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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部分 ...

  •   不久,于小姐遵守诺言来到书院,除了再三道歉外,她还了上次的书并问他还有没有,他有些受宠若惊地把书目放在她面前。
      “先生,我不是很知道这些书。哪些是好看的,先生给我挑吧!”
      他忽然很有了些成就的感觉,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作用的,便认真而再三地筛选了些书,小心地用纸包好。小姐接过书的时候,欲言又止,只偷偷地拿眼睛看他,看得他不自在起来。
      于小姐走的时候,染坊的院子里刚好扯起一块素雅的淡蓝布料,他忽然就想到这布料做成的衣服穿在于小姐身上一定非常好看。他一愣,摇着头要把那古怪的念头赶开,可那匹蓝色的布却总在他脑袋里晃荡着。
      等他回了家,看到王婶和小柱欣喜若狂的脸,这才知道于府送了好几条大鱼来,正养在缸子里。王婶已经磨刀霍霍,正等着他回来。
      他在缸前看着那些鱼在水里来回游弋,可总是没几下就碰到缸壁不得不回头,它们在狭隘的空间里彼此碰撞着身体。看着看着,他感到越来越憋闷,好像自己变成了养在缸里的鱼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挤得透不过气来。
      王婶来抓鱼,那鱼离了水面拼命地扑腾,眼睛鼓起,嘴巴剧烈地开合,泼命一般甩着尾巴。他似乎又听到拼命喊着“救命”的声音,心上被狠狠地拧了一下。还没有等他自己明白过来,他就已经抢下了王婶手里的鱼,鱼滑腻冰凉的身体触在他手上,然后落回缸里,激起一片水花。他看着那水花发愣,猛地推开惊讶的王婶,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缸冲出门去,在街上狂奔,人们惊诧地为他闪开道路,他一直跑到河边去,将鱼通通丢进河里。
      那几尾鱼“咚”地沉下去,又随着水花浮上来,悠悠地转一个圈,各自散去,很快没了踪影,这时他感到一阵彻底的轻松,瘫坐在河边。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他的事很快被人们当作了笑谈。人们都知道有这个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花大价钱去买鱼,但并不是作为食物,他把买来的鱼全部放归到归流河中,而他自己的衣服却变得越来越破烂,生活越来越潦倒。他不过是个教书先生,人们渐渐地有了等着看他怎么被自己饿死的期待了。
      只有他自己在这件事情里得到了莫大的乐趣,和这个相比其他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他摸着它们光滑的脊背,感受着它们在手中摆动时的生机,他知道为了感受这一刻带来的生命力和存在感,他什么也可以放弃。他早已经不在王婶家搭伙,因为他付不出饭钱了,过去老父亲的恩惠什么的此刻好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开始打杂工,包括为人扛米卸货,他一天天更加地消瘦下去,却一天比一天更快乐。那些被他放走的鱼在远游之前,总是在他近旁的水面转来转去,仰着头像在看他,开合着嘴像在谢他,他会觉得自己正送别自己的兄弟。鱼们一旦进入归流河,很快就没有了踪影,归流河太大了,而它的源头又在哪里呢?这些鱼会随着水流到那里去呢?他时常这样想,真想也化身为鱼,自由自在地在归流河中游动,到任何未知的地方去!
      可他从不会游泳,城里的人都不会游泳,也没人想过要去学。
      正如人们所预料的一样,他的日子终过不下去了。他变卖了他能变卖的任何东西,他的家具、他的衣服、他的书,现在要卖他的祖屋。这个人疯了,人们说,却没人来买他的破屋子。
      这天,他坐在自己空荡荡的屋子里,隔壁王婶家传来阵阵饭菜的香气。他站起来,一遍遍地在屋里打转,他也开始意识到这回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喂,先生!”门口忽然有人叫,他抬起头,看见梅儿正站在门口向里张望。
      “书院的人说你已经回来了,我就找到这儿来了,”梅儿说着把一摞书放在他手上,“我们小姐现在不方便出来,叫我拿过来了。”
      “可……我已经没有书了……”他有些愧疚又尴尬地说,有些后悔把书全卖了出去,应该为她留点的啊。为了放鱼,他却连她也忘记了。
      “不要紧,我也不再借了,反正我们小姐也看不……”梅儿猛地刹住话,将一个包裹递给他:“这是我们小姐要我带来的。我们知道你放鱼,日子过的紧……”
      他掂了掂,包裹颇为沉重。“不,我不要,”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哎呀,你这个人!”梅儿着急地叫起来,“谁说不是你的事情啦,就许你放鱼,不许别人也放啊?再说,看了你那么多书,就当作是酬谢不就好了!”
      他看着她,想了又想,开始有一些动摇,这得放多少鱼啊!他转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家,羞愧地低头叹了口气:“那我就收下了,请代我谢谢小姐。等有了钱,我会还的……”抬头一看,梅儿却已经走远了,还远远地向他挥着手:“以后我会再来的!”
      他捧着包裹在门前发了一会呆,便带上门往市场去了。那包裹里有张小小的便笺,他把它塞到兜里,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了鱼,照例被市场上的人嘲笑。他早已安然于此,并不理睬。
      等放了鱼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忽然而至的饥饿感才让他想起家里几乎一粒米也没有了。他便饿着肚子在桌边坐下,拿了那便笺来看。秀丽纤细的字体很像她本人,那纸上问了些看书时遇到的问题,只有那最后一个猛地让他一惊。
      那小姐写到:“先生,当我总顺着别人给我安排的方向顺从地走着的时候,却时常在想,为什么我从不拒绝呢?拒绝了又会发生什么呢?我们来这世上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从何处来,又应该往何处去呢?”
      这个问题,他想过,但没有答案。他甚至觉得再想一辈子也没有答案。他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他觉得任何答案都是空洞而虚伪的。她想走出去吗?她想走去哪里呢?她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人在逼迫她做什么不愿意做的事吗?她又回到他的心中来,每天都在,看着他,神情哀怨地说些什么。说些什么?他听不到。
      他常常想,那些走出去的人现在都在哪里呢?他们为什么都不再回来?我呢?我想出去吗?出去后能到哪里去呢?走的理由是什么?不走的理由又是什么?这个城池到底有什么值得我们留下,它给过我们什么?他摇摇头,始终也不觉得这是个多么值得留恋的城池,甚至,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它,以及它里面的人们。他们和他一样,长久以来过着这样木然平淡的生活,彼此间渐渐淡漠渐渐生疏,彼此变得毫不关心毫无关系起来。他们唯一的联系,就是这座城池,他们共同拥有着这座封闭的城池。
      这座城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切了。
      后来,于小姐时常让梅儿送些银钱来,却没有便笺了,连起先的那一张不知何时也遗失了,他甚至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过那一张便笺、那一道答不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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