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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沉默过往 ...


  •   经过诸多纷扰,西部地区终于走过了多事的秋,来到了肃正的冬天,曾经汹涌澎湃的清水江,也逐渐失去了活力,结了几层厚厚的冰。

      冬日的傍晚,大概是最美的吧,穿越寒冷照在身上的夕阳如圣光一般,让人想要原谅一切。

      但是现在陷步于深山之中的两人应该是没有心情去看夕阳了。

      这是他们在静陀寺的第二个傍晚,在一切终于迎来收尾之际,佛堂之后,几处荒凉之地,出现了更加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

      两人知道这里完全就是鸠占鹊巢,真正的僧人们早已不知去向,救治个七七八八后,就开始去寻找僧人们留下的线索。

       终于是在后院狭缝之地,找到了一些被故意藏起来的尸体。

      那里其实不应该说做是后院,只是建筑佛堂是预留出来的一小块土地而已,小到无人在意它的作用。

      而就是在这片小小土地里,竟然被挖出了不止十米的深坑,深坑里是被横着叠在一起的瘦弱尸体。

       这些尸体与院子里的不同,他们不再是裸露的,而是穿着普通的布衣,上衣有松散的衣摆,下身是粗布紧身的裤子。

       楚萸和叶长清忍着尸臭,将坑里的人一个一个的搬了出来。

      躺在底部的几个人,已经出现了腐烂的情况,不过通过面部状态还是可以看出,这坑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出现过“过度肿胀”的情况。

       搬完尸体后,再向坑内看去,中心出现了一个像是被磨光的铁角闪着冷光。

       两人对视一眼,再次向下挖去,十几件铁甲破土而出,其中泛着金色光的铁甲下端还系着一个“楚”字令牌,是熟悉的青铜色。

       令牌是楚萸发现的,由于实在太过震惊,楚萸下意识地抓住了身侧人的手臂。

      叶长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同样震惊的有些不能呼吸。

      世界好像再次回到了极端静谧的状态,无人发出声音,也没人能听到声音。

      就这样缓了好久好久,两人才开始有所动作。

      像是终于回了神一样,两人再次去检查尸体的头部。

      终于是在那个腐烂得最厉害的尸体头上找到了规规矩矩的几个戒疤,在这些周围还有几处是被人重新烫的戒疤,烫这个的人像是得了手抖顽疾,每一个都不成形状,使得真正的戒疤更加的突出。

       事情到此,已经被描绘出了完整的模样。

      深坑里的才是这寺庙里的真正僧人,不足二十,正是符合战乱时期的状况。

      他们穿着士兵铁甲里的常服,而他们的衣服都被士兵瓜分走了。

       外面的惨状是来自于过度治疗,僧人们没有肿胀是因为根本没有经过治疗,就被埋在了坑里。

      而将军府无故消失的糖盐,夭夭房里出现的僧人,深坑里的令牌,这一切都将主导者指向了一个人——楚仁义。

      过度救治导致的病急乱投医,将僧人放在离他们俩最近的房间里,就是让他们最快速的发现山上的状况。

       至于为什么寺庙里的一切都如此敷衍,情况紧急是一部分原因,另外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些本质上也不是为了瞒住两人。

       这两人,一个是与他同荣辱的女儿,一个是与他共命运的窝囊皇子,都不足为惧,这场戏只是给他们一个理由回来复命,让他们明白意思就好,并不需要过度装饰。

      没有那块令牌,寺庙里也有很多别的来提醒他们主导人的身份,只有这样,两人才会闭紧嘴巴,不透露半分。

       一个生在楚家的女儿,一个依靠楚家的皇子,没有人拥有第二个选择。

       再次埋铁甲时,楚萸手抖得拿不起铁锹,年纪尚轻的她还不了解朝廷争斗,但她明白,她的父亲已经用行动将她送上了这条路,连带着她旁边人一起。

       叶长清相对于她就镇定多了,理清情况后,就一步步的掩埋证据,没有一丝犹豫。

      他不是被楚仁义带入局中的,他从出生就身处局中,处理这样的状况对他说是得心应手也毫不夸张。

      仰仗别人鼻息而活,就没有了大声呼吸的权利,做不到,就不择手段的做到,宫里那口被染红的井就是第一次濒死的闭气。

      那年他只六岁,母亲的位份很低,他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爹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他们母子二人虽然不在冷宫,但是也比冷宫不差多少了。

