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田》八节长欢

7、人选

　　日暮时分，天边残阳如血。

　　孙云亭待在偏殿喝了好几盏茶，都没等到小太监前来叫人。他耐不住性子，三两步离开偏殿。

　　一眼就瞧见站在门前跟石柱一样的岳坚，孙云亭走过去站在他对面，两人一左一右立在殿门两旁。

　　“我说岳大公公，陛下怎么还不回来？”孙云亭抱臂倚着金柱，“不是说陛下黄昏时刻从宗庙回宣政殿处理奏章，入夜再回宗庙吗？”

　　“陛下只是去了旁处。”

　　岳坚依旧是那副冷淡样子，孙云亭轻啧一声，凑到他身边悄声道：“岳坚啊，咱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都是自己人，你给我说说陛下到底去哪了？怎么半个都不见人影。”

　　“岳坚不知。”

　　“我才不信。”

　　四下无风，孙云亭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眼前人突然转身行礼。

　　他转头望去，只见远处有一玄袍身影。

　　“微臣参见陛下——”

　　孙云亭俯身行礼，余光瞥见玄衣迅速经过，带起一阵疾风，只留下一丝檀香烛火气息。

　　竟是去了长乐宫。

　　“不必拘礼。”

　　赵祈安落座，招手示意两人上前。

　　孙云亭正了正神色，摆出一副嬉笑样，眼珠一转卖起关子。“今日窦大人首日在内阁上值，陛下不妨猜猜看，这位窦大人做了何事？”

　　“哦？”赵祈安来了兴致，能让他这位纨绔之名闻于邺京的表兄露出这副神情，想必不是普通争斗之事。

　　赵祈安猜测：“总不能……是窦大人动手打人？”

　　“一半一半。”

　　孙云亭乐道：“这位窦大人竟是个人才，往日真是我小看他了。”

　　他往前小走两步，半倚着桌子笑道：“听说今儿窦大人一进内阁，那群人一声不吭，竟是不约而同排挤起窦大人。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可不知是谁的吩咐，竟是一份奏章也不给窦大人，尽数搬到其余几位大人桌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内阁阳奉阴违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大。”想着窦明璋的性子，赵祈安不怒反笑，“只是此等阴私之事，怕是无用之功。”

　　“陛下英明。”孙云亭细细说来：“窦大人见没人给奏章，他就自己挨个桌子直接上手抢。那群人每日拐弯抹角，哪里见过这么直接的回应？当即跳出来阻拦，可那些小身板哪里干得过窦大人？窦大人虽为文官，却随了窦大将军的体格，像座山似的，谁都抢不过。于是那群人又开始拽文，之乎者也半天，无非是说窦大人不受礼法不尊上级，窦大人就指着文华殿外刻着的内阁规章说事，直来直往，完全不给那些人脸面。”

　　他昨日还想着，虽说窦明璋此人有才华，可被压着待在翰林院八年，兴许早就被磨灭傲气，成了迂腐不懂变通之人。

　　“文进此人，执拗却并不迂腐，正适合做柄撕开裂口的利刃。”赵祈安一手摸着腰间玉佩，目光盯着孙云亭，嘴角掀起一丝笑容。

　　“陛、陛下为何这样看着臣？”

　　孙云亭瞧着这丝意味不明的笑，忽然想起那些年走过的坑。

　　赵祈安轻笑，招手示意孙云亭附耳过来，在他胆战心惊的目光中，轻声开口说了几句。

　　“什么！”

　　石破天惊的呐喊快要掀翻整个宣政殿，可发出此声的人浑然不觉得有什么失礼。

　　“这、这……”孙云亭上下嘴皮碰了七八次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最终只道：“陛下三思！”

　　“这已是朕深思熟虑后确定的人。”

　　“您别是被今日那群人逼昏了头脑？”

　　“朕很清楚。”

　　孙云亭不信：“陛下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时间想到过别人？”

　　“从未。”

　　赵祈安忆起那夜月色下见到的人，有胆子，不迂腐，是个聪明人，知道他想要什么。

　　“行了。”赵祈安不欲多说，只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就去办这件事，岳坚会留在侯府等待消息，你只需得到窦大将军的首肯。”

　　“可——”

　　“记着……”赵祈安神色认真，一字一顿道：“记着朕和你说的话，只和窦大将军谈论。”

　　＊

　　残阳落山，夜幕降临，皓月当空，落下的光辉隐约照出青石板路。

　　窦明昭独身一人穿梭于庭院中，走向窦府唯一有着光亮的前院书房。

　　她并未隐藏动静，走到门前直接推开房门。

　　“我还以为你放弃了。”

　　窦忠打了个哈欠，四仰八叉地摊在太师椅上。

　　“父母从未教过女儿半途而废的道理。”窦明昭道。

　　“可你娘教过你，父母在，不远游。”

　　窦明昭坐在父亲面前，从容道：“可阿娘还教过，游必有方。”

