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蛾》苏闻野

3、2 错觉和现实

　　早读嘈杂，几十人同时放声背东西，好像把人的耳朵塞进海螺壳里。

　　如果你站在讲台上，亦或站在门外，你一定会被每个人入魔般闭眼捂着耳朵背东西的沉浸场面震撼。

　　清扫卫生的同学在抓紧每一秒，地会扫好几遍，毕竟连座位底下有一根头发都会被罚站一早读的程度。

　　连负责检查早读记录和卫生情况的值周老师路过郝月凤班级时，也只会从门玻璃草草观望就走了。

　　赵其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班里的意外，是郝月凤教学生涯的一个败笔。

　　她低着头在心里默背着文言文，却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黑板上贴着的A4纸，那是上一次班级数学测试的成绩单。

　　没想到的是自己答的那几道题居然也能有三十几分，更没想到的是，她和易安的名字放在了一起，他是零分。

　　跟请假本上两个放在一起的名字一样。

　　赵其自嘲勾勾嘴角，人家是不屑，而自己却是尽力了。

　　在余光中，郝月凤的身影慢慢逼近，低跟鞋踏在地砖上的声音在耳边放大回荡。赵其顿时捏出一手冷汗，她这才注意到没有张嘴的自己和周围多么格格不入。

　　没等恐惧来临，鞋跟的声音瞬停，而班里早读声也刹那间停止，仿佛人突然失去了听觉。

　　赵其缓缓抬头，成绩单的“主人公”赫然在教室门口笔直地站着。

　　尽管郝月凤坐镇，班里也难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我天呐！他迟到了20分钟，他疯了！”

　　“他这周数学成绩0分呢，更疯。”

　　“我去，你看他手里拿着什么！”

　　“……”

　　易安挠挠后脑勺，眼神清澈地盯着郝月凤好像刚拉完皮的紧绷的脸，手里举着一张扣分单，声音丝毫没有被恐惧和心虚侵蚀。

　　“不好意思，老师，我的小狗早晨不太舒服，我送它去医院了，迟到了。”

　　班里顿时炸开了锅。

　　就在他面前第二排坐着的长相甜美的女生，高馨，一双杏眼望着易安闪闪发光。

　　她戳戳旁边沉浸在自己妆容中的董怡：“他也太可爱了吧！我好喜欢。”

　　董怡翻了个白眼，“你真是到处留情。”

　　大家心都悬着，做好心理准备等着郝月凤发彪，开学来铁打的流动红旗，这周肯定没了。

　　赵其倒是比其他人淡定一些，毕竟见过逃测试的他，迟个到不算什么了。

　　“特殊情况老师也可以理解，没事儿，回去吧。你们也都别卖单儿了，继续早读。”

　　班里再次沸腾了。

　　而易安也毫无反应，仿佛早晨的一切异常都与他无关一样。

　　但郝月凤故意偏袒显然没给易安带来什么好处，在食堂，班里的男生几乎都围坐在一起，却没有叫上易安。

　　赵其远远望着，时不时瞥向饮水台，一阵心理活动后还是去买了一杯可乐向易安走去。

　　为了答谢那天的热奶茶之恩。

　　“我就说我喜欢赵其呢，你怎么知道我要买杯可乐啊。”

　　高馨的声音忽然从身旁响起，她自然地横在赵其面前，拉起赵其的手，笑得很甜。

　　董怡直接拿过赵其的可乐，将自己的饭卡塞到她手中，搂过高馨继续往前走。

　　“这个就先给我们啦，谢谢喽，你自己再去买点零食吧。”