       看人下菜碟的下人们,不断地克扣着湘风阁的月俸,三九腊月,叶长清穿着单薄的外衣裹着陈旧的棉被睡觉,手上长着一块块红肿的冻疮。

      那时,每天早上起来,他都会去找一些枯树枝放进母亲的暖炉里,让她睡得舒服些,他也正好顺着火光烤烤手。

       就那样勉勉强强地过了大半个冬天。

      到了除夕夜,湘风阁也跟着沾了光,被送来了一些热酒。

       那天,母亲精致的梳洗了自己,想要去小路上去堵皇上,就像之前怀上他那样。

      那时的他还不太明白母亲的意图,她不让他跟,他就乖乖地待在院子里等着她。

      屋子里和院子里都一样的冷,倒不如在院子里开阔些。

      凌晨时分,她一身落魄的回来了,头发邋遢的落下几缕,唯一的头钗也被别人抢了去,她的眼睛红肿着,应该是撕心裂肺地哭过。

      她有些颓废的用手指着他 “你!滚回屋子里睡觉去!”

       叶长清犹犹豫豫的不走,被她猛地推倒在地。

      她没有管他如何,拿起已经冷透了的酒,对着嘴猛灌去,很明显她并不适应,几次都被呛到,但还是持续地向嘴里倒着。

      那样的情况,六岁的他已经见惯了,也就开始觉得那个除夕无趣极了。

      没有继续留在那里看她酗酒,回自己房间里睡觉去了。

      后来他是被母亲的笑吵醒的,打开门,就看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母亲,对着已经死透的宫女重复着插刀的动作。

       那宫女是皇后身边侍候的人,他的母亲总是在她那里买皇上的消息,那次也是从她那里“高价”买来的。

      宫女卖了假消息给她,引她到了隐蔽的地方,然后和其他宫女抢了她身上的值钱玩意儿。

      宫女们是和母亲同一批进宫的,后来因为一夜意外,母亲成了她们的主子,她们心里早就不爽很久。

      后来母亲不受宠,她们也就开始欺负她了。

      而母亲像是看不出她们的恶意一样,还总是上赶着去巴结,想着重新赢回皇驾。

      那次是实在被骗得太惨,才终于是忍不住发了疯。

      如果有人问叶长清他的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重的,他一定会回答是那个凌晨。

      走出门时,天空已经微微亮,外面已经开始有人走动,他的母亲一刀一刀的插在那具死尸身上,脸上身上带着血,诡异的笑声混着刀插进血肉的声音不断地在院子里响起。

       当时他是什么感觉,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失重吧,一边是被世界遗忘的两人,一边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哪个更重,已经没有比较的余地了。

      缓了片刻,他就迈着六岁的孩童步子去阻拦已经疯癫的母亲。

       怕她继续惹乱子,他直接用绳子将她绑了起来,而她也像是累了一样,没有挣扎,不过嘴上一直带着诡异的笑。

      那样噬血的笑脸一度成为叶长清的梦魇。

      但是在那个当下,他没有时间去管母亲的痛苦,天空已经大亮了,被人发现,那就是他们母子二人最后一个早晨了。

      绑住母亲后,他将那宫女的尸体从木桩上拆下,将她全身用粗布包裹了几层,双手扯着她从后门走出去,将她丢进了深井里。

       不敢去看井里蔓延开来的红色,双脚虚浮的原路返回。

      回来时还不忘用脚将拖拽的痕迹散开。

      关上后门的那一刻,他才敢大口呼吸。

      望着破败的淌着血河的院子,身体先精神一步做出了行动,迈着颤抖的腿,隐藏院落里的一切。

       精神是崩溃的,呼吸是急促的,但手是稳的。

       那天晚上,他怎么都无法入睡,最后是在午夜对着那个被修整的井磕了十个头,一边哭一边磕,磕得额头出血,精神恍惚,才终于暂时有些睡意。

      睡着后又梦到那口井,那个粗布缠身的女人和那个可怕的笑脸。

      那样的梦折磨了他半年,那口井也在时间的打磨下,变得越来越红,像是血红色的深渊,他在其中不断的下沉。

       后来是被楚仁义带到了边疆,紧张的战事和随处可见的血腥,让他慢慢忘却了那口井。

      不过刚才看着有些发抖的楚萸,叶长清恍然,一下子也像是回到了那个清晨。

       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袭来,带着让人瞬间疲惫的能力,叶长清将手中的锹换了几次手,最后还是停下了掀土的动作。

      转过头去看,女孩早已没了刚才的慌乱,只是面无表情的整理着,那青铜色的令牌在她的腰间,闪着冷调的光。

       这时一阵清风袭来,吹起了女孩的头发,而她像是没有发现一样,只是卖力地掀着土,额头上还沁着细细的汗。

      这样的场景他并不意外,他清楚女孩的自愈能力,他欣赏,他钦佩,但是在这之中还是混着细细的,酸酸的疼。

      心疼。

      没有躲避的权利,就只能接受,他恨这样的接受,也恨别人让她接受,因为他知道,掩盖过错后才是更大的折磨。

      掩埋过错后是什么呢?

