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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天书 ...


  •   五月的风裹着花香,懒洋洋地卷进质子府的庭院。本该是踏青赏景的好时节,可仅是一个上午,五皇子便在她的院中搭出了一座崭新的竹亭,生生杵在院中央。

      不是风雅别致的六角亭,也不是精巧玲珑的卷棚顶,而是个四四方方、规整到近乎刻板的学堂亭。四根青竹立柱撑起薄纱帷帐,檐下悬着块乌木匾,上书三个大字“勤学亭”,笔锋端正得像是卫太傅亲自拎着戒尺写出来的。

      亭内,一张紫檀书案摆得端端正正,案上垒着半人高的《九章算术》《盐铁论》,砚台里的墨汁浓得发亮,显然是新磨的。而五皇子萧承烨,正端坐在案后,手里捏着一支狼毫,冲她笑得人畜无害。

      “世子午睡醒了?”他广袖一拂,指了指身旁的空位,“今日太傅讲‘均输法’,我特意让人把亭子搭在这儿,省得世子跑太学院辛苦。”

      谢九棠盯着那亭子,眼角直跳。

      这哪是伴读亭?分明是座刑房!

      春风拂过,亭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清脆得刺耳。几只麻雀落在檐上,歪头瞅了瞅案上密密麻麻的算题,扑棱棱飞走了,仿佛连鸟都嫌晦气。

      萧承烨却兴致勃勃,指尖点着竹简上的数字:“世子你看,这道‘酬米施粥’的题,我算了三遍都没对上,不如你教教我?”

      谢九棠盯着他无辜的眉眼,忽然很想把砚台扣在他脸上。

      谁家好人春光明媚时逼人算账?!

      可少年皇子笑得实在诚恳,甚至贴心地在案边摆了碟玫瑰糖糕,糖霜雪白,衬着青瓷碟,活像诱人入彀的饵。

      亭外,春杏抱着扫帚偷瞄,徐良蹲在廊下嗑瓜子,连阿絮都捧着一本书,倚在树旁,一副已经融入的模样。

      谢九棠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入亭中。

      看来今日这算盘珠子,她是当定了!

      亭中熏香袅袅,谢九棠盯着案上摊开的笔墨,朱笔批注的题目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今有粟一斛,易盐三斗五升。以盐一千四百斛,易丝绢,每匹绢需盐二斗八升。又欲以所得绢易米,每匹绢易米六斗四升。问最终可得米几何?”

      萧承烨执笔的手稳如磐石,笔尖在“盐”字上轻轻一点:“世子,这道题很是有趣。”

      “有趣?”

      谢九棠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筹。这哪里是简单的换算?分明是郑氏盐铁交易的翻版!先以盐换绢,再以绢易米,环环相扣的算计,活脱脱是北燕权贵盘剥百姓的写照。

      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又蘸第三次,她的算筹却还停留在第一步。

      萧承烨袖口银线绣的金蟾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在嘲笑她愚笨。

      这位五皇子表面看着心思简单,今日却发现此人精于算经,不愧是北燕盐铁将来的掌舵人。
      难怪卫太傅时长与圣上夸起,这位五皇子“深谙物贸之妙”。

      “世子若是解不出……”

      “一千六百斛。”谢九棠突然道。

      亭中霎时一静。萧承烨的笔尖悬在半空,忽然轻笑出声:“世子果然聪慧。”

      谢九棠轻笑,心知此题目虽念着复杂,其机理无非稚童启蒙的算术,萧承烨选这道题目的目的,不过是在讽刺她愚笨。

      果然,待她答后,少年皇子下一瞬便推来新简:“那这道'今有官仓出贷,春贷粟五十斛,秋加息二成。次年以绢抵债,每匹折粟三斛二斗...'”

      阳光透过纱帷,在“加息”二字上投下阴影。谢九棠盯着那个被朱笔圈起的“利”字,眉头微皱,这哪是算题,明明是户部向各大钱庄放贷盘剥的实录!

      远处回廊突然传来玉珏相击的清脆声响。

      谢九棠余光瞥见萧承衍正倚在紫檀廊柱旁。他今日换了一身靛青色浪纹双襟,手里把玩着一把鎏金短矢,正在向身旁的一名鬼字卫交代着什么。

      眼神却是看向她,像看一只被困死在算题中的狸奴。

      “世子?”萧承烨的声音将她拉回。少年皇子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可是被复利之法难住了?”

      谢九棠冷笑:“殿下既然这么会算利钱……”她一把扯过萧承烨手中的算题,“不如算算,若我现下烧了你们郑氏的账本,能救活多少被利滚利逼得卖儿鬻女的百姓?”

      檀香在亭中凝成细缕,谢九棠指尖的墨渍未干,萧承烨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宣纸。素白的纸面像初雪,却密密麻麻爬满墨痕。
      “粟米每斗涨至四百钱,麻布每匹折银六分,盐引市价较上月翻三成……”

      少年皇子将纸卷徐徐铺开,指尖点着页尾朱红的“周文渊”印鉴:“曹尚书这位得意门生,入狱前刚批的燕京新价。”他抬眼时,鹿眸里的清澈荡然无存,只剩深潭般的幽暗,“我知世子投了端王门下,可您当真以为...”