　　赵其木讷地僵在原地，虚握着手里贴满亮钻的饭卡，眼看着她们在易安桌前坐下来，嘴唇颤动，却说不出什么。

　　漂亮的高馨，坐在易安面前，两个人，一幅画，真养眼。

　　心里发酸，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赵其转身要逃，易安突然抬头看过来。

　　她心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窘迫，与易安的笑意撞个满怀。

　　她正想是高馨告诉易安赵其买的可乐，下一秒董怡气急败坏地拉着高馨离开，而高馨难掩挫败之色。

　　赵其懵了。

　　*

　　她小步快跑地去到教学楼，到优等班级的楼层寻找赵其初中的好朋友，许欣柔的身影。

　　还没等上了4楼，午休前本该有的嘈杂骤然停止，赵其的脚步也慢了起来，渐渐在1班的后门停住。

　　整个楼层静得可怕，反而衬得底下几个楼层嘈杂得很。

　　优等班吃饭早，所以也早早地回来在午休前上自习。

　　激动，兴奋，不可思议在这寂静中渐渐消散。

　　赵其在后门玻璃处望着许欣柔认真思考的侧脸，她还是很漂亮，睫毛还是很长。

　　仅一门之隔，赵其却突然觉得，这道门她怎么也不会打开。

　　她突然为她的兴奋感到卑劣，为她不自量力跑上4楼感到羞耻。

　　她带着这份羞耻和失落回到家，又是麻木的一整个人。

　　所幸在开门的瞬间，小狗豆豆便扑向她的小腿，开心地扭着尾巴，圆溜溜的眼睛像黑色宝石。

　　这是她雨天在马路垃圾桶一个塑料袋里救下的小土狗，尽管何温英极其厌恶猫狗，但碍于赵其快要中考，还是让她给养大了，但也免不了每天都要忍受何温英的责骂。

　　“就喜欢你那个狗！一只畜生你倒是当了宝了！”

　　赵其蹲在地上望着豆豆亮晶晶的眼睛，默默捂上豆豆的耳朵。

　　豆豆咧着嘴，歪着脑袋看赵其。

　　“我说你跟没听见一样是吧，你要是把你放在狗身上的心思放在学习上，不用，就放你那个数学上，你也不用考倒数，让人发在群里挂着！”

　　“你一个小姑娘，脸皮儿都应该薄，要点脸面，不考第一也别倒第一吧……”

　　赵其面无表情，可耳朵却敏感地去主动捕捉何温英说的每一个字，尽管听多了这样的话，每次也还是会在心中泛起涟漪，酸楚感传递到鼻腔，刺激着泪腺。

　　“丫鬟命！公主身！你离了补习班就是学不了了，你不花点钱你难受，你看你爸妈太舒坦了想给我们找点事儿是吧！”

　　“什么……我没有故意…我真的听不懂……”

　　班里数学总体成绩加上优等班，在年级也能排前几的水平，自然郝月凤的讲课节奏就不是一般的学生所能消化好的。更何况是赵其这种天生对于逻辑性东西理解困难的人。好比她能考到重点高中来，也是初中花了大把钱补习数学和物理。

　　“少放屁！都能听懂你听不懂？你比别人缺胳膊还是少腿了？高中的补习费和初中能一样吗？”

　　眼泪的速度飞快，顺着赵其的鼻梁滑落，豆豆焦急站起趴在赵其的膝盖上，舔掉她的泪珠。

　　“笨不能先飞吗？你不会学什么头悬什么刺什么的吗？啊？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小时候有你现在的条件学习吗……”

　　…………

　　赵其早晨进入班级时，被第一排正在沉浸做题的班长陈言靓拦住了去路。

　　她从水晶桌板底下拿出一张被涂改过的值日表，用笔尖敲敲赵其的名字：“值日名单有点调整，你们组插进周四的值日组里，对，就是今天。”