      是长久持续的自我厌弃,厌弃自己旺盛的求生欲望,厌弃自己的过度冷静,厌弃自己与他们没有不同的灵魂底色,厌弃该厌弃的一切。

      在不断地肯定与否定中,承认自己天生邪恶,是痛苦的。

      他走上前去,抢过她手里的锹,将她拉得远离洞口

       “师姐不用动手,一切我来就好。”

      他想,既然一定要去圆这个谎,他一个人来就足够了,厌弃他也比让她厌弃自己要强。

      楚萸被抢的突然,意识到情况时,铁锹已经在他手中了。

      她没有说话,神情冷漠,眼神警告。

      意思表达的很明显了

      叶长清和她对视了片刻,嘴角微微抿起。

      然后无视了她炙热的目光,将手里的锹扔进了洞里,然后继续低着头埋着土。

       楚萸是第一次警告失败,本就情绪不高,现在更是有些气急败坏。

       走上前,在男人的后背上狠狠的拍了几巴掌。

       “显着你了,是吧!”说着,眉头也狠狠的皱起

      男人不为所动,只是乖乖站着任打。

      这几巴掌确实是用了力的,楚萸打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

      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吐出,最后像是卸了力一样,坐在了离叶长清不远的石头上。

       “全都要自己来是吗?”女孩回到了之前温柔的语调。

       “你以为,不参与这些尸体的埋葬,我就不会愧疚了吗?”女孩平静的说着

      男人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那就让你少看到一些血腥,回忆起来的画面也好看些。”

      应该是太久没有说话了,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

      空气停顿了片刻,耳边只有土块坠地的声音

       “为什么喜欢我啊,长清。”

      男人的背脊因为这句话向上提了一下,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没有为什么,可能是天生的吧。”

      男人的语气沉重又轻松,像是在掩饰心中的情绪。

      说完也没有回头,继续着之前的动作。

       两人再也没有开口,那个深深的坑,也慢慢地被填成了原来的样子。

      而后,两人将无力回天者一个个安葬在了佛祖脚下,连同后院的僧人们一起。 然后里里外外的将寺庙打扫完成,才决定离开。

      临走前,双双跪在地上,为佛祖上了一炷香,既虔诚又不虔诚。

      虔诚的祝愿着,虔诚的忏悔着,但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一些说不清的私心,这样的私心让虔诚变得不那么虔诚。

       毕竟,祈求宽恕的开始往往就是失去宽恕的开始。

      卫朗快马加鞭的回到了鹿城,没有去向楚仁义请示,就直接去了楚萸的住所。

       从祁玉那出来开始,他的心就开始没有规律的乱跳,时不时还会酸涩难忍,内里有很多情绪,不断向外溢出,让他在路途中做出了很多决定,有些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在这些莫名的情绪笼罩下,心中的那个人好像变成了他唯一的定心丸,他想马上就看到她,只要她在,一切事情都会有答案的。

      走到楚萸的住所,知道了楚萸去静陀山的事,卫朗没有做出停留,转头就向深山里驶去了。

      上完香后,楚萸和叶长清也启程回府了,从山腰向下,依旧要牵着自己的马徒步。

      楚萸的鞋依旧是那样的不争气,不过这次两人没有再争什么,楚萸自然的抓着叶长清的胳膊向下。

      周围也没了那些说不清楚的氛围,两人的关系像是被上天彻底敲定成了“姐弟”。

      下了山,时间已经入了夜,温度也降到了冰点,楚萸裹了裹身上的的裘衣,呼出的雾气在黑暗的夜里也能被分辨出形状。

       天气寒冷的原因,队伍走得有些急,铁蹄敲地的声音整齐有力,吓走了一批批苟在树林里的鸟。

      不一会儿,在群鸟尖叫振翅的声音中,出现了几声勒马的嘶吼声,而后就是马队接二连三勒马的声音。

       随着勒马声音的停止,身后人纷纷探头向前看去,打在最前头的两人早已下了马,用自己的披风包裹住了已经被冻僵的孩童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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