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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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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中无岁月,春去秋来之间,许长安已经十六岁了。
山下新朝已立,天下重归太平。道观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也逐渐多了起来,而许长安也应着师父许知命的要求,平日里为那些到观里的信众解签卜卦。
兴许真有道缘,祖师爷追着喂饭,无论是修习仙家术法,还是学习山下的百家义理,许长安往往能举一反三,甚至无师自通,进展一日千里。逐渐地,十里八乡甚至是百里外的郡城都知晓,此处山中有位解签极准的小神仙。偏又生得眉清目秀,多年修道,气质出尘,道袍飘摇,恍若谪仙。一些个怀春少女,借着看相伸手的名义,偷偷打量,至于那些已经出闺的少妇,言语更是直接,常逗得许长安脸色通红。而看着香火钱不少,许知命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弟子当作历练尘心。
不过少年未曾告诉过许知命,幽居山中,自己也不曾知晓,心中那番念头是对是错,也不知何时何地生发。
或许是冬日午间,林中拾柴,与小狐狸的第一眼对视。又或是山寺桃花始盛开时,一袭白衣的少女,第一次幻化成人形,叩响道观的院门。
游鱼般的春风撩起少女额钱的发丝,素手别过,抬起双眸,好巧不巧,对上了方才做完早功、尤为困顿的少年。
许长安顷刻间便清醒过来,却又瞬间愣住。
她的一双眼睛真是漂亮,日出东海,月落西山。
他的一双眼睛也不遑多让,星河倒映,光阴流转。
率先回过神的少女伸出双手搂住少年,嘴角挽起笑意,靠在少年耳畔,吐气如兰。
“长安,我化形了。”
热气烫红许长安的耳根,煮沸修道多年来一潭死水的心湖。
忽然,许长安心中想起一个佛家语——六根不净。
二
十四岁那年,许长安第一次在山中碰上这只小狐狸。每次入山砍柴,常是一人一狐相伴,也就逐渐熟络起来。
许长安如何看不出小狐狸是个通灵的妖物,仍是自作主张地偷偷将观里供奉给神灵、沾染了烟火气的祭品赠与少女,盼着她早日化形,姑且是某种不算逾矩的可为可不为。
于是许长安便给少女起了个名字,唤作稚圭。
这天日子里,颇久未见踪影许知命突然将许长安召到大殿。
得益于这几年来逐渐长开的许长安,殿里烟雾缭绕,老人背对大门,面朝神像,轻诵经文,声音不大,却回响有声。感到许长安的到来,老人放下手中的拂尘,转过身来,欣慰地看着日益拔高的少年,逐渐同过去那个小乞儿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瞧着许长安愈发浓厚的书卷气,老人赞赏道:“看着功课没有落下。”
许长安定住身子,恭敬道:“弟子不敢,不知师父有何吩咐?”
许知命笑了笑,大致解释一番。不过是自己要再度下山云游,或许数年之内都不会再度回山,同时也嘱咐着少年,一年后同样需要下山游历。
许长安一一应允,却不曾想老道士话锋一转。
“那只狐狸精魅与你关系如何啊?”
