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而已》花最

4、榆木脑袋（上）

　　1.
　　稀松平常的暑日。

　　暑气大肆杂进空中，过分斑驳黏腻，暗使云也沉着脸，喑哑难语。

　　蝉将身子通通埋在树里，闷头闷脑地发叫。

　　树下，被枝叶生生裁了角的光猛打在地上，像随时要把人影烙穿。

　　一切看起来好不畅快。

　　“所以我真的不理解。”

　　“今天因为桌上有盘菜不新鲜就在那里争执了一个中午，大前天因为家门口的鞋没摆好就喋喋不休了一整晚，上周末又因为阳台上的花没人去浇水就在那里互相指指点点……”

　　“每次都要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突如其来有头没尾翻来覆去地吵，好像这样吵股票能涨价似的。”

　　“……”

　　“大家不都说找对象要找性格互补的么，我都不敢想象他俩当年是怎么自由恋的爱，这两人撞到一块儿，像甩了两把朝天椒似的，噼里啪啦，呛人还炸锅……”

　　“……”

　　我滔滔不绝地控诉着家里的破事儿，声带渐而紧绷，仿佛随时要喷一潭火星子。

　　好在人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终于在某一刻成功逼自己闭了麦。

　　然而当我接下来反复吞咽着唾沫，喉咙反倒更干涩难掩。

　　破喉咙！

　　算了，还是先找个便利店买瓶喝的镇一镇吧……

　　我瞅了瞅前头的路。

　　印象中前面左拐再走一小段路有一棵大榕树，大榕树边上就有一家小卖部。

　　甚好甚好。

　　等会儿喝点什么呢？

　　嗯……

　　就决定是你了——————

　　冰红茶！！！

　　我偏过脑袋，正欲开口，咽喉疑似被一股陈年老痰扼住。

　　无奈，只得像沧桑的老媪卯足气力咳出两声。

　　十足艰难：“盛放……我想……”

　　话未完，身旁那人手臂一抬，递来什么。

　　“嗯，给你。”

　　？？？？？？

　　我表示不解，当下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手里竟然正握着瓶冰红茶！

　　不是，这家伙什么时候还有好东西在手？

　　刚刚一路笔直走来，都是我在疯狂输出，盛放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我疯狂输出，人压根儿没走开过。

　　难道影子分身啦？

　　哦哦，不对不对，好像是我今天突击把他约出来，他出门前顺手拿的。

　　我还没接过，只是看着他，迟疑道：“可这瓶不是你自己的么？”

　　盛放慵懒散漫地扬起眉，眼里如有先知般的智慧，“是给你带的，还没喝过，放心。”

　　我听罢，万分感动，眼泪差点像汗一样涌出来。

　　“别光顾着站着感动，”那人当着我的面拧开瓶盖，自然地递到我嘴边，“傻傻的。”

　　我这会儿也顾不得回怼他，只是乖乖伸手接过，救命灵药般握住。

　　指间顷刻被清凉直绕。

　　“盛放，那个咳咳……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哦不……我的及时雨啊……咳咳……”

　　我边话边低头瞧着，塑料瓶壁上不断有细小的水珠往外冒，便知晓饮料先前是冰镇过的。

　　他随口提醒：“慢点喝。”

　　“嗯嗯。”

　　我下咽一口唾沫，捣蒜那般点头，转头高举饮料猛嘬了一口。

　　甜的！凉的！！爽的！！！

　　我随性地抹了抹嘴巴，与此同时，突然又想起盛放方才那后半句。

　　“……还没喝过，放心。”

　　唔……这家伙不会是在特意强调什么吧？

　　难不成他觉得我平日里洁癖有点重？

　　应该也还好吧，我也没有那么……

　　再说了，小时候不是还共吃一碗面共喝一碗汤来着！

　　更何况这破喉咙都死到临头了人还矫情什么劲儿。

　　我暗暗思忖，还是补夸了句：“知我者还得是我盛哥。”

　　盛放抬睫同我对视，他的眼尾上挑，嘴角弧度也分外惹眼。

　　“那不是必须？”

　　当真是游刃有余的骄傲神情。

　　我捏着饮料瓶看他，收回先前的猜想，又隐隐地觉得好笑。

　　心情呢，就不经意地好了些。

　　2.
　　一小段路过去。

　　冰红茶在我手头只剩一半。

　　我感受着喉际的余味，垫了垫饮料瓶子，发自内心地慨叹：“唉，可惜了……”

