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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早朝 ...

  •   040

      奉先殿上,燕帝的指尖随意地叩击着龙椅扶手,目光如鹰般掠过谢九棠的月白袍角:“说到这次的漕运案,还得多亏了谢卿,若不是你小子挑了头,朕面前这些吃惯空饷的朝臣,怕是没有一个敢在他郑家的地界挖坑掘坟。”

      白玉阶下的谢九棠一怔,随之牵了牵唇角,心想这老儒生绕了一早晨弯子,还是将查抄漕运的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他这番言语,算是彻底替自己和宣王党之间结了梁子。

      二皇子萧承胤突然轻笑:“虽说此事乃谢世子不顾两国恩怨仗义出手,但若非舅舅在狱中还惦记着户部旧档,从中帮衬,郑氏那些暗账哪能这般快现形?”

      谢九棠略略皱眉,被萧承胤噎的喉头发痒,想破口大骂。

      自己为王家六口冒死折腾了半月,如今倒成了曹冯章的功劳,不过她行事向来从心,未曾有过邀功的想法,但萧承胤当着群臣面,刻意强调端王党在漕运案中帮衬她的说辞,还是让她心中微怒。

      此时,户部刘大人突然出列,道:“曹大人虽在诏狱,却以待罪之身呕心沥血,为我大燕清廉日日操劳,实乃忠良!”

      此话看似往曹冯章脸上添金,实则是为了给端王一派出头,质疑圣上前些日子扑风捉影,在郑氏的挑唆下,令曹家蒙冤入狱。

      而燕帝却对刘大人的话点头默许,这就意味着曹冯章此次的“劝盐商改投粮市”,不仅彻底解决了军需,还将曹冯章之前在户部的贪腐,化实为虚,让端王党重新在朝堂上抬起头来。

      站在曹冯章一旁的萧承胤,听完刘大人的话,笑意渐显。

      而谢九棠向来看不惯清水涮墨,眉毛一挑,张口驳道:“曹尚书可知良民巷的王家面馆?”她突然逼近轮椅,“您这招乾坤挪移的法子,挪的可都是蘸着人血的银子!”

      今日从早朝开始,朝臣们乃至燕帝的脸上,都不约而同的洋溢着喜悦。

      这种喜悦,则是源于户部因盐商改投粮市后,新缴上的税银终于填补了军需的空缺以及安抚了燕京的物价,六部乃至内阁官压吏、吏压民的压力,终于得到了缓解。

      而谢九棠的这番话,却在北燕的高堂之上,将这层喜悦的假面狠狠撕下,漏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真相,扒开了百姓被权势玩弄于鼓掌却不自知的残忍。

      好似一张看起来温暖厚实的棉被,被当着众人的面剪开,才发现里面全都是鼠皮蟑螂等冒充棉花的秽物。

      朝臣们顿时交耳窃窃。

      曹冯章坐在轮椅上,阖目不语,仿佛在小憩。

      只有二皇子萧承胤将刀般的目光割向谢九棠。

      谢九棠突然双手交叠,向燕帝垂首揖道:“臣惶恐,查抄郑氏全靠二殿下与曹尚书深明大义,毕竟曹大人在诏狱就能查出郑氏偷运私盐的烂账,这等本事可比千门探子强多了。”
      她抬眸时恰好迎上萧承胤抽搐的嘴角,“要说‘帮衬’,这二字,臣怕消受不起。”

      “谢骞,你别得了便宜还……”

      曹冯章的咳嗽声适时响起,打断了萧承胤的话:“老臣在狱中闲来无事,倒是替谢世子算了笔账。”
      他枯指在轮椅扶手上画圈,“良民巷六条人命,比起漕运丢失的军粮三千石,孰轻孰重,还请谢世子好好掂量,这千门之权称量天下,不知称不称得清忠奸二字?”

