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田》八节长欢

14、成亲

　　长袍曳地，袆衣繁琐华贵，金凤衔珠高飞。

　　云鬓高髻，凤冠簪钗，一枚红色花钿贴于眉间，窦明昭双手执扇，冷眼看向镜中盛装之人。

　　苏落接过承影递来的玉佩，双膝跪地，将这枚凤纹玉佩系在娘娘腰际。

　　整理衣袍的宫女纷纷后退，苏落起身，站在窦明昭身后，轻声道：“娘娘，吉时已到。”

　　香案设在庭院之内，窦明昭缓步上前，朝北跪拜，再听诏书册文。

　　礼毕，钟鼓齐鸣，窦明昭由苏落扶起，逐步离开这座，或许永远都不会再见的院落。

　　两侧尽是穿着红衣，敛息屏气的宫侍，窦明昭目视前方，只听身后之身轻声开口。

　　“娘娘先后历经二位娘娘教导，您于宫规自然熟悉，可有两件事，奴婢还是要提醒娘娘。”

　　“这第一件，娘娘拜别将军与夫人时，不可低头。”

　　窦明昭默不作声，缓步上前。

　　“第二件，娘娘与陛下相拜时，头需低于陛下半尺。”

　　窦明昭神色未变，眼中毫无波澜。

　　经过正厅，窦忠身着朝服，携妻子媳孙，行跪拜大礼。

　　“臣窦忠，携亲眷，参见皇后娘娘。”

　　窦明昭意欲上前，却被苏落紧紧扶住，动弹不得。

　　身后一宫女上前扶起众人，窦明昭举起团扇，遮住眼底的悲凉。

　　“今日一别，恕女儿不孝，不得承欢膝下，惟愿父母双亲，一世安虞，终生喜乐。”

　　窦忠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军礼，高声喊道：“臣，定不负娘娘厚望。”

　　鼓声再响，苏落恭敬道：“娘娘，该启程回宫了。”

　　窦明昭微阖双眼，再睁开时，已平静下来。

　　窦府正门，孙云亭一身红衣立于凤辇前方，双膝跪地。

　　“臣武安侯世子，大理寺少卿孙云亭，奉诏迎殿下入宫。”

　　窦明昭踏上凤辇，孙云亭及两位副使朝凤辇再拜，遂翻身上马。

　　下一瞬，钟鼓齐鸣，御林军开道，五色龙凤彩旗紧随其后，龙、凤扇高举，凤辇四周纱帐放下，只隐约露出里面的玄衣身影。

　　九凤曲柄黄盖立于凤辇后，仪仗浩浩荡荡，长不见尾。

　　邺京满城红绸，朱雀长街人潮涌动，若非两旁有禁军站立，早已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大红织毯十里不绝，穿过大雍皇城正门承天门，一路延绵至大殿。

　　凤辇停于丹陛之下，窦明昭微微移动团扇，看向薄纱外模糊的玄色身影。

　　赵祈安缓步上前，行走之间，十二旒冕珠帘轻撞。

　　礼乐齐奏，钟鼓齐鸣，窦明昭却依旧听得见这细微的声响。

　　微风拂过，掀开薄纱一角，赵祈安拽住纱帐，玄色裙摆展露于他面前，赵祈安视线上移，看向纱帐后的大红团扇。

　　下一瞬，纱帐拉开，赵祈安看向握住扇柄的细白指节，伸出手握住扇柄上方。

　　扇柄微凉，两只靠得极近的手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度，赵祈安轻笑，微一用力，移开团扇。

　　窦明昭抬眸望去，眼前人嘴角带笑，凌厉的丹凤眼中透着毫不遮掩的探究与兴趣。

　　赵祈安将团扇扔给宫侍，朝窦明昭伸出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上杂乱的茧子与细小的疤痕显得格外违和，窦明昭没有一丝迟疑，将自己的手搭上去。

　　赵祈安用力一握，与自幼接触过的男子不同，掌心的手白皙细腻光滑，与他设想中的大家闺秀没有一丝区别。

　　他牵着身侧之人，一步一步踏上丹陛，直到最高处转身。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窦明昭于高处俯瞰众人，却看不清任何一人的脸。

　　高台之下，渺小如尘埃蝼蚁。

　　高台之上，除了身侧之人，再无旁物。

　　赵祈安松开手，礼官高声唱和，先拜天地，再祭祖宗。

　　最后，二人相对而立。

　　窦明昭直视眼前人的目光，深深低下头。

　　珠帘在她上方响动，她看不见那人是何模样。

　　唯有腰际挂着的龙纹玉佩，映入她眼中。

　　“礼成——”

　　“众人跪拜——”

　　窦明昭面相前方，注视高台之下的诸位臣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风声响动，万籁俱寂，彷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与陛下。

　　椒房殿，内殿。

　　二人坐于床榻，没有言语。

　　“承蒙陛下看重王爷，让妾身来担当大任。”

　　说话之人一身亲王正妃礼服，面色柔和，轻声细语。

　　“妾身冯氏，是睿亲王之妻。”冯氏面朝窦明昭微微一笑，接过身后人递来系着红绳的剪刀，微微俯身呈给陛下。

　　“还请陛下娘娘剪发。”

　　岳坚解开陛下冕旒，抽出一缕头发。赵祈安接过剪刀，于发尾处剪下三寸放于盘中，又将剪刀递给身侧之人。

　　窦明昭接过，同于发尾处剪下三寸发丝放于盘中。

　　冯氏拿起两撮发丝，以红绳缠绕，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椒房殿内诸位贵眷皆道：“恭祝陛下娘娘恩爱不疑，永结同心。”

