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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每年今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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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快过年了,我家那几个娃今天回来看我了。”
“平时都各忙各的,往年也都是今天来,我这日子算得准成。
五个人来的,老大一家三口开车带着老二和老三,白色小轿车从村东头柏油路拐进来的,几个人一路来倒是有说有笑的,一到我跟前就拉拉脸,谁都不说话了。”
“穿黑羽绒服,头发弄得像羊毛的小个子,那是我儿媳妇,现在也是单位里的小领导。
我家老大是全村第一个中专生,儿媳妇是隔壁村第一个中专生。国家号召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我家里供出三个中专生,乡领导都给我们发‘书香门第’的牌子。
我家老大中专毕业就去了国企厂子,儿媳妇分配在基层建设乡村,那会儿老大在单位,每个月比儿媳妇多挣100多块钱呢,风光了一阵子呢。
孙女上小学时候他下岗了,在家呆了几年。再就业又去了房地产公司,房价涨得快卖得也快。
那几年想买好房,都得请客吃饭。老大酒量不错,饭局天天都有,酒楼签白条一年一结帐,又风光了一阵儿。
然后就喝成了三高,心脏病也发了两回。
这下彻底下岗了,闲在家里开始买股票,八年赚了六万块钱,好在之前还有点存款。
我也不懂这些,老大说没赔就算赚了。
心脏不好,心态挺好。
倒是儿媳妇这几年升了个副职,也快退休了。
村渠北边住那个酸诗人怎么说来着,东边不亮西边亮,人生起落是无常。
...后边记不住了。
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每年回来看我,我都得看看儿媳妇跟着没,不然心里怪不踏实哩。
你不知道,这两人从年轻时候就没消停过,三天两头吵架闹离婚。
我儿媳妇脾气冲,说话像放鞭炮,噼里啪啦,没完没了,老大像二踢脚,话不多,但气人。
一吵架往往是鞭炮放一阵儿,来个二踢脚,然后鞭炮又炸了。
最近几年鞭炮也不响了,二踢脚也哑火了。
改冷战了。
我孙女都上班结婚了,两个快六十岁的人再吵就得当着女婿的面了,那不合适。
今年老大心脏里支了个架,媳妇儿在病床前守了半个来月,结果出院没几个月又抽烟喝酒了。
儿媳妇说了,以后再也不管他了。要我说,那不能,都是气话。
老大陪我喝了点白酒,又把那烟点上了,说是陪我抽一根。
我寻思你可拉倒吧,我五十多的时候可比你身体好多了。
老大,你得好好修养身体,没事多给媳妇儿干点家务活。人家现在主外了,你得当好贤内助。你主外的时候人家也没少照顾家里,一家人不就是这样嘛。”
“你家老二是不是又胖了?”老魏问。
“那是穿貂显胖。来这地方还穿啥貂,红柳枝别把那死老贵的衣服刮坏了。咱这地方就红柳多,一到冬天那树枝又杂又硬还长倒刺。”
“防风固沙嘛,盐碱地种啥都不灵。”老魏说。
“我家老二是胖了,脸盘子也大了。年轻时候老二是十里八村的漂亮女娃,长得随我。欸,老魏,别走哇...”
“那时候媒婆差点没把我家大铁门挤破,可她呢?看上西洼村出了名的穷户家老四。
穷就算了,毕竟都是庄稼人,谁家也不富。那长相也不配,我们老二白白胖胖高高大大,那后生跟我们老二一边高,黑面平头,更显矮,就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带泥土豆一样。
那小伙儿也是中专生,毕业跟她分配在一个厂里,就自由恋爱了。
我和她娘当然不同意,那小伙儿配不上她,我把话挑明了说。
我又找人介绍了好几个模样周正的,个儿高的,条件不错的。她见都不见,说就是看上这个人了,还跟我拧眉说就爱吃土豆。
真是女大不中留。
结婚之后才发现这后生脑子活泛,也会来事,对她也好。他们和老大在一个厂,那后生升职比老大快。
可惜最后还是跟她哥一起下岗了,他们一家下岗之后做生意了,到处收粮食卖粮食,后来买了片地搞起一个收购站,今年连‘笨驰’都买上了。
我家老二性格随了她娘,心眼子大,看着稀里糊涂的,但眼明心亮,有把日子过好的本事。
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她。马上50岁了,这家族遗传的糖尿病她也得上了。
一个女人家,一天出去抛头露面,回来风尘仆仆。见天跟一群农村老爷们儿打交道,那收购站的墙年初刷白一次,到年尾又黑了,每天烟熏雾燎,进去都看不清有几个人。
她天天呆在那,肺能受得了吗?
