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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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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来不及了——对局刚结束,亲眼见证塔矢亮皱起两条秀气的眉毛,进藤光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相处时日已久,他完全能靠极度细微的表情揣摩出塔矢对自己本场表现的评价。皱眉,代表闷闷不乐,只比生气好那么一丁点儿的程度。接下来不仅要花更多时间复盘,还有拌嘴、甚至吵架的风险。
“这里为什么要挡呢?”亮已经习惯性撤掉他失误的昏着,“如果改下这手,局势岂不是明朗得多?我根本无力扼制你的攻击啊。”
啊啊——要来不及了。
光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附在头皮上。
所谓先下手为强。他拿起折扇,率先开口:“抱歉,今天赶时间。改天再盘吧!”没等亮给出确切的答复,光早一溜烟地跑开,说声再会,迅速消失不见。
“喂、进藤——”微微睁大的眼廓在塔矢亮脸上凝固了一阵。视线停留在对方离开的方向,过了好久才肯收回来,带着些许迷惘的意味。一副冒失的样子,难不成是家里临时有事吗?他不在的话,这局也没有复盘的必要了。轻叹口气,亮开始收拾盘面。
这时候,一道银光飞掠过外眼角,夺走了他的全部心神。
待看清那发光的物件到底为何物,亮禁不住再次叹息。是一种仿佛要将胸腔中的空气尽数吐露般、无比深沉的叹息。
马虎鬼。
捡起那把被主人落在坐垫上的钥匙,亮在心底无可奈何唤道。
东京的地铁线路又多又绕,进藤光好几次差点换错车厢。他匆匆跑出站口,上气不接下气。黄昏时分,落日余晖伸出手臂,用平而薄的掌心爱抚他面颊。害怕赶不上,光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一个劲地催促司机走快些,可晚高峰堵车的预兆不留情面地击溃他的耐心。
大约是一周前,早晨洗漱时听见电话响个不停。
于是一边刷牙一边接起话筒,含糊不清地问了声你好。本以为是妈妈。自从他一个人搬出来住,总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担忧打电话来。可对面的声音显然来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那纯熟却依旧掩饰不住的、只是略微别扭的发音,他一下子认了出来——秀英。
是洪秀英。
光不自觉长大了嘴巴,然后被险些流入口腔的牙膏泡沫呛得反胃作呕。
“啊,通了……喂,进藤,是你吗?抱歉,听不懂你说什么。”
光囫囵般说了句“马上就来”,跑进盥洗室漱干净口,才接上电话。“来了来了,久等了!真没想到,我搬进新公寓以来,第一个致电问候的竟然是你啊秀英。”
“多亏了你还记得告诉我地址。说起来,过几天我要到日本一趟,到时候一决高下吧。得让你见识下我的进步才行。”秀英自信满满。
“必须的啊,”光不假思索道,“等等……过几天就来,没有安排比赛吗?”
“已经告一段落,”秀英的语气透着轻松,“该赢的局数都稳稳拿下了,所以才有心情来玩儿。”
“好厉害——可恶,我想明天一睁眼就跟你较量啊!”
秀英忍俊不禁:“马上就能见面了。在这之前,请你准备好当我的手下败将吧。”
“少做梦了,洪秀英。肯定是我杀得你片甲不留。”
今天正是接机的日子,车流却蠕虫般在甬道上停滞不前。光异想天开着,自己现在像漫画主角那样蹬开车门、一路狂奔,是不是比坐在这儿干等来得快?快不快很难说,热血是肯定更热血的了。前提是他一口气跑得了二十公里才行。
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光用力甩甩头,干脆脑袋后仰,整个人倒在座位上。实在对不起啦,秀英。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祷朋友不要因为自己的姗姗来迟而大发雷霆。
塔矢亮对着卧在手心的银色钥匙出神。金属质地海绵般将空气吸入体内,好像一小块夏日的冰逐渐融化,不再凉得刺骨。
棋院登记过进藤光的现居住址,一幢环境幽静、绿植清新的单人公寓,但离地铁口有一段距离。亮担心时间不允许进藤赶来拿钥匙,他今晚恐怕回不了家。想起对方火急火燎远去的身影,也许事出有因、去了老家也说不定。询问过档案室的工作人员,解释完缘由后,亮拿到光过去登记的座机号码——绝对能联系到他母亲的一串数字。
忙音过后,很快有人接通了电话。
双手紧握着听筒,指节弯曲着凸显出自身骨感的棱角。
“您好,请问进藤现在是否在家?他把钥匙落在棋院了。”
“小光没说要回来,”女人大吃一惊,声音慌乱起来,“会不会正在回棋院的路上?”