　　盛放闻声，“怎么？”

　　我一本正经地解释：“冰红茶不怎么冰了。”

　　盛放面露疑色：“？”

　　我直抒胸臆：“你不知道，冰红茶不冰，就相当于失去了它的灵魂。”

　　“哦，可我倒是觉得这个温度对你来说刚刚好。”那人回应。

　　我摇摇头，“看来你无法理解。”

　　“我是不理解，”盛放直勾勾地盯着我，“但是你的经期就快要到了。”

　　我直接原地愣住，“啊？”

　　他不紧不慢地输出：“这冰红茶不冰呢，失去的是它的灵魂，这冰红茶一冰呢，到时候要的可就你的命根了。”

　　此言一出，我背后乍冷，嘴角微微发搐。

　　从前那些因为我在大姨妈来之前吃冰喝辣不管不顾，纵而导致后面痛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的记忆，简直像寒毛那般接二连三根根分明地竖起。

　　记起来了。

　　我全都记起来了。

　　我瘪瘪嘴，有些不情愿，“好吧，你赢了。”

　　“赢什么，”盛放随手揉揉我的头，“你这家伙可得好生养着。”

　　我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盛放的目光却温柔地垂下来，“要不过几天给你做姜枣茶？”

　　我猛地忆起那又辣又苦又甜的怪味，立刻晃脑袋表示拒绝，“我不想喝姜枣茶，它味道奇奇怪怪的。”

　　那人还挺耐心，好声好气：“那你想喝什么？”

　　“嗯……想喝奶茶，就你上次给我带的那个，我记得是叫‘夏日限定’，对吧？”

　　“‘夏日限定’其实是个系列，”盛放解释，随后低声一笑，饶有趣味，“不是，还真挑上了？”

　　“那个好喝呀，尤其里面那个葡萄果肉嚼起来可带劲儿了！”

　　话及此，我灵光一闪，扯了扯盛放浅灰色的防晒衣袖，“要不这样，到时候我请你喝，你过来的时候就帮我带一杯，好不好？”

　　盛放不为所动，出乎意料得正经，“那个系列只能做冰的，你那个日子……不可以。”

　　“你放心，奶茶放一会儿就不冰了，”我试图纠缠，“温度刚刚好，适合我的。”

　　盛放眯眯眼，“好吧。”

　　我讶然，“真的？”

　　盛放面色无波，“给你做红糖西米奶茶，放一会儿就不烫了，温度刚刚好，最适合你。”

　　“真是可恶啊……”我窝囊地嘀咕。

　　他问一嘴：“……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你，”我稍作停顿，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个……能不能再额外赠送一份焦糖炖奶？想吃。”

　　“嗯，”盛放竟毫不犹豫，“可以。”

　　好耶。

　　3.
　　不知不觉到了两点半。

　　天空。

　　云层瞧着比之前暗了几个度。

　　该不会是天上某位爷正大口吸着烟卷吧？

　　我猜想着，偶然捕捉到空中的角落，两朵聚拢不久的云突然挂着黑脸各自散去。

　　我神经兮兮地回想起什么，一只手攥着饮料瓶，胸口暗暗生闷，也是鬼使神差地来了句：“盛放，你说他们以后会不会离婚啊？”

　　“他们”自然是指我亲爱的爹娘。

　　盛放默了默，满脸认真，“不会。”

　　我反问：“因为他俩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到这么大？”

　　盛放慢慢解释：“这的确算是一点。你也说他们反复争吵的都是一些琐事，而且每次都没有后续，说明他们俩之间没有产生大问题。”

　　“我觉得他们倒更像是因为生活的苦闷在那里外泄情绪，而对方是日常生活中最适合最默契的拌嘴搭子。”

　　盛放拍拍我的肩，“倪叔叔和林阿姨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啊。”

　　我却不是滋味，心直口快：“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庆幸他俩目前没有大问题？”

　　“抱歉……”盛放应是察觉我的不满，挠了挠脑袋，沉吟，“那些是我个人的猜想，我也希望你不被他们影响情绪，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我实话实话：“他们光是因为小事就能这样吵，我是真担心时间一长问题就变成大了。”

　　“再说同一个屋檐下，我没办法不受他们影响。”

