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蛾》苏闻野

5、4 不由己

　　赵其是疼醒的。
　　夜里惊醒，她在梦里嘶喊，在楼下，在小区的每一个角落，在这座小小的县城漫天寻找她的豆豆，她歇斯底里一遍遍呼喊着小狗的名字，可她怎么也找不到。由恐惧编织的梦网将她牢牢束缚，她逃不出去，摔得破皮出血，喊得喉咙嘶哑。直到心脏一阵阵抽痛，她终于回到现实。
　　她猛地起身，看见豆豆还在床尾睡得香甜，终于深呼吸放下这份厚重的恐惧，赶紧将小狗捞过来搂进怀里。
　　神智逐渐清醒后，她听见主卧让人难以忽略的音量分贝。
　　“什么意思？赵前明你什么意思？”
　　“你小点声！闺女还睡觉呢……”
　　“你还想着你还有个闺女啊？你还想着你有个家啊？赵前明你像不像个男人？你难道就养活你自己？靠咱俩这点破工资怎么过？你闺女一个月上课拿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对，她都不跟你要，你不用操心，都跟我要。这家里都跟我过不去，我就是个该死的命！”
　　赵其闭了闭眼，漫不经心地听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赵其猜应该是爷爷家的小饭馆。爷爷岁数大了，现在基本是大伯赵前成一家在经营着，赵前明因为闲散惯了不爱管事，就扔给大哥。两个老人也更喜欢大伯以及为他们生的大孙子，而不是赵其这个孙女。
　　何温英一向对这个问题积极又敏感，尽管小饭馆收益并不乐观，但对于她来说就是少了一份家业，她常常恨赵前明废铁块成不了钢，烂泥扶不上墙，活该被欺负。
　　而这种说话的语气，赵其也见怪不怪了。
　　也许吧，也许有了更多的钱，这些嘶吼谩骂，这些枝连生出的烦恼，这些深夜里的歇斯底里是不是都不会有了。是不是钱能治愈一切，是不是只有有钱才配把生活过得体面，才配真正地去享受生活。
　　是不是没有她这个烧钱的累赘这个家能更好一些。
　　贫贱夫妻百事哀。
　　别人家的小孩也是这样吗？
　　许欣柔不会，她学习好，家里有钱。
　　易安……当然也不会了。
　　就只有她深陷泥潭满身污浊了吧。
　　所以优秀的人配得上好的东西，连狗吃的东西都有区别。而什么优越的家庭，什么值得骄傲的成绩，什么名曰快乐的东西，都不是她应奢望的。
　　努力什么的，都是骗人的东西。
　　眼尾的凹陷被泪珠填满，赵其捂着眼睛，一滴泪滑下来，流进耳朵里。
　　烦。
　　赵其被困意侵蚀着，眼睛干涩发疼，可一闭上眼，莫名的恐慌在胸腔萦绕，她不得已又要醒来。
　　翻开手机，点进社交账号。聊天栏第一个就是易安。
　　她点进朋友圈。
　　什么都没有，背景图是阿布在海边的照片。
　　许欣柔也是一样，朋友圈从来都很干净，哪怕发过照片也不会留很久。
　　他们这类人怎么都这样保持神秘。
　　赵其微微愣住，每一个被吵醒的深夜，每一个失眠的深夜，她都这样浏览许欣柔的账号，哪怕只看看名字也会觉得安心一些。
　　她将许欣柔的照片保存下来，反复观看。在赵其心中她是完美的，从来不会恼羞成怒，不会抱怨吐槽，她一直乐观待事。不是肤浅的见色起意的男生配觊觎的。
　　初中她们俩相伴左右，赵其会出面为她挡去自以深情的骚扰者。而许欣柔自身能量强大，让本该在风雨中慢慢枯萎的赵其又努力向着光明成长。
　　这份成长在上高中后戛然而止，不同的人生注定要走不同的路的，她们俩之间的差距不止那三层楼。
　　同样的事她今天对着易安做了。
　　赵其发笑，放下手机，面向黑暗。感叹自己怎么像个飞蛾一样。
　　一只灰扑扑的飞蛾。
　　……
　　夜有所思，日有所见。赵其早晨进校园时，远远地看见刚值日完带着清扫工具的许欣柔，和三三两两的同学，有说有笑的走向教学楼。
　　“许欣……”赵其下意识奔跑起来，张口想叫住许欣柔。刚迈几步猛地被冷风倒灌嗓子哑了声。
　　与此同时，许欣柔人已经进了教学楼。
　　两人相隔甚远，风也带不去赵其的呼声。
　　“柔……”
　　赵其停下脚步。
　　“愣着干嘛呢？”
　　未来得及失落，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回身，易安出现。
　　小城冷冬，少年从不裹得严实，简简单单一件外套，拉链都不拉，是年轻对于自然的挑衅。
　　易安鼻尖和耳朵微红，勾着一边嘴角，呈很尖的锐角，明明是阴天，眼中水光却像折射日光一样亮。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赵其仿佛看到前方易安脚下长长的路，路面结着厚厚的冰，在阳光下镀上金光。
　　还未进教室，就能听到高馨辨识度极高的笑声。
　　这笑声像针扎进皮肉，令赵其精神一瞬紧绷，她慢下脚步来,留易安独自在前方。
　　她本以为易安看不见人会回头，但没有，他径直走进了教室，像一直都是一个人一样。
　　这也成功挡下了本该属于他的全部的注意力，掩护着赵其微弱的存在感。
