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 25 章 ...
-
不远处的主殿内人头攒动,宾客剪影被烛光映照在窗帷上。
陈江月奇道:“排场倒是不小,难不成李县令已经可以下床见客啦?”
谢阔轻笑一声:“再小的官,到底也是一方县令。强龙难压地头蛇,这话难道你没听说过?”
陈江月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朱兰亭不置可否,如往常那般并不打算发表意见。
一位公子迈着阔步迎面而来,脸上洋溢着极高兴的笑容,二话不说便伸手拦下了陆青鹧。
“陆槐真?”
“……江汝宇?”
“你怎会在这里?”
“身有公务。”
江战热情地上前一步道:“陆老爷和陆夫人身子可还好?上次一别已过去三年,今日咱们可得喝上一杯好好叙旧!”
陆青鹧笑容和煦:“自然,自然。不过今晚的主角可是李府这位小公子,咱们还是先去主殿庆贺李公子的十八初度吧!”
“你这小子,场面话说得那叫一套套的。”江战哈哈一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他一看便是武将出身,健壮如牛不说,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
他朝朱兰亭和陈江月行礼作揖,动作大开大合,隐约透出几分行军打拳般的气势。
按说此人虽是武勇外露,却并不像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却没想到他竟丝毫不理会谢阔。
不同他说话也就罢了,就连拽着陆青鹧前往主殿时还假装目视前方,只当没有看见他这一号人,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似是卯足了劲,只为控制自己不要恶狠狠地瞪上他一眼似的。
陈江月压低声音好奇道:“你俩有仇?”
谢阔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轻轻一哂:“算是有些龃龉。”
“你抢他银子了?还是抢他心上人了?”
谢阔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胡想些什么呢,此人不足为惧,不必理会便是了。”
作为一名演技高超的小狐狸,陈江月时刻谨记自己此时的身份是户部左侍郎千金的贴身侍女裴锦书。
所以她当着谢阔的面又开始演上了。
她问朱兰亭:“小姐,你是想进主殿,还是想与我一道先在外头转上一圈?”
“与你一起自是最好的。”
陈江月又问谢阔:“那你呢?你是要去与陆大人汇合,还是……?”
谢阔二话不说便朝她走来,眼神中带了一丝冷:“他正与那江撸子厮混在一处,我同他们有什么可说的,走吧,我们三人先四处转转去。”
……
三进出的宅子格局规整,前堂后寝游廊细长。仔细看去,白蚁啃食出的缺口、填了一半的老鼠洞却四散在庭院,倒是显出家主清廉。
鹰一般的眼睛从上头一一划过,谢阔冷哼一声:“真会做戏,只是不知见好就收,实是有些过了头。”
陈江月和朱兰亭同时露出不解神情:“何出此言?”
“有钱修书院,没钱修自家宅院,不是为的做给别人看,又是什么?”
陈江月忙着留意逃跑路线,闻言细瞧,心想这话倒是不假,修修补补这些小窟窿根本花不了几个银子,看刚才那请客的架势,也不过只是一顿饭钱。
“嘿,这李县令可真会玩呐。”
朱兰亭看着院内那些细微的破败之处,想起了一段尘封的回忆。
她儿时自称大侠,曾领头带着几个丫鬟内侍去冷宫探险。
被遗忘的妃子在破败的院子里神情恍惚,一位抱着狸奴大小的硕鼠当是自己孩儿,摸索着衣襟想为它哺乳。另一位则怨毒地仰头叉腰咒骂着世间一切,很快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嬷嬷三两拳打倒在地上。
怀思公主此前从未见识过如此场面,只知愣在原地,身后那几个丫鬟小子则是死死趴在地上求饶。
她已不记得自己那日究竟是怎么回去的,如今只能回忆起通往冷宫的那条小径布满蛛网残桓,哪怕一阵微风,也能将你的骨血吹得冷透。
像是一个五毒俱全的噩梦,虫蚁蛇鼠环绕其中,难以想象与之仅隔几墙的地方,竟是大明王朝至尊之人的清朗居所。
帝君自是很快知晓了怀思公主的行径,特地召她去了仁寿宫。在袅袅上升的青烟中,那双讳莫如深、如同深渊巨龙般幽深的双目不动声色探了过来。
“怀思,你今日偷溜出去玩了?”
“是。”
“说说都瞧见了什么?”
“……回父王,儿臣今日瞧见了世间疾苦。”
帝君眼中闪过一道狠戾:“哦?怀思何出此言?”
朱兰亭垂着脑袋温顺地跪在地上:“人,生而向死,痴迷不悟,愚昧迷惘,汲汲营营,肉体凡胎,实是无趣。不如……”
帝君的眼神变了一变,他饶有兴致问道:“不如什么?”
小公主昂起高傲的脑袋,一字一句答道:“不如修仙!”
“肉身本就虚妄,神魂才能永存。不如借假修真,靠修行之法脱离肉体凡胎,成仙,成圣!只有这般,才能远离世间疾苦,复归于道,与天地同寿。”
帝君大喜:“说得好!赏!”