　　盛放稍作思考，“如果他们吵得上头，你就努力避开，别当面指责他们，不然你可能会承受双倍的压力。”

　　“可这样也缓解不了这情况啊……”，我直按眉心，连连叹气，“唉，我之前明明试图让他们更理解对方一点，就不要因为小事就吵起来，可是这也只好一时，他们后边还是会因为或这或那的原因看对方不爽。”

　　“本身完全契合的人太少，更多是相处久了发现对方的毛病。”

　　“人们总是缺乏很多耐心，情绪上头的时候又很容易宣泄自己的情绪，从而忽视了他人的情绪……想静下心磨合确实不容易……”

　　盛放缓缓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注视我。

　　“可你做得很棒，想着去让他们缓和，我记得我之前有段时间，我家那两位三天两头吵架，我都不想管他们，直接把门锁了呆在自己房间里。”

　　“那时心里只想着逃离，嗯……”

　　“困在这种情况里，不想逃的人要么是金刚要么是软蛋，好吧，我是后者……”

　　我嚷着，陡然意识到什么，瞪大双眼，“等等！！你爸你妈还会吵架？！！！！”

　　在我心里，盛放的爹妈可是当代成功夫妻的楷模。

　　事业爱情孩子三把手狠狠抓。

　　“是啊，而且还你之前描述的一模一样，那什么‘突如其来有头没尾翻来覆去’。”

　　盛放说着说着，突然很轻地笑了。

　　“他们都说吵架这事对普通夫妻来说像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家常，我以前不理解，现在倒想开了，人有时候自己都会跟自己的思想打架，更别提和另外一个不是自己的异性了。”

　　无可否认，是这个理。

　　我点点头，他却补刀：“不过，身边的人是挺遭罪的。”

　　“……”

　　我无话可说，盛放又喊我。

　　“倪若钦。”

　　“啊？”

　　他继续低脑袋凑近，装作跟我说悄悄话的模样，我这次也懒得吐槽他爱演，只是配合着靠过去，安静地竖起耳朵。

　　只听：“我悄咪咪跟你说，其实我觉得他俩这么久没吵架纯属是因为现在工作太忙。”

　　“你想啊，一个呢时不时出差，一个呢整天泡在公司里，两个人搁这儿异地婚恋呢，一个月面都见不到几回，想吵都吵不起来。”

　　我拳头硬了，“怎么？你还嫌自己家里太冷清？”

　　盛放打心里讲：“怎么说呢，我有时也会有担心他们感情淡了，不过平平淡淡也还行吧。”

　　“平平淡淡，”我也不知抱何心理强调了遍这个词，脑袋压得很低，又去盯那死气沉沉的路，“谁不希望……说实在的，我曾经想过我爸我妈真不合适的话就离婚算了……”

　　“可是他们要是真离婚，我又跟着谁呢，感觉跟谁我都不顺心。”

　　因为我完美继承了我爹娘各自保守及敏感的性情。

　　矛盾。

　　且累赘。

　　盛放却自然说着：“那你跟着我好了。”

　　我蓦然抬首，“盛放，你别开玩笑了。”

　　那人似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忙忙慌乱地补充说明：“我的意思是，你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时候，都可以像来找我。”

　　“而且……你不也认了我爸妈做干爹干妈，这样来讲我至少也算你半个哥哥吧……”

　　这话术简直堪称完美。

　　我微微勾起嘴角，“哼，我是图耳根清静，但我看你就是觉得自己孤家寡人寂寞难耐吧？”

　　盛放也没反驳，眉眼间无由来泛起一股淡淡的哀愁，“倪若钦，难道你跟我待一块的时候不开心吗？”

　　不是，哥，来这种？？

　　我一怔，言语认真且负责。

　　“开心，说真的。”

　　转眼间，盛放豁然开朗，幼稚地一拍双手。

　　“这不就成了？”

　　“？”

　　我满面狐疑，半晌终于狠心戳破他，“盛哥，说真的，你其实是真的想当我爹或者当我妈吧……”

　　“我感觉你现在照顾我简直比谁都到位……”

　　我实话实说，只见盛放叹了声气，有些苦涩地笑，“那纯属是因为……”

　　“嗯？”

　　盛放捏捏我的脸，缓缓吐出几个字：“你哥我善。”

　　“榆木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