每年她一到秋天就晒黑了,好不容易养白了,又到第二年秋天了。
今年的新衣服是老二给买的,老大就知道拿烟酒,闺女才是贴心小棉袄,小棉袄买小棉袄。
棉袄上还绣暗花呢,这棉袄以前地主老财才能披上,现在咱们这贫下中农也能穿上了。
我孙女开玩笑说了一句这是今年流行的新中式,被老二狠狠瞪了眼,我家这老二呀。”
“你家老三现在一个人过?”老魏问。
“恩,离了两回了。
我家老三啥也不爱就爱臭美。你瞅瞅,一年一个样儿,我都快不认识了。
从小就胆大,九十年代那会儿就敢瞒着人拉双眼皮,咱们村里哪家大姑娘敢在脸上动刀子?拉完双眼皮躲在我弟家,被我弟也就是她二爹,骂惨了。
家里那衣服一天换一件都能连换一年,挣点钱不是穿在身上,就是给脸上开口子。今年我看鼻梁子怎么又高了?快五十的人了,也不知道折腾个啥。”
“俺重孙女就在她开的舞蹈班学着呢,家长都夸你家老三最显年轻。”老魏说。
“一直不老那是妖精。
老三打小就爱唱歌又爱跳舞,反正每天蹦跶着闲不住。后来当了老师,才勉强稳重点儿。
前段时间刚学会开车,以前走哪儿都有人接送,最近又离了,没人接了,这回自己考驾照买车了。
离婚这事儿其实怪我,我这人眼光真不咋地。
你知道我爱喝点酒,老三谈对象的时候,那后生天天来找我喝酒,给我拿好酒,我寻思天天喝好酒,家里肯定是差不了钱。
结完婚才发现钱没有,有一屁股债,又发现那后生不是爱和我喝酒,他娘的就是爱喝酒。
当时她想离,我又让她娘劝她,谁都是这么过来的,离了多丢人。
她听了我们的,忍了五六年,还是离了,第一次离婚时候孩子才两岁。
现在那孩子也长到一米八了,不爱学习,学校换了七八个,根本管不了。
离婚这事儿有一就有二,原厂配件都过不下去,半路夫妻更不行。
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她。每天学校一放学就去舞蹈班里上课,一点闲暇的时候都没有。
孩子也不听话,最近又跑没影儿了,她那儿子,酒量比老大都强。
前段时间她后背长了个肿包,做了一个小手术,都是她姐陪着去,更不用说之前感染肺炎,她一个人在家挺了三天高烧,我都着急死了。
今年她给我带了点吃的,有北京烤鸭。老三又在我跟前哭了一会儿,她一哭老二也哭了,两个姑姑一哭我孙女也哭了,马上就过年了,快别哭了。老三心里委屈,我知道。”
“唉,人各有命。”老魏说。
“我孙女现在长大了,小时候我天天领她去小卖铺,惯出了爱吃零食的习惯。现在都上班了,还天天出去买那些小时候吃的零食,这娃娃怎么吃不腻呢?
现在她也结婚了,年轻人的想法是越来越搞不懂了,结婚三四年了,怎么不生孩子呢?
就以前来说,生五个就比生四个强,生四个就比生三个强。算了,我也不说了,没说对过。
我用了一辈子才明白,年轻人跟咱走的不是一条路。”
“你这辈子白活了。”老魏说。
“不白活,我这不是还有三个孩子嘛。生活上各有各的难处,但在社会主义的路上,我这些孩子都没走歪,这是我,一个老农民给国家输送的人才。”
“……”老魏沉默。
“酸诗人呢?叫过来一起聊聊。”
“没人来看他,跟咱们没话说。”老魏说。
“他是怕我骂他的狗屁诗,前段时间写的啥来着?
地轻飘飘,踏一脚浮起尘土。
土沉甸甸,掩几辈人的骸骨。
要我说,放他娘哩狗屁。地轻飘飘?他那是没种过地。我种地一辈子,那硬邦邦的是盐碱地,沉甸甸那是沙土,咱们村里的好地就那几块,咱现在脚下的那就是盐碱地。”
“别废话,俺知道。”老魏说。
“哦,想起来了,咱俩当时为那二亩六分地还打过架。”
“那是俺打你。你弟那会儿在外当兵,回来又把俺打了一顿。”老魏说。
“嘿嘿,该。我年轻时候其实也想当兵来着,但爹娘让我在家里帮着种地。
我弟部队里发羊肉,他大老远拿回来,我们就偷着包饺子,拿到晾谷场吃,怕你们这些狗鼻子闻着味儿就来了。
冬天真冷啊,但饺子进肚,全身都暖了,荤腥光含在嘴里,身上都感觉有劲了。
我弟省下军大衣给我拿回来穿,但老大喜欢的不得了,就给老大穿了。
我不爱吃北京烤鸭,还是喜欢吃羊肉饺子。也不爱穿地主袍子。想和他们说,明年来的时候给我烧件军大衣,再带点饺子放在坟头,就美死了。”
“可是,你已经死了。”老魏说。
“……”
“……”
明年今日,他们还会来。
每年今日,他们都会来。
父亲和那片红柳地,每年今日,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