猝不及防的,许长安不知如何作答,瞧见弟子红透的耳根子,老道士也就不再打趣,正色道:“好了好了,她与你有缘,在我下山之后,你可把她带到观里,于她修行也有所好处。但是修道之人,年纪尚小,为人道理,你当自行把握。”
许知命说完,也就不再管许长安如何回答,拍拍屁股,化作一道流虹掠出大殿,人影消失不见,留下一脸愣神的许长安。
三
此日过后,许长安便将一间客房收拾干净,将稚圭请入观里。
少年很是知晓避嫌,二人所居,恰好在道观的两端,相距极远。
每日清晨,许长安对着神像做早功时,稚圭便也早早起床,清扫院落,打水搬柴。等得少年跨出大殿,往往便有一碗稀粥就着酸菜递上,虽然清苦,但是如此日子,也是十数年来的习惯,何况是稚圭所做,许长安更觉香甜几分。
夜幕里,精怪之属,借着月色修行乃是常事,少年喜欢躺在屋顶赏月,稚圭便也陪着他在屋顶修行,听着十余年来,读书万卷,行路不过周遭十数里的许长安,说着那些有的没的碎碎念。
某个夜里,临行前,稚圭倚在许长安的身旁,目光盯着天幕,出神许久,忽而突兀地说道:“长安,给我说说你的身世吧。”
许长安闻言呆了片刻,沉默了一会,嗯了一声,将时光娓娓道来。
王朝更替,世事无常,自古便是一等一的道理。
只是苦了但求一条生路的老百姓,做不得天上仙人的冷眼旁观,也羡不来黄紫公卿的富贵荣华。
这一年大雪压住扬州城,除夕将近,家家户户都多了几分喜庆的味道,只可惜这味道同孤儿并无关系。天下大乱多年,方才太平不久,孩童的父母早已死在逃难路上,尸骨都不知葬在何方。
那会的孩童吃着百家饭长大,父母走得急,故而无名无姓,啃过太多世态炎凉,如果就此潦草应付,只要不娶媳妇传宗接代,那么名字这类东西,反而没有倒是少了几分牵挂。除夕那会,街头巷尾的孩子都早早归家,大部分人不论贫苦还是富足,都不至于对一个孤儿落井下石,但人心好坏,总有那么几个狗仗人势的恶仆,反而会少不了啐上几口“贱种”。
孩童也不曾反驳,见惯了人情冷暖,自顾自走着回到安身的庙中。庙宇破旧,神像堆满灰尘,金身破碎不堪,庙祝也早在灾荒中找不到踪影。不过这样,反而让孩童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大家都是没人要的,不管神还是人。天气太冷,孩童捡起破布,替神像拭去尘埃,又拿过几根柴草充作香棒,神情专注,嘴中念念有词。
“晚辈也不知道大神名讳,但还请保佑我那早逝的双亲,来世平安。”说罢,郑重拜了拜三下,把“香棒”插入地上的裂隙。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暗,窗外焰火漫天,火药味随着寒风吹来,孩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扯过墙角的破被,裹紧单衣,安然睡下。
或许是缘分,云游半生的许知命阴差阳错地在这一天来到此处,看完了所有。
老道人就想着,山里那个多年未曾修缮打理的道观,是否也需要有些人气。
这年冬去春来时,蜀地入口,千峰如剑,许知命抚着孩童的头,轻声道:“以后,你就叫长安吧。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那时的孩童,后来的许长安,泪流满面。
四
夜色尤其寂静,待得许长安将故事说完,月已过了天空最中央的地方。
犹豫了许久,少女侧过身子,盯着少年的面庞,有些胆怯地伸出手指,轻轻替许长安刮去眼角旁的泪水:“好了好了,书上说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们的小长安啊,会越来越好的。”
突如其来的动作,竟是一下子将许长安从过往的回忆中拽出,猛然一转头,手指一下子从脸颊处滑到唇上,只可惜圣贤书上,并未教过他该如何应对。
空气中弥漫起某种尴尬,两人都呆滞住了。
良久,还是许长安率先打破沉默,不动声色地坐起身子,问道:“那么你呢,自有灵以来,都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
稚圭似乎有些失落,也是坐了起来,屈膝抱住,低声道:“我想想啊。”
“其实浑浑噩噩多年,只知依照本能行事,一朝开悟,懵懵懂懂,曾经遇上一个山间道人,将我从猎户手中救下,只记得那会他替我点亮灵光后,说了一句‘你我有缘,同修大道三百年,期望将来有机会再见,’。不过自那之后,直至如今,我都未曾再见过他。如果说修道的目的,我并不想成仙得道,我只想再见见那位道人。”
稚圭好像并不多想多说这个话题,就此揭过:“长安,你以后想做什么样的人啊?”
