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晚翀

5、死因

　　两天前深夜，蟾月宗袭击括苍派，计划派护法首座师无恙潜入，生擒掌门、盗取玄天印。可奇怪的是，当括苍派布下天罗地网，师无恙却始终未现身。

　　走漏风声的内鬼是谁？又或是蟾月宗故意设局？隐弘心中疑云密布。更蹊跷的是，如今在括苍派附近发现楼青芜的佩剑。据师姐甄元知在陈安县传回的消息，楼青芜正是在两天前遇害。难道她的死，与这场袭击有关？

　　隐弘一双眸子布满血丝，周身笼罩着刺骨恨意！

　　忽闻殿外传来一阵轻盈脚步声，隐岘清朗的声音随之响起：“隐岘求见掌门师兄。”

　　“进来。”

　　隐岘踏入殿中，躬身行礼：“掌门师兄。”

　　“何事？”

　　只见隐岘注视着他，沉默片刻后低声开口：“师兄，楼师姐遭遇不测，已经受到了最大的惩罚，而且她平日里......”

　　“你想说什么？”

　　“求师兄饶恕楼师姐。”隐岘语气坚定，“她已经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她......”

　　“你在为她求情？”隐弘冷笑质问，语气不容辩驳，“别忘了，她无视门规、触犯戒律，这一切都是她任性妄为的后果。敢公然违规就要接受上清派的惩罚，任何理由都不是逃避的借口。”

　　“可她已经死了！”隐岘声音陡然拔高，泪水夺眶而出，“什么都没了，师兄，你怎能如此狠心？”

　　“这能怪谁？”隐弘目光如刃，冷冷道，“她执意不听劝，目无尊长，肆意践踏门规，难道我还要姑息纵容？若人人效仿，上清门规何存？掌门威严何在？她既已身死，那本该执行的三百鞭又算得了什么？”

　　殿内陷入死寂，隐岘紧紧注视着他，声音带着失望：“我一直以为你对她是特别的，原来都是错觉。”说完，转身离去。

　　在隐岘转身背对跨出殿门的那一刻，隐弘骤然扶住胸口，明显地感到心脏在抽痛，他紧紧咬住牙关，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整个身体仿佛在颤抖。

　　凶手究竟是谁？他闭着眼，胸口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恨意与急切在血管里横冲直撞！他迫切想要查明真相，却不能让人知道她不洁的秘密。据师姐传来消息，她正在陈安县查访，今夜必能赶回。但他实在等不及，必须立刻去验尸。

　　夜色深沉，三清铃在死寂的上清派中叮咚作响。

　　玉清殿外，银辉跌在空地上碎成冷银，蛐蛐声似细针扎破寂静。

　　隐弘跨出殿门，直奔冰室而去，行至门前，一枚拳头大的珠子骤然出现在他的掌心——神素珠莹白如雪，如同一颗凝固的明月。这珠子在暗无天日的夜里可令四周亮如白日，蕴含的神力能做护身兵器，是上清派法器之一。

　　他手握神素珠，缓步踏入冰室，寒气扑面而来，转瞬间，仿若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神素珠自掌心飞起，刹那间冰室亮如白昼。抬眸看去，只见一袭黄色长衫的楼青芜正静卧在冰床之上，纹丝不动。他走到冰床前，凝眸细看，楼青芜双目轻闭，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颤抖的手抚上她的身体，冰凉触感让他的心坠入深渊。泪水不知何时已浸湿脸庞，又滑落到冰床上。看着她的眼神似乎充满恨意，却转瞬被浓稠的伤痛与绝望淹没。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每一幕都是他们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恍惚间又听见她清脆明亮的欢笑声，看见她正拉着他的手跑在前面，眼中盛满笑意：“师兄，我要到月亮上去，到星星上去，摘下星星送给你做礼物。师兄，有你真好。我们永永远远都是一家人。”可如今，这些天真烂漫的话，却在剜着他的心。

　　深吸一口气，泪水如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下，眼神里满是悲怆与悔恨。他突然将她冰冷的身躯搂进怀里，脸颊贴着她的脸，闭眼感受着她的存在，任泪水肆虐，连冰寒侵骨都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他怔然看着她苍白的脸庞，轻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非要离开我？”臂弯收紧她的身体，“你是故意折磨我吗？你做到了，你做到了。”

　　冰室死寂，他红着眼眶：“这就是你的选择？宁肯舍了师门，宁肯跟着魔宗的人，也要走？你怎么这么傻？你让我怎么办？”他声音几近破碎，“阿芜，我好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将整颗心都给你，为何自负到以为你会永远等我……？”

　　他闭眼长吐一口气，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抬眼时眼底燃着杀意：“我会杀了那个男人，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知道你的死因。”

　　掌心微动，她衣衫尽褪。他专注检查她身体每一处，从头部到脚部，仔细不放过任何地方，却未发现一丝伤痕。

　　“凶手功力应远在她之上，才能一举重创内脏。”他垂眸望着她心口的位置，面上平静如死水，泪水却仍不受控地簌簌落。一滴、两滴……

　　目光一顿——只见她胸口处有抹极浅的凹痕，被泪水浸润后才隐约显形。指尖轻轻覆上那处，灵力透入肌理的瞬间，脏腑间碎玉般的脆响清晰传来。

　　“梵冥掌……”他盯着那道浅淡掌印，声音冷得刺骨，“震碎内脏却不露痕迹，好个魔宗手段。”