　　窦明昭面带微笑，眼中却无波澜。

　　身侧之人却是呼吸微乱，她余光见向那人放置于身侧的手，正微微握着衣袖。

　　她眼底涌现一丝讶然，不再是平静之色。

　　冯氏双手端着酒杯，酒杯底部系着一根红绳，窦明昭与赵祈安接过，那绳牵扯住他们二人的动作，不得远离，只能靠近。

　　“还请陛下娘娘，饮此合卺酒。”

　　红绳很短，窦明昭与赵祈安两臂相交，手背碰着手背，方才能触碰到酒杯。

　　窦明昭侧身看向那人，许是灯火跳跃，将床帐的红映照在那人脸上，也或许酒气已然醉人，眼前人如玉的面庞漫上一层薄红。

　　三年前的那次成亲，是她第一次嫁人，阖府喜气洋洋，唯有她那一日带着假面，以笑掩盖心底的厌烦。

　　她本以为，此次成亲与她而言不算什么，应当是毫无波澜，连烦闷都没有。

　　可如今她却觉得错了。

　　红烛照耀，人人灼热的目光盯着他们二人，窦明昭的面庞忽然升起些温热。

　　不烫，却也让人难以忽视。

　　窦明昭直视面前人的目光。

　　这位陛下如此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定然是不知他脸上涌现的薄红，早已揭露他内心的波澜。

　　两人缓缓凑近酒杯，炙热滚烫的呼吸流连于二人之间。这一瞬，二人都看见对方比红绸还要艳丽的脸色，亦察觉到自己早已有所起伏的内心。

　　窦明昭微仰头，丝毫不顾白皙瘦弱的脖颈暴露于赵祈安目光下，一饮而尽。

　　她想，或许是这人出众的面容，让她有了一丝耐心，一丝动容。

　　“恭贺陛下娘娘，白头偕老，琴瑟和鸣。”

　　诸事毕，冯氏带领诸位女眷退下，椒房殿内，除了伺候的宫女太监，只有他们二人。

　　良久，赵祈安感到自己心绪平静下来，这才道：“朕去前头与众臣宴饮，皇后先自行休息。”说完赵祈安也不等身侧之人回应，便匆匆离开椒房殿。

　　窦明昭起身道：“恭送陛下。”

　　殿内宫侍走了大半，除了苏落与承影，只剩下几个宫女。

　　窦明昭看向苏落，苏落适时解释道：“今日事多，陛下便令奴婢留在椒房殿，明日再回宣政殿述职。”

　　“如此，那便多谢姑姑了。”

　　苏落道：“娘娘可要先卸了凤冠袆衣，这些东西繁琐，娘娘也好松快松快。”

　　窦明昭点头，起身张开双臂，没有丝毫留恋，道：“卸了吧。”

　　承影上前拆下凤冠，另有宫女解下玉佩腰带，脱下袆衣，为娘娘换上一轻便的红色深衣。

　　窦明昭摸了摸额头，坐于镜前细细看了一番。

　　“这是皇后娘娘最为隆重的一项凤冠，确实沉重。”苏落打开一瓷白玉瓶，“这是奴婢先前从太医院拿来预备着的，竟真的排上了用场。”

　　清凉的药膏涂抹在红肿处，窦明昭微蹙的眉头舒展。

　　“多谢苏姑姑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奴婢是老人，一回生二回熟，能帮到娘娘就好。”

　　苏落涂完药，又问道：“娘娘可要用膳？”

　　窦明昭点头，又道：“云淮那里……”

　　苏落当即道：“娘娘放心，承黛姑娘一直伺候着小公子，小公子明日就能来向娘娘请安。”

　　窦明昭只道：“多谢姑姑。”

　　夜色逐渐笼罩皇城，窦明昭洗漱过后，换了一身红色寝衣。

　　承影等人正欲将床上的花生红枣之物收拾干净，只是等她掀开被褥，却是没有动手收拾。

　　“娘娘……”

　　窦明昭闻声走过去，看到榻上铺着的东西，眼中有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只见那满是红色的床榻上铺着一张素白的锦缎，至于这锦缎的用处……

　　苏落走上前，看到那锦缎当即怒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放上来的？还不赶紧拿下去！”

　　说完她又转过身，沉声道：“还请娘娘恕罪，奴婢定会给娘娘一个交代。”

　　窦明昭倒是没有动怒，面不改色道：“有劳姑姑。”

　　数个宫女迅速上前收走东西，窦明昭坐在床前，静静等着那人到来。

　　“陛下驾到——”

　　“恭迎陛下。”

　　窦明昭起身行礼，迎面扑来满身酒气，赵祈安后退两步，道：“皇后坐，朕先去沐浴。”

　　不多时，赵祈安衣衫松垮，带着些还未散尽的水汽踏入内殿。

　　窦明昭起身相迎，赵祈安却是驻足于几步前，不再前进。

　　他挥手让众人下去，殿门紧闭，这次内殿只有他们二人。

　　除去那些繁琐的冠冕朝服，二人寝衣散发，面面相视，赵祈安却忽然心震如鼓，手心冒汗，让他不知所措。

　　真是怪哉，难不成天底下成亲的人都是这样？

　　赵祈安忆起昨夜看到的避火图，今日共饮合卺酒时的细白脖颈，胸口跳动得越发厉害。

　　窦明昭不知这位帝王在想些什么，只低下头，不去看对方明亮的双眼。

　　流水声忽然响起，伴随着淡淡的酒香，窦明昭微微挑眉，敛下眼中的惊讶之色。

　　难不成……是饮酒壮胆？

　　只是那人却没给她思考的时间，三两步走至窦明昭身前，拦腰抱起，步入床榻。

　　椒房殿烛火彻夜通明，帐幔放下，却遮挡不住大红喜烛耀眼的光芒。

　　帐中人一丝一毫的情态都暴露于彼此眼中，却无人闭眼，亦无人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