      风声骤紧,吹得亭角铜铃乱响。
      “这满城飞涨的物价,是老天爷降的灾么?”

      谢九棠盯着“四百钱”那行字,忽然想起良民巷王家六口吊死在门前的景象。她喉间泛起哽塞,面上却嗤笑:“殿下给我算了一上午的赈灾题,原是在这儿等着?”

      萧承烨广袖一拂,“我想,梁帝也不忍见他的儿子沦为北燕豺狼的爪牙。”他声音陡然压低,“端王党哄抬粮价,是为逼父皇重启曹冯章的‘盐粮互易’旧策!从我们郑氏的喉咙里抠银子花,那些饿死的百姓,都是他们登天的垫脚石!”

      远处槐树下,萧承衍正拈着块玫瑰糖糕往唇边送。见谢九棠抬眼,他慢条斯理咬下糖糕一角,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仿佛在说:“看啊,小狐狸掉进新笼子了。”

      “我说这些,不是要世子反水。”萧承烨突然按住她颤抖的手背,掌心滚烫,“只想让您擦亮眼...”少年指尖划过纸卷,“莫等被端王党榨干骨血时,才知自己不过是他们算盘上的一粒珠子。”

      风卷着纸页哗啦作响,谢九棠盯着远处萧承衍。那人正将糖糕碎屑弹向花丛,惊得蜂蝶乱舞。

      “殿下这出戏排得妙。”她突然抽回手冷笑,“先借算题探我深浅,再拿物价激我义愤...”指尖猛地戳向宣纸,“可您母族靠着盐引赚得盆满钵满时,可曾给过卖儿鬻女的百姓一条活路?!”

      萧承烨瞳孔骤缩。

      谢九棠撕拉一声扯破纸卷!碎裂的白宣飘向亭外。

      二人默契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直到将要傍晚,谢九棠都在皱眉抄写着卫太傅布置的课业,余光却不小心瞥见萧承烨面前摊开的书卷,上面竟空无一字。

      她“啪”地搁下笔,略恼气地挑眉道:“殿下好兴致,让我在这儿替你写功课,自己倒是对着白纸发呆?这伴读的活儿谁爱干谁干,我是不干了!”

      萧承烨闻言,不仅不恼,反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世子有所不知,这可不是普通的书卷。”他指尖轻轻敲了敲纸面,“这是'灵犀卷',看着无字,实则是本有问必答的天书。”

      谢九棠嗤笑一声:“天书?” 心想这小子又在卖什么关子。

      “不信?”萧承烨取过她手中的笔,蘸了墨汁,在雪白宣纸上写下:“南梁质子身份是否有疑?”

      谢九棠心头猛地一跳,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墨迹渐渐隐去,宣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是”字。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固。

      谢九棠强压下心头惊涛,唇角扬起一抹故作轻佻的笑:“殿下这是从哪听来的风言风语?”她伸手点了点那字迹,“莫非这天书也爱道听途说?”

      萧承烨瞪大眼睛,佯作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我就是随便问问,怎么给我出来个'是'?”他慌忙用袖子去擦那字迹,“这破纸不准!”
      眸光却有意无意的瞥向谢九棠。

      宣纸被揉皱,墨迹却怎么也擦不掉。谢九棠盯着少年皇子故作慌乱的动作,忽然轻笑出声:“殿下想试探我,倒也不必做戏做的这么全。”

      “哪有试探!”萧承烨干笑两声,手忙脚乱地将宣纸团成一团扔进香炉,“这纸定是受潮了,字都显不全...”

      火苗窜起,将那个刺目的“是”字吞噬殆尽。谢九棠状似随意地拨弄着案上算筹。

      萧承烨却凑近压低声音,“世子别往心里去,我保证这事绝不外传。”

      “外传什么?”谢九棠挑眉,“外传你这本'天书'连南梁质子都认不清?”
      谢九棠心想,这萧承烨不知从何处听了些模糊的风声,就想以此要挟她反水端王,且不说她从未投效端王,即便投效了,也不可能因为扑风捉影的几句疯言,便缴械转投宣王。

      二人相视一笑,各怀心思。

      远处北堂廊沿下,萧承衍手中的茶盏不知何时已经凉透。他盯着亭中谈笑风生的两人,眸色渐深。

      萧承烨将重新铺开的宣纸往谢九棠面前推了推,眼睛亮得惊人:“本王给世子三次提问的机会,这一次,由本王亲自作答,保证灵验!”

      谢九棠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少年这副殷勤模样,活像市集上推销假货的小贩。

      无非是想借着“天书”的名头,故作神秘地透露些郑氏秘辛,好让她承这份人情,顺便与她这位手握千门之权的南梁质子套个近乎。

      “好啊。”她懒洋洋答道。

      可她偏不想顺他的心意。

      在这北燕朝堂,比起郑氏辛秘,自然有更让她感兴趣的事。

      于是她揽袖,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了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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