“啊?”许长安闻言,不知为何心中一阵咯噔,颇有些失魂落魄。
木木地答道:“大抵是斩妖除魔,做一位行走江湖最后功德圆满后得道飞升的大天师吧。”说到后边,自己也有不自信。
少女痴痴笑道:“那你是不是连我也要斩了,我的大天师。”
这下子许长安急眼了,一手捂住稚圭的嘴,摇头辩解道:“我相信稚圭不会是那样的人。”紧接着又对天起声。
“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孩子别乱说话,不算数不算数,老天爷你别听哈。”
瞧见许长安的窘迫和着急,稚圭眉眼弯弯,眸中月色荡漾,十分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挪了挪身子,靠在少年的肩上,然后双手紧扣,应道。
“好,那就不作数,你是天师,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我听你的。”
“嗯。”
人间天下,月色溶溶。
五
很快便到了约定好下山远游的那天。
稚圭替许长安缝好了行囊,又收敛好衣物,金银,户牒,干粮,都一一分门别类装好。就像是,一位送着意中人进京赶考的青梅。
许长安与她定下三年之期。
三年后她下山找他,他会是闻名天下,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有所耳闻的大天师。
晚春的山上,天气还是很凉。道观门前,二人都不言语,稚圭最后替少年整理了一番衣襟,最后,拿出了一个香囊,给他挂在腰间。许长安背起行囊,黑袍仗剑,自此不回头,只留稚圭久久远望。
沿着大江顺流东去,出了蜀地,江面骤然开阔,天地亦是远远望去,难见其边。
一叶孤舟,路上更是奇人异事无数。
行过一处江面,两艘渡船来不及避让,眼瞧着将要撞上,其中一艘渡船上,满是那些公子小姐,惊起一片尖叫。许长安脚尖点在孤舟上,狠狠一踏,握住撑船用的竹竿,身形如箭般窜出,一脚踏在一艘渡船的船身,同时竹竿狠狠一推,一股巨力爆发,径直将两艘渡船就此别开。紧接着少年如鸿雁般再度回归孤舟,苦笑一声,随手将断成两截的船桨扔入滚滚江水中,随舟飘荡,全然未曾看到,船上那些女子的目光,好似要将人生吞活剥去。
又有那些卜卦求财以救灾民,或者驱魔卫道还之一方平安的事迹,一年以后,许长安已名动半个南方,诸多行省都知晓,有一位来自于蜀地的小天师,行走人间,是那实打实的好心肠。
距离下山一年有余,停办多年的三教辩论在即,许长安一路北行,紧赶慢赶,总算在开始那天,来到皇城根下。
偌大一座皇城,此时此刻,云集天下各方来客,尽也显得有些拥挤。
当朝新帝以武立国,为人不拘小节,故而此次大办三教辩论,竟是直接在城外的皇家园林中举办,宴请天下甚至海外的客人。
许长安本想着自己无名无姓,之前只想着赶路,现在还须得思虑如何进入会场,谁曾想,方才来到园林外,竟直接有人递上请帖,还告知他辩论已经开始,有人很期待他的到来。
跨入会场,只听到数人,或僧或道,又有长衫儒士,在讨论的是一句颇为经典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众人争得面红耳赤之时,无人注意到新入场的少年。许长安面对诸多前辈,不卑不亢:“放下屠刀,意味着为恶者已知恶,成佛不是就此对过去一笔勾销,而是称赞他们终于知晓并承认了自己犯下的‘恶’,这便已是一场功德。”
“毕竟这世上,多得是,知恶不认恶,甚至为恶不知恶的人和事。两相比较,知恶者,要远胜于口蜜腹剑、道貌岸然之辈。”
许长安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一时之间,全场寂静,不管是之前发言的还是聆听之人,都投过目光。
少年面色郑重地整理了一番洗得干净、此前一次未曾穿过的道袍,盘膝坐下。道袍上,依稀还有稚圭留下的气息。于他而言,这就是不用怯场的部分底气。