可,总觉得他是那种直到站在家门口开锁才会想起自己弄丢了钥匙的人啊。
“不是没有可能,”亮安抚道,“请别担心,我在棋院等他回来。如果到七点还没有消息,就去公寓那边找人。无论如何,我会负起责任处理好这件事的。”
“有你在真是太好了,”女人频频道谢,“能和你这样可靠的人交朋友,是小光的荣幸呀。”
“哪里……那么我先走了,再见。”语毕,亮扣上听筒。
以他对光的了解,那预感怎么会出错呢。太阳西移,月亮攀至树梢,水一般地倾泻而下。手里的棋谱有些摆不下去——热。亮向外拢了拢毛衣的领边,感到背脊一片湿热,毛线边的细小毛疵黏刺着皮肤。抬头扫一眼挂钟,才六点四十七分。
心浮气躁的。
亮思索几秒,随后站起身来,走出对局室。十三分钟后,一辆红色跑车准时停在棋院门口。身着白色西装的男人率先下车,右手挡着打火机风口,燃起香烟。点点星火瑟缩着。少年的挺拔身姿随即如约浮现,绪方掐灭烟头,转身坐入驾驶座。
前车窗完整映出亮面无表情的神色,他低头卡住安全带。
“直接回家?还是——”绪方习惯性将靠拢的食指和中指探向唇前,才发觉自己指间已经没有香烟了。亮续上话:“麻烦绪方先生带我去一趟上面的地址。尽快。”递给他一张纸条。
男人应一声:“知道了。”同时旋转钥匙,发动机器。
他不多问。
一路上,车载碟片播放着轻快的摇摆爵士,斥充沉默的玻璃杯。亮本就不喜言语,今天更是兴致缺缺。钥匙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手心泛红。进藤现在人在哪里,在忙什么事情?连复盘也不做,为了见谁吗?亮头靠玻璃车窗,目不转睛望着正前方变换拉长的风景线。
“为什么特意叫我来?”绪方冷不防的提问唤醒亮神游的思绪,他明显滞呆了一瞬间。绪方把亮哪怕刹那的动摇也看在眼里,继续自说自话:“去陌生地方的话,出租车司机比我更有经验吧。”
“不是陌生的地方。”亮坐直身体,恢复了往常一贯的严肃模样。“是进藤租住的公寓。”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绪方说,“为什么特意叫我来?”
“……”亮垂下眼睑。
“因为是绪方先生啊。”
跑车自然很快抵达目的地。
熄火后,绪方不咸不淡来了句:“我就在这儿等你。”
“麻烦您了。”语毕,亮独自走入楼梯间。这是一栋旧式公寓,和普通的居民房相差无几,单人房间划分面积更小而已。进藤住在五楼,临近第四层,亮没由来地放缓了脚步。实在分不清自己是急着见他还是不想见他。正这样思忖,仿佛体会到他心境似的,视线范围内忽然一片漆黑,唯有月光如水。
四楼到五楼的自动感应灯坏了。
亮干咳一声,灯便又泛起暖色调的昏黄。
一暗一亮快速闪烁着,好似漫天星辰。
越往上攀爬,天空越在眼前放大。晚风迎面徐来,亮闻到楼底的花香。清清浅浅勾起他的回忆,国中时在樱花雨中对进藤所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记得——全部记得。依然记得。
似乎想得太远。亮摇摇头,嘲笑自己近来总是胡思乱想。
走过最后一阶台级,亮往左转,按顺序检查门牌号,最后在五零五室门前驻足。
他还是没回来。
结果姑且算作意料之内。亮微不可闻地叹口气,他不放心把钥匙交给其他任何人。只能等明天他主动来找吗?亮朝护栏外眺望,被风拨乱的头发却遮挡住他的视线,于是一轮明月趁机藏入了云雾背后。他把侧边的头发别回耳根,往楼下走去。
这次他不再犹豫,步调迈开,走得极快。所以当那个人从楼道拐角冒出的时候,亮几乎不可控制地撞上了他的胸膛。两个人选的都是拐角最内侧,不怪乎狭路相逢。
对不起——异口同声地响起。
一个用的日语,另一个用的英语。
灯光微妙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陷入长长的深沉。黑暗中,对方那声道歉格外好听,具有引人心安的魔力般,传入亮的耳朵,是青年透亮的嗓音。亮感到他的话语从自己头顶流淌而下,一个身材尤其高挑的人。
亮止住脚步。
他没由来地感到困惑,头脑混沌不堪。而对方轻轻一笑,从右边避开他走了过去。
莫名的熟悉感从心底升腾而起,直窜背脊。等等,这个人是,亮猝然回头——那人却在富含韵律的步伐节奏中越来越远。朦胧光影为他浅色的衬衫抹上涂料,那深色的发尾随风飘起、拂过后颈。亮的上下唇瓣分开来——
不。
没理由是他。
亮将那本来脱口欲出的名字咽回腹中,下定决心般转身离去。
“抱歉,绪方先生,您久等了。”亮一边坐下一边说。
“进藤又不是小孩子,”绪方用余光瞟道,“没必要这么担心他。”
亮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嗯”。
“怎么,你很在意他?”
“是吗?”亮不假思索地反问。
绪方的笑容意味深长:“听说过吗?用疑问句回答疑问句,答案其实肯定句啊。”
“是吗……”亮似乎疲惫到极点,低下头。方才乖巧地贴合住耳后的头发瞬间滑落、屏风般在人前展开。捉摸不到他的神情,绪方不禁深深锁紧了眉头。
“是这样啊。”亮呢喃的声音如同自言自语,随即苦涩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