      此言一出,朝官们纷纷附和,就连白玉阶上的那位老儒生,也默许了曹冯章给自己找寻的这处台阶。

      庙堂之上,唯有谢九棠这个外臣,一袭月白锦袍,突兀的站在一群绯红官袍之中,似血海中的一条银龙,与众人格格不入。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不解《盐铁论》中“烹小鲜而治大国”的荒诞,不懂掌权者为何总将治下苍生视为庖厨里的鱼虾。
      而兄长谢骞曾为她解惑道:“当朱笔在‘忠奸’与‘盈亏’的天平上摇摆时,黔首的血肉之躯会被当成税赋上的污点。”

      而如今,谢九棠终于意会了这句话。

      书常言“易子而食”为人间至惨,却鲜少记载太平年景里那些被铸成铜钱的枯骨,当“安抚物价”成为朝堂共识,那些因十文钱涨跌悬梁的王家六口,不过是户部奏折里轻飘飘的“损耗”二字。

      而血生生的六条人命,也终化作史官笔尖一滴上不了台面的余墨。

      谢九棠立在鎏金柱的阴影里,月白袍被穿堂风鼓成残云,她梳惯了南疆人的散髻,如今的乌发用北疆的银冠草草一挽,几缕碎发垂在瓷白的颈侧,倒像是工笔画里逃出来的清流名士。

      她面无波澜的听着端王为首的朝臣们,在燕帝面前见风使舵的暗喻她已投端王门下,心中不忿。

      但又清楚如今局势,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将端王党的帽子撇清的。

      于是,谢九棠灵机一动,视线投向一直缄默的五皇子身上,见这小子正目光涣散,一副畅游九霄的神态,便突然道:“前些日子,听闻宣王殿下向圣上讨要我,令我入太学院作他的伴读,想来近日闲暇,不知何时可以入院听讲?”

      众臣参议声应然而断,纷纷将目光聚拢至谢九棠身上。
      诧异这厮刚投向端王党,便又在这奉先殿上,公然与宣王小殿下套近乎。
      如此善变的姿态,竟将那副清贵的皮囊上,生生劈出三分奸猾。

      萧承胤蟒袍下的指节捏得泛白,忽而笑出声:“五弟要讨谢世子做伴读?可我听闻五弟在太学院已有五位伴读了,上月太傅还同本王叹,说几位伴读的课业做的都比五弟好,可五弟却连粟米换丝绢的题都算不利索,我看也就没必要再添一位伴读了。”

      “二哥教训的是。”萧承烨广袖一甩,朝燕帝揖道:“可太傅也教过,学术也要因地制宜,谢世子是南梁人,精于算术,有了他做伴读,相信弟弟我很快便能掌握粟米换丝绢的问题了。”

      二皇子又想讥讽,宣王门下的兵部尚书魏廷突然开口道:“回陛下,五殿下这话让臣想起当年宣王爷的斗鸡赛,原先蔫头耷脑的,换个训禽师就啄瞎了端王府三只彩羽雄鸡,没准儿这伴读也在质不在量,谢世子出马,能以一抵五呢。”

      几位宣王党老臣顿时咳成一片,仿佛集体犯了喘症。

      若是真让谢骞做了宣王的伴读,那这千门之权落谁囊中,还真是难以预料。

      “胡闹!”曹冯章的轮椅猛地前倾半寸,熊皮褥子滑落在地。
      值殿太监刚要捡,却见五皇子已抢在二皇子前头,蹿过去掖好被角:“曹尚书仔细着凉,您腿脚不便,侄儿帮您暖暖。”他竟解下腰间错金暖炉塞进熊皮,惊得老狐狸连咳带喘。

      燕帝突然击掌大笑:“谢卿这伴读朕准了,只是......”他摩挲着手掌,“承烨每日需多临三页‘盐铁论’,你舅父在淮南盐市犯的错,朕要你用笔头补回来。”

      谢九棠揖礼谢恩,余光不经意撞上萧承烨仰起的笑眼,少年眸色清澈如鹿,眼底却蒙着一团混沌,让人捉摸不透。

      这时,燕帝忽将佛珠往案上重重一磕,才问起昨夜慎王府失火一事:“朕方才听值夜太监嚼舌,说谢卿昨夜在慎王府赏月时受了惊?”他起身碾下玉阶,“承衍这孩子的府兵该换换了,连只野猫都防不住。”

      谢九棠的指尖几乎要嵌进掌纹。

      昨夜刺客的杀人手段,明明是千门卫中的第九门,而萧承衍说过,‘九门’只听令于燕帝。

      这老儒生惯会借儿子的刀杀人。

      “谢世子昨夜遇刺了?”二皇子萧承胤突然凑近她肩侧嗅了嗅,“你身上怎有股火石粉的味儿?我听说前几日,五弟还从燕宫库房支了一些火石粉,不知是拿去做什么了?”

