在身上,在我跑过的路上积了一片。
一声脆响,腹部的衣料撕裂,冷冽的风争相涌入,伴随着阵阵钝痛逼迫出我的泪,脚上的动作依然不敢停——拿把被投向我的钢叉,此刻正傲然地立在前方的泥土中,连带着我的衣服和血液格外夺目。
怎么办。怎么办。
温热的血正从我身体汩汩涌出,在迎面的冷风中乱飞;忽然一个影子,在连着巷口尽头的路旁,定在那里,一点点在我眼中变大、模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的泪几乎涌出。
是程稚。
“走!快走!”“……”
我大喊着跑近。他漠然地望着,依然未动。
他手里提着一大袋食品,我拉起他空的那只手,作势狂奔,他依然没有离开的动作。
“走啊!”“……”
他不注声,眼看着人群越来越近,抬手把东西递给了我,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走。”
他侧身之际,我看到他背上的物件。
曾经他一统帮会时用的砍刀。足有一臂之长。
“别,别……”“我知道,”他轻轻应了一句,“我不会杀人的。”
“回家。等我。”“……”
我点点头,迈步,听见他拔刀出鞘的声音,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才不再回头。
直到门口,我慌乱地掏出钥匙,对了好几次才插进锁眼……很快,人群的喊声愈来愈近,哭啼声、叫骂声,声声入耳;程稚提刀冲在最前,眨眼间奔到门口一把将我推进屋,抬腿踢上大门,另一只没有提刀的手极快地反锁。
门外的喊声、敲打声依然不绝;程稚像听不见,他把沙发、柜子一齐堵在门口,拉着我进了卧室。
……他像沙漠中饱受饥渴的旅者,终于栽倒下来,抱着我艰难地喘息。客厅玻璃被杂碎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拖着他缩在屋角,方才的恐惧和着难言的委屈,灌得我心里发苦。
腹端隐隐作痛,暗红的血迹像是忽然唤醒了程稚的感知。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休息了。
“疼不疼……”“疼。”“我待会儿给你上药……镇子爆发了瘟疫,我带着刀,本来是去市场抢菜的,没想到刚好用上。”
确切地说,是又一次用上了。
拿把藏匿了许久的刀,曾经也无数次保护过我。
“……他们,他们说是我带来的……要拿我的血祭灶王……要砍断我的头……”
我咬紧牙关,腮帮子依然抖得厉害,分不清是因痛还是恨。
“……我害怕……我害怕他们动母亲和哥哥的坟墓……我……”
程稚按住我的头。
“没有办法了……”
“母亲和哥哥,会在天上看我们的……”
“我买了好多东西。”
“我们不出去了。”
“让他们闹。让他们打。熬到外面的人都死光……”
“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
“是吗……”
“信我。”
他搂住我的肩,在额头上深深一吻,
“我答应过你,要一起去月亮上的。”
……
记不得了。
后来的日子里,都是哭声。
我每天都循声从楼上的窗子向外看。每次都看到一具具尸体被抬着从家门口经过。
我们不怎么敢炒菜。害怕饭菜的香味把带病的人引来。渐渐地,屋外的敲打声一天天平息,冰箱一点点空了,程稚却每天坚持在家里喷一遍酒精。
没东西吃了,我们就依偎着缩在角落里,程稚拍着我的背,让我闭眼睡一觉。
“……哥,冬天是不是来了。”
“……下雪了。”
“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你说呢。”
“死在这儿,是不是也算一起去月亮上了。”
我顿了顿,“可我还没找到林瑞。我还不能死。”
“……你说得对。”
“春天。还没到。”
“……”
我于是靠在他的肩头,沉沉地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群穿着防化服的人踹开大门。
……所幸。
这场灾难结束了。
回家的时候,宽阔的马路上看不见几个人影。
雪花飘飘忽忽地落,庄稼大约都烂在了地里;十里八乡,漫山遍野,不见一缕青烟。
“……我们……是不是活下来了。”
“嗯。”
“活下来了。”
“可我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