　　果然，在讲台佯装擦黑板的高馨停止了嬉笑，转而娇羞地望着一眼都未施舍的易安。
　　正当赵其松了一口气，落下书包时。忽觉某道目光炙热，她缓缓抬头，讲台上的董怡眸微眯，正直勾勾地盯着赵其，她今天戴了浅黄色的美瞳，远远地看着像夜猫的竖瞳。
　　不，像毒蛇。
　　易安还是对班里的同学保持不好奇，少交流，和赵其也很默契地在班里当陌生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熟悉程度算是超过了班里的任何一个。
　　课间操，刚打铃男生便拿球往外冲，争取在正式做操前还能打一会儿，可能男生就是这样，就算李尹凯他们不喜欢易安抢了他们的风头，但是他们会在一起打球。
　　赵其出教室都很晚，她向来独自一人，这十几分钟自由活动时间对她来说很多余。
　　正要起身，桌前被阴影缓缓笼罩，抬头，撞进高馨笑盈盈带着凉意的眼睛里。
　　“今天咱俩一起走吧。”
　　她撑着赵其的桌子俯视，看起来和善的不得了。
　　赵其张了张嘴，真实意愿和自身胆量在互相争斗，她从来没有勇气拒绝高馨，恐惧拒绝后节外生枝的一系列恶果。
　　毕竟她是见识过高馨是怎么潜移默化地引领着班里的风气，这风气随她喜好，有时会化作一把刀，无形地凌迟任何一位她看不惯的人。
　　她有不胆怯张扬的资本，漂亮，背景。慢慢地她不满足于此，她开始享受掌控的快感。
　　高馨从不会让主动权交到别人手里，没等赵其开口，她便把她从座位上拽起来，亲密地挽着她的胳膊往屋外走。
　　赵其僵硬地挪动着，忘了自己还没穿外套。
　　“你们走读来回上下学是不是很辛苦？这几天天都冷的。”
　　“还行。”
　　“那你都是一个人走吗？坐公交的话…回家是不是都挺晚的。”
　　“还好。”
　　“那……易安…是不是都是他家司机来接啊？”
　　终于到正题了。
　　“我不清楚。”赵其回答得很干脆，听起来仿佛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样啊……”高馨似乎绷着的状态一下子放松了，她搂进了赵其的胳膊，换回一副天真少女的姿态，连声音都甜了好几分。
　　“大家也都看出来了，我对易安有意思，但是他也太没情趣了，特别难搞，跟木头一样。”
　　这个“搞”字听得赵其很扎耳。可是易安总共才转来几天，她将之前凭着这张脸获得的廉价芳心当作了理所当然。
　　只是地方太小了，高馨。
　　“可易安家里也不是特殊情况啊怎么也走读呢……”高馨似漫不经心说出一句。
　　赵其深呼出气，要把被高馨挽着的胳膊收回去，可对方指尖用力给她摁了回去。
　　“哎呀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啊，我跟我爸说想走读，我爸说家里没人管我怕我胡闹，我真是烦死了，又不是刚上高中了，我肯定是知道着急的，想多学会儿嘛。”
　　“再说了，那么小一个屋住六个人，磨牙说梦话打呼噜的睡眠质量能好哪里去，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赵其默默听着，屋外的寒意渐渐将她整个人浸透，牙齿开始颤抖，渐渐听不清高馨自言自语。
　　“呀。”
　　高馨脚步骤然停住。
　　赵其随她目光看过去，在靠近篮球场地的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与穿着高三校服的男生拉着手。
　　是陈言靓。
　　“我的天呐！”高馨佯装惊讶的捂住嘴，随后是诡异的笑容，那双美眸瞪大了些，多了些眼白，衬得她原始性暴露。
　　赵其也略微诧异，对陈言靓这等好学生的刻板印象和高馨差不多，毕竟这位班长的榜样做得太完美太称职，完全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张扬的活气，似乎没有七情六欲一样。
　　但看到这一幕，赵其心中陈言靓的血肉才丰满起来，觉得这才有了活生生的人气儿。但比起高馨似乎抓到对方见不得人的把柄的恶趣味，她反而有了很欣慰的感觉。
　　优秀如陈言靓，相比她倾心的那个男生也一定很优秀，两个人都把持得住年少爱意的分寸，所以她的成绩才丝毫不受影响，也从未在本人身上看出任何异样。
　　所以两个性别的靠近亦或亲密，是不是没必要只要是在中学里就被泼上“淫”或“荡”的脏水，乃严重至秽乱校风，不思进取，放弃自己放弃未来……
　　有时她也奇怪，校领导往往也从这个青春期过来，可能同样也“反抗”过，但头来一代一代地还会接过这盆脏水继续泼，一竿打翻，一刀切断。
　　算了，她想这么多有什么用。
　　“人还真是不能看表面呢，平时正经得像老干部似的，原来小娇羞都留这儿了。”
　　高馨搂着赵其不断啧声，阴阳怪气地听着甚是扎耳。
　　“我们快……”
　　“去趟篮球场吧！”
　　赵其的声音淹没在高馨的大嗓门下，她拽着赵其往篮球场的方向去。
　　目标直指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