      五皇子面色蓦地腾起一阵委屈:“二哥慎言!那火石粉是内务府统配的,我多拿了些,是用来做了烟花,好在数日后的骊山宫宴上热闹热闹,二哥这话说的,可不要让弟弟在这奉先殿上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可是二哥,”萧承烨话锋一转,“我听说昨夜三哥府上走水,二哥却不在府中,难道听了消息,跑去救火了?”

      “昨夜舅父出狱,我自是在刑部打点,哪里知老三府上的事,五弟可不要乱说话。”

      谢九棠听着二人互相推责盘问,忽然很想笑,这些蛆虫连栽赃都要借她的刀,就像南梁夜市里套圈的商贩,忽悠着客人把赝品往钩上挂。

      昨夜萧承衍盯着那一张张从尸体上摘下的面具,说“父皇终究忌惮你我走得太近”时,她便知道那支擦过自己耳畔的冷箭,不过是老皇帝自导自演的皮影戏。
      燕帝既要借慎王府的血,警告她恪守棋子本分,又要用她的狼狈,敲打端王和宣王两党莫要越界。

      “陛下圣明。”谢九棠见缝插针,“能在慎王府的天罗地网中行刺我,可不是寻常畜生。”

      这一句,骂的燕帝有些哑然,但又不得不吃尽这哑巴亏。

      满殿死寂中,五皇子突然笑着朝燕帝开口:“这慎王府纵火案若深查下去,是否有些打草惊蛇呢,只是儿臣愚钝,分不清惊的是草里的蛇,还是握打草棍的人。”
      这话虽是说给燕帝,却让人不禁觉得是在反讽萧承胤,可那双至纯至善的眸子,又让人不确定他是否话里有话。

      燕帝抚掌大笑。

      谢九棠盯着那惯会演戏的老儒生,突然觉得北燕的磊落向来虚假,却偏要描出个太平盛世的轮廓。

      这一点,若是被她悄无声息的揭开在北燕百姓的面前,又会是一番多么有趣的光景。

      这时,殿外来报,三殿下已经侯在殿外,燕帝挥袖,宣他进殿。

      萧承衍踏入殿门的刹那,鎏金柱上的朝阳都黯了三分,他竟还穿着昨夜被火势燎焦袖角的墨袍。

      银线绣的睚眦在衣摆翻涌如活物,被部分焦黑处的轮廓衬着,每走一步都似踏着血海尸山。

      衣身虽大体完整,但燎破的几处细微,让他在这奉先殿上,有些失礼,群臣的笏板齐齐低了三寸,礼部尚书喉中咽回“逾制”二字,视线却频频闪躲,不敢望向这位很少上殿的三殿下。

      萧承衍来到白玉阶前,不似另外直身站立的皇子,而是以训如家犬的姿态,朝燕王跪了下去。

      在外面能让蛇鬼让路的慎王,此刻以额伏地,极尽卑微。

      而那位曾在端王府别院躲着萧承衍的五殿下,在这奉先殿中,脸上也没有了对三哥的惧意。

      这让谢九棠想起了萧承烨曾说过的那句“在玄武门内才是他三哥”的说法。

      而此刻,在燕宫的琉璃瓦下,他的三哥的确温顺乖巧。

      “儿臣叩见父皇。”

      如此宽敞的奉先殿,萧承衍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却独独跪在了谢九棠的身侧。

      他的广袖看似不经意的,拂过谢九棠的靴尖,一缕独属于他的淡淡檀香便缠了上来。

      若不是二人背着北燕朝堂玩了一把灯下黑,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很容易让人遐想到———她跟萧承衍才是一路的。

      谢九棠心慌后撤一步,靴跟正踩中曹冯章轮椅的投影,而这看似不经意的倒退动作,也退进了曹冯章浑浊的眼珠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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