　　赵其目光在那张纸上慢慢聚焦，横扫过改过的值日组的名字，心慢慢沉了下来。

　　她一直都是和高馨董怡她们几个一组的，起初确实是巧合，但是后来各种调整，高馨总愿意带着赵其。

　　带着她这个被塞了额外的工作只会默默地做，不敢有怨言的“免费仆人”。

　　比如那瓶顺手拿走的可乐，比如顺手将垃圾袋团成团扔进赵其的袋子里。

　　所以这次，高馨用她在班里很容易使用便利的特质，带着赵其插进了有易安的值日组。

　　目的不言而喻。

　　赵其不想这样，不仅是不想多干好几份活，这种“你追我赶”的戏码，她实在不想搅和其中。

　　至于高馨，她怯于去挑战她凛冽的锋芒。何况，论家境论相貌，赵其没有信心在她面前挺直腰板，她不想招惹高馨。

　　易安啊易安，你是很耀眼，可你的光芒有时候会刺痛别人的。

　　“你发什么呆呢，去值日啊。”

　　纤长的手指敲了几下赵其的桌子，她抬头，高馨多加粉墨的脸映入眼帘。

　　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感妆容上了脸，给高馨平时“我见犹怜”的脸增添了几分艳俗。

　　赵其叹了口气。

　　室外扫落叶，清理草坪的垃圾。赵其一直告诉自己别抬头，专心干眼前的活，干完就可以早点回教室。

　　但某些话，顺着呼啸的风还是会很清楚地落在她耳中。

　　“安安，我这样叫你好不好？”

　　“我妈这么叫我，你想当我妈吗？”

　　“……你可真幽默……哇！你穿的这个配色很小众诶！学校其他人穿的都是热门色，我觉得都是跟风，土，你的这个我当时看就觉得很宝藏！”

　　“这个配色比较便宜。”

　　“……”

　　平时看惯了高馨盛气凌人，怼得别人无语的语塞的情景，难得看高馨吃瘪尴尬，心里居然蔓延一丝丝快感。

　　身前突然被阴影笼罩，赵其愣住，抬头被董怡贴近的脸吓了一跳。

　　董怡戴着美瞳，还是很明显的颜色，尤其戴在她锋利的眼睛中极具攻击力。

　　“你在笑什么呢？”

　　浅色的美瞳，锋利的唇角，紧盯着赵其不挪动的目光，让她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扫把。

　　“没有……”

　　赵其还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掩饰，董怡突然直起腰笑了：“你也觉得高馨和易安挺般配吧？”

　　说着，她拍了拍赵其的肩膀，将手里的大垃圾袋交给赵其。

　　“高馨上了头了，脑袋发热着呢。说易安是她很完美的理想型，急着攻下呢，做什么事都不上心了。”

　　赵其没有应声，低着头默默地扫着垃圾。

　　而董怡这功夫走到高馨旁边，搂住她的肩膀，堆起一张笑脸来，悄声地拿过高馨手里的清扫工具：“聊这么开心你这活能干完嘛，别三心二意的。”

　　听到这儿，赵其胸腔压下愠怒，扫地的动作快了几分。

　　她知道，她今天又要最后一个回去了，又要挨郝月凤的白眼了。

　　她真想把这两个人都一起扫进垃圾袋里。

　　赵其这样低头等着，可对面突然传来高馨刺耳的惊叫。

　　“易安你也太好了吧！这样会不会太辛苦了？要不我们还是一起干吧。”

　　“对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赵其诧异抬头，寒风像冰刀一样划过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冷出了幻觉，她居然和易安对视了，哪怕只有短短的一两秒钟。

　　但这一两秒钟够了，他躲开高馨亲近并与她对视的一两秒钟，足够让赵其的心思缭乱好一段时间。

　　如果热奶茶只是他慷慨人品好，食堂的对视只是巧合，那么这次呢，她又该怎么掐灭幻想幸运会眷顾的幼火？难道是对于她这个弱者的怜悯？还是单纯地看不惯高馨董怡横行霸道？

　　愣神了一会儿，赵其为自己的幻想感到羞愧，这种差别是光想都会让难堪的程度。

　　什么特别的那一个。如果她和高馨走在一起出去溜一圈，除了自己亲妈，可能没人记得住她赵其。

　　赵其加快了速度，不想等着小组一起回去，便一个人提着两套清扫工具和垃圾袋走向垃圾站点。

　　而她兴奋又夹杂着不安的期许，在体育委员李尹凯的出现下彻底幻灭。

　　一个把守护高馨女神写在脸上，很高又有些姿色的不良少年对值日完毕收拾清扫工具的易安发起了挑衅。

　　“哐——”