　　窦忠皱眉：“定要出京？”

　　窦明昭闻言面色带着些许落寞，惆怅道：“若是当年没有出事，太子顺利登基，女儿坐上皇后之位，哪里还用得着出京迂回行事？只可惜……”

　　她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什么。一双眼弥漫哀愁，看得窦忠心揪成一团。

　　可他还是无法狠心放女儿离开。

　　“不行。”窦忠狠心道：“你若是个男儿郎，爹才不会管你去哪，可你不行，就算你武功盖世，爹还是不能放你离开。”

　　“父亲还是觉得女儿不如那些男人吗？”窦明昭淡声询问。

　　“啧！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窦忠挠挠头，满脸无奈，情急之下直接承认：“是是是，我就是这么觉得，除非你变成小子，不然你不许独自出京。”

　　窦明昭不再言语，点到为止，抛下一句“女儿明日再来。”随转身离开。

　　出了门，窦明昭脸上的落寞瞬间消失不见。

　　今日首次朝会，上奏立后一事在她意料之中，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拿仁懿皇后做幌子。

　　窦明昭看着圆月。

　　本以为这事快不得，起码要等诸位大臣轮番上奏之后，陛下才会真正考虑此事。可经此一遭，立后之事只会在众人还未出手时尘埃落定。

　　明日……最早明日，就会有人上门探父亲口风。

　　翌日，窦明昭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安玉珠看不下去，这才将人喊起来。

　　“我的小姑奶奶，这都睡到什么时候了？云淮和年叙已经跟着爹打完三套拳了。”

　　“爹还在打拳？”

　　安玉珠看着睡眼惺忪的小妹，无奈笑笑，“今儿天气好，年叙云淮有爹看着，你跟我去铺子里逛逛，看看有什么时兴的料子。娘不爱出门，你大哥又忙得很，往日都没人陪我，你可不能推脱。”

　　窦明昭点点头，在嫂嫂灼热的目光里，歇了懒床的念头，随意穿了一身衣裳，让人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根通体温润的玉簪。

　　等一切收拾妥当，安玉珠扯着窦明昭风风火火往外跑，谁料竟在半路遇上年叙云淮两个孩子。

　　“你们怎么在这？不是在练武场跟着祖父打拳吗？”安玉珠问。

　　年叙牵着弟弟一板一眼道：“门房说，武安侯世子前来拜访，祖父便让我与弟弟离开。”

　　“孙家？能有什么事？”安玉珠不解。

　　就在这时，一稳健脚步声由远及近袭来，来人面色为难，急切道：“夫人，大姑娘，门口来了四五个冰人，外边还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咱这条胡同马上就要堵死了！”

　　“冰人？”安玉珠怒道：“她们来掺和什么？都给我撵走！”

　　“这……撵不走啊！”小厮为难道：“她们站在一边，没正对着咱们府，也不说什么，就拿着册子一页一页的念，咱们没有动手的由头，而且兄弟几个一动，那几人就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叫。那么多人看着，若是动了手，明日言官又要参将军了。”

　　“念的什么？”窦明昭问。

　　小厮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些要娶亲的男子……都、都是些不入流之辈，甚至还有鳏夫和城郊家中没有田产的白丁……”

　　“去报官，去叫兵马司的人，堂堂将军府岂能由几个无知妇人撒野！”

　　安玉珠算是明白了，这群人是拐着弯嘲笑他们窦家。

　　“嫂嫂莫气。”窦明昭安抚道。

　　这样的手法，她大概知道出自谁手。

　　“明昭啊，你是不知道那群人的嘴有多厉害，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她们几人站在门口胡言乱语，还不知编排成什么样子。”安玉珠气得不行，她偏远地区小门小户出身，那里人人都说邺京的大官为所欲为，活得不知多痛快。

　　可等她进了京才发现，什么都是骗人的，还不如在他们那小地方当个土皇帝呢。

　　“不行！我出去和她理论理论！”

　　“大嫂——”

　　窦明昭拉住人，朝小厮吩咐道：“不必理睬，任她们说什么，你们只装作听不见。”

　　“小的明白！”

　　窦明昭微点头，拉着嫂嫂转身回到正厅。

　　“拦我做什么！反正我在邺京没什么好名声，那些官夫人嫌我粗鄙瞧不上我，我又没什么好顾忌的，就该让我和她们好好怼几回！”

　　窦明昭递给嫂嫂盏茶，平心静气道：“她们还不值当嫂嫂生气。”

　　安玉珠正想说什么，却忽然瞥见阴沉着脸的公爹。

　　“明昭，来。”

　　窦明昭放下茶盏，递给嫂嫂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跟着父亲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行至书房却过而不入，最后在一荒废已久的凉亭处停下。

　　窦明昭权当做不知道，疑惑看向父亲。

　　窦忠长叹一声，双手搓了把脸，半是忧愁半是纠结道：“明昭啊……你如今，可愿意做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