他亲自上前将朱兰亭扶了起来,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慈爱:“不愧是朕最有仙缘的孩子,朕就知道你向来是最为不俗的。”
年仅十一岁的怀思公主一边维持着温顺表情,一边心想:我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奸佞小人,为了逢迎君父,当真什么鬼话都说得出。
她想,她理应为自己而感到羞愧的。可不知为何,她只感觉被一种干冷的平静所包围。
……
三人在宅院转了一圈,陈江月逮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厮,仔细一瞧又是刚才门口那人。
小厮一见陈江月就苦着一张脸,还来不及讨饶,陈江月就道:“怎么老是你,难不成你是故意跟着我的?”
小厮的表情更皱巴了,一脸极苦命的样子:“大侠,您这是哪里的话呀,我本就是在县衙当差的啊。”
他好似硕鼠碰见了狸花猫,眼睛一转磕磕巴巴哀求道:“大侠……能不能就装作没有见到我。”
陈江月:“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小的正要去给县令送药……”
“药?你双手空空就拎一个小篮子,药在哪儿呢?”
“就,就在篮子里头……”
“我来帮你送,你说好不好?”陈江月说着便要抢那篮子,小厮不敢反抗,只是愈发哭哭啼啼:“大侠,这不合规矩……我,我腿疼……”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丢了差事。”
陈江月眼心生一计:“要不还是你去送吧,我去屋顶上看着就行了。”
小厮一顿:“这……大侠实是武艺惊人,小的佩服佩服……”
谢阔问他:“李良璞没去招揽宾客,还在房里躺着?”
小厮转头一瞧,这位公子衣着翩翩富贵逼人,看起来斯文懂礼,可不像那位不讲道理的江湖妖女,若自己老实回话,说不定他会放他一马。
于是赶忙回道:“回公子的话,县令还未好全,今日仍在房内休息,主殿那儿都是李书办在负责招待。”
谢阔点了点头,看向陈江月:“这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小厮瞪大双眼,心道:原来这位公子也不是一个好人呐!
陈江月对小厮说:“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你去送药,我就在屋顶上猫着,记得让开点别挡着我的视线,若是有什么地方我没瞧清楚的,一会儿我可是要打人的!”
不等小厮回话,谢阔直接吩咐:“把篮子打开。”
小厮只得乖乖照做。
陈江月一瞧,可不就是下午那些,忍不住嘀咕一句:“这些东西他要怎么吃,难不成是放进嘴里干嚼么?”
说完催道:“行了,赶紧送药去吧。”
小厮拎起篮子磨磨蹭蹭朝李良璞的房间走去。
陈江月一个飞身踏上矮墙,三两步便攀上了屋顶。外人看来她是身轻如燕的侠女,只有自己知道这几步路走得极痛,叫她差点想要呕出一口血。
站定以后,她轻轻拨开一片瓦,将脑袋探了过去。
……
李良璞面色枯槁,隐隐泛着青,眼白浑浊,胸口不住起伏。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段时日他仿佛老了十岁,幸而这几日已有了些许康复的迹象。
有人正在外头敲门。
“进来吧。”李良璞嘶哑着嗓音说道。
原来是李务手下的那位小厮。
“东西放在桌上即可。”
也不知这人究竟怎么想的,不过送点东西,竟还磨磨蹭蹭赖着不走。
小厮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道:“县令,你身子可好些了没?”
平日里他哪有这般废话,李良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李务他人呢?”
“回县令的话,李书办正在主殿招待宾客。”
“喊他一会儿来见我。”
“是。”
李良璞被自己的呼吸呛住了,惊天动地咳了起来。
小厮吓了一跳,还以为李县令这是要死了,顿时双腿一软,五体投地趴倒在地上。
咳嗽持续了一会儿才终于停止,李良璞已是虚弱至极。
他抬起松垮的眼皮,沙哑道:“小公子可否出席了宴会?”
小厮垂着脑袋:“小的不知,小的还没到过主殿去。”
李良璞本还想再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浑浊的声音,忍耐许久,终将喉中的痒痛又咽了回去。
“你去和李务说,让他一会儿把李钰叫到我房里来。”
“是!”
“行了,”李良璞气若游丝地摆了摆手:“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是。”
小厮面对着李良璞步步后退,屋顶的陈江月将一切尽收眼底。
李良璞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神,然后吃力起身走向刚才那个竹篮。
他看起来很瘦,身量矮小,头发胡须皆是花白,那件中衣仿若挂在他身上似的。
桌上整齐排列着四个珐琅彩小碗,李良璞将篮里的物件一一掏出,放进碗中。
屋顶之上的陈江月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黑豆,黑米,黑鸡枞,黑芝麻。
李良璞盘腿坐在圆凳上,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干咳。他弯下身子又在竹篮中摸索,终于摸到了一截晒干的草药。
是清热解痛、能使人致幻的天仙子。
陈江月屏息凝神地看着,只见李良璞面不改色地将它放入口中。
他微笑着点燃了线香,虔诚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