　　“这一招杀人于无形，施掌之人显然要她即刻毙命，用心之毒令人发指。”

　　“难道这就是她不肯说出身份的那个男人？”

　　他眉峰狠拧，眼底透着刺骨杀意，他很气，气那晚心软没关住她，更气那个男人——师无恙，他发誓，定要让这个人形神俱灭。

　　他抿紧薄唇，眼神如犀利剑光，转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他逼退泪意，深深吸气平复情绪，手一挥，已替她穿上衣衫，眼神狠戾地盯着她，许久后，冷冷掷出四个字：“咎由自取！”说罢，收珠，甩袖离去，未留一丝留恋。

　　今日楼青芜遗体才送回来，本待等师姐回来验尸，此刻自己已查明死因，却不便声张。他打算将结果告知师姐，由她重新勘验。楼青芜失贞之事绝不可外泄——她名节事小，上清派清誉事大。若掌门师妹遭魔宗玷污杀害之事泄露，上清派何以在正道立足？这个秘密，唯有他与师姐知。

　　天色微白，晨光透过窗纸洇成一片柔雾。

　　钟儿蜷在床榻上，圆圆的脸泪痕未干，山风经过窗棂，拂过她低垂的眼睑，触感轻软，恍若梦中未触及的指尖。

　　“小钟儿……”

　　轻柔的低唤缥缈深远，遥远的记忆在梦魂中交错。月光骤亮如刃，劈开夜幕，将旧时小院照亮得如同白昼。

　　院子的一角，那棵粗矮的石榴树歪歪斜斜地立着，树皮上的纹理仿佛刻满了岁月的故事。石榴树往右不远处，一口陈旧的水井安静地蹲在那里。少年斜倚井沿，眼底盛着星屑，笑纹里漾开整个春日的天光。才及他腿边的三岁幼女，睁着一双圆溜溜、宛如黑宝石般的大眼睛，正兴致勃勃地学着哥哥的样子，朝着井中“哇哇”叫着。稚嫩的声音在井内回响，透着异样的趣味。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无比的事，她欢喜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哥哥。两人的脸上都挂着调皮又快乐的笑容。

　　“阿兄……”

　　看着这一幕，钟儿心头颤动，急切朝他们奔上前去。可就在她伸出手的瞬间，眼前的两个人却似是被一阵无形的风拉扯着，不住地往后退去，身影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了她的面前。钟儿惊慌失措地站立在原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无法挪动。耳边，突然传来了那遥远又带着哭腔的声音：“阿兄骗人，阿兄骗人……”紧接着，少年温柔又带着安抚的声音响起，“哦，不就是大风筝吗？钟儿不哭，改天，一定给钟儿做个又大又好看的大风筝，好不好？”

　　“阿兄，阿兄……”她张嘴极力地喊着，嗓子都快喊哑了，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瞬间笼罩了她。

　　忽地一晃，天旋地转，四周刹那间变得漆黑一片，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着，唯有一抹微弱的月光，像一条细线般透了进来。

　　再睁眼时，她蜷缩在石榴树后，看着前方可怕身影。

　　闷响、嘶喊、血腥味袭来，虫鸣死寂，唯有泪珠簌簌滑落。

　　“不！不！”钟儿嘶声哭喊：“阿兄——！”

　　“钟儿！醒醒！”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边，一片触感传来，有人在拍打着她的肩。

　　睁眼时心跳撞得肋骨生疼，中衣已被冷汗浸湿。

　　“你终于醒了！”头顶传来沈丹碧的声音，她松了口气，“你睡了两天两夜。又做噩梦了？”

　　愣怔片刻，她恍然反应过来。竟已过了这么久？原来又是一场梦，那梦境太过真实，残忍得令人窒息，让人害怕又心痛。梦境内容她不敢细想，手不自觉地抚上仍在怦怦直跳的心，脑海中尽是不解与困惑。抹去泪水，她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沈丹碧：“师姐，楼师叔呢？她回来了吗？”只见沈丹碧沉默片刻，微微点了点头，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钟儿已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她连忙去追：“钟儿，钟儿……”

　　钟儿脚步急促，转瞬已跑到了停枫院，却见满目皆挂着素幡，廊柱屋檐都挂着白色符帐。她神色惊惶一路逮着人问：“楼师叔呢？”众人见此情形，面露不忍，道出真相，钟儿愣在原地，继而冲向她们口中的华灵殿。

　　奔至殿门前，一眼望见殿首的灵柩——黄幡垂地，弟子们手持笏板低诵经文。眼泪轰然决堤，模糊了眼前灵柩。她冲上前扑到灵柩边，望着静静躺在棺中的楼师叔，嘶声哭喊：“楼师叔！你醒醒！别丢下钟儿......”

　　“把她给我拖下去。”冷肃的呵斥撞碎哭声。钟儿浑身一震，转眼撞上掌门师叔阴沉的目光。

　　“掌门师叔！”钟儿如看到救星，踉跄着扑向隐弘，跪跌在他面前，“掌门师叔！您救救楼师叔！求您——”隐弘大弟子逸拂快步上前搀住她，温声劝道：“师妹，楼师叔已经去了，别再......”

　　“不可能！她没走！”钟儿甩脱他的手，呜咽声止不住地颤抖，被隐弘冷硬的命令截断：“带下去。”两弟子架住她退下，殿内只余诵经声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