　　大垃圾桶倒地的巨大噪音一下给早读按下了静音键。

　　李尹凯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故意踢倒的一样，昂首挺胸站在原地抄着兜，目光炯炯看着易安。

　　没有任何能激起群众吃瓜欲望的事情发生，易安像没看见李尹凯一样，把垃圾桶扶了起来。

　　李尹凯错愕又震怒，他想过易安好几种回应方式，就是没想到直接忽视他。

　　“哐——”

　　这次更大声。

　　易安依旧从容地将垃圾桶扶起来。

　　“哐——”

　　“你他·妈哑巴吗？”

　　垃圾桶三次被踹倒之后，易安终于看向快气歪了的李尹凯。

　　易安背对着同学们，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除了李尹凯。

　　他本还想好好收拾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敢打他的高馨的主意的小子，可易安的眼神，淡漠得跟不把他当个人一样，他一时竟不知用什么反应来回应。

　　座位上的高馨环抱肩，翘着二郎腿，含笑望着台上的闹剧。

　　董怡补着口红，调侃道：“你还有死忠粉呢。”

　　班里安静得只听得到隔壁班的早读声，大家都看着前前方，仿佛看电影到了高潮部分，急切地想看故事的下一步发展。

　　把高馨捧成宝的风流混混和刚转来的尖子生对峙，牺牲一个早读完全不算什么。

　　“扶起来。”

　　易安的声音静如止水。

　　“呵，”李尹凯嗤笑，“行啊，给我鞠个躬，说你错了……”

　　“扶起来。”

　　“你他·妈聋啊……”

　　下一秒，全班发出唏嘘声，连一向嫌事儿不大的高馨都直起了腰板。

　　易安单手从后面掐着李尹凯的脖子一点点向地下摁，摁到垃圾桶面前。

　　差一点，李尹凯的脸就要碰到垃圾桶的边缘，他正怒目圆睁着，震惊于易安突如起来的反抗，恐惧于肮脏的垃圾桶边缘，羞耻于被压制得丝毫不能动弹。

　　“你他?妈的……”

　　易安皱眉死摁着他，浑身散发着一股狠劲儿，彻底吓住了底下本来想看个小热闹的同学们。

　　虽然大家都没较量过，但是李尹凯是班里战斗力巅峰是公认的事实。谁曾想被矮半个头的易安一只手治的死死的。

　　“我叫你扶起来，你没听见吗？”

　　易安微弯下腰贴近李尹凯耳边，仍然轻声细语。

　　比起被易安展露的一点男性强者魅力折服的高馨来说，在远处的赵其倒是心生向往又落寞，她想，如果李尹凯这样针对的是自己，她恐怕是不敢反抗也没力量反抗，别说这种明目张胆的，就连高馨平时的压迫她也不敢说什么。

　　因为高馨给这份压迫加上了“陪伴”的名义。

　　赵其失神盯着易安的从容不迫，易安的不容侵犯，她在想到底是什么给予他这样的底气呢。

　　算了，反正一定是她赵其没有也无法拥有的，想了有什么用呢。

　　况且，李尹凯为什么会挑衅，是不是高馨对易安伸的手已经很明显了呢？她会觉得易安耀眼，不是她自己多会观察，是他本来就很吸引人的目光留驻，别人同样也会想靠近他，那么多人得排多少个圈轮得到她赵其呢。

　　赵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在班长不得已跳出来调解矛盾，所有人都看热闹时，她一个人在座位下低着头笑自己的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