观礼台上,有凤袍少女,闹着求着龙袍中年人招揽下许长安。
这一天,小天师许长安名动天下。
六
盛会结束后,许长安谢绝各方邀请,一个人在城中寻到一处落脚的客栈,放好行李后,许长安开始了每日修行,行走于市井烟火中,做些解签卜卦之事。对于富贵人家,多收,对于贫苦百姓,少收甚至不收,许长安不知晓自己能替此方世界做到多少,但求多做一些。
第四天,许长安照例背起行囊,在偌大京城中寻到一处地点,支起摊子。几天下来,小天师的名气传扬愈发大了。早上七八点坐下,便围上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屁孩子和街溜子。不同于京城周边的寺庙道观,对于普通百姓,许长安这位小天师,实在是慈悲心肠,些许香火费不值一提。故而普通百姓想排上队,看看婚配治丧或者进火开灶的日子,则早早天未亮时便提前站好队伍,至于达官显贵,便有家仆先占着位置,不用受着这体劳之苦。
不过在此之间,也未尝没有跋扈之辈,想要强请许长安到府邸之中,还算讲理的被赶走后顶天撂下几句狠话,许长安只是笑着摇摇头,并未多说。不是很讲理的,便如数名豪庭豢养的大汉家仆,被许长安三拳两腿撂倒以后,明眼人都知晓这位小天师如果道理说得不通,也是略通几手拳脚功夫。
此日一直到接近晚间,日暮西陲,许长安最后为一位穿着粗布衣服的大娘选下其孙儿的婚辰,不仅没有收钱,还从兜中掏出一个红包,放上几枚钱币,抓住老人粗粝的双手,笑着预祝老人儿孙满堂,引得老人连声道谢。
收起东西,许长安走到路旁的包子铺,老板是个中年的胖胖汉子,已经颇为熟稔地与许长安打起招呼,同时收拢起那些尚未卖出的糕点。
“小道长,这是今天剩下的,我刚给您再热了一遍,老规矩,你也是做好事,给小人半价的钱财便可。”
许长安接过包裹,很是认真地向汉子作揖行李,又掏出一副联子和一枚平安符递上:“老板,这是之前答应你的春联,等到明年春节时挂上便可。”
店铺里,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地看了出来,书本瞧着翻了许久,都已压平,但是一侧还是那么薄,许长安不由得发笑:“至于平安符,权当是给小孩子讨个好兆头。”
天近晚秋,愈发冷了。趁着东西还热,许长安七拐八绕,走到一处深巷里,巷中有座废弃无人修缮的院子,许长安才走到巷口,便有七八个小脑袋伸出来。初时相见,这群苦命娃还是黑炭般的模样,许长安看不下去,便要求他们至少在吃饭时要手脚干净,毕竟光是吃饱都是一种问题,生病于他们是不敢想的事。
把包子分给这些小乞儿,许长安慢慢走到院里,里边有几个手脚不好的老人,天气冷了,骨子里更加浸着苦痛。许长安并未嫌弃老人,一边让老人们吃下东西,一边替他们按摩腿脚,舒缓身子,一直到所有人都吃完,许长安又拿出这些时日所存下的钱财,叫上几个小乞儿,去给大伙都买上一件御寒用的衣物。
老人们没说话,只是看着穿上新衣的小孩子们、欢呼雀跃,绕着许长安玩耍,只感觉是真正的谪仙临世。
做完这一切,天已昏沉。本朝并未实行宵禁制度,故而街上还是有不少游人。
少年出了巷口,拢住双手,对于身后那个悄悄跟着一整天、实则数日来都在附近晃荡的少女,主动出言问好:“天色已晚,姑娘为何还不归家,如果想要求签,明日亦可。”
少女不说生得国色天香,却也是柳眉琼鼻,明眸皓齿,虽未施粉黛,但肤如凝脂,玉手芊芊,瞧着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庭后人。许长安虽看不出衣物材料来自何处,但是这等编织工艺,一猜便是那些个织造局出来的用品。手腕上佩着一枚翡翠镯子,玉料品相极好,估摸着也是西域来的供品。
清水出芙蓉,皓腕凝霜雪。
少女并未正面回答问题,直直盯着许长安,仿佛要将他看透,旋即脆生生笑道:“家父想见你一面,不知小道长可否赏脸。”
许长安闻言,装作不经意,瞥了四周几眼,叹气道:“陛下与公主殿下折煞小道士了。”
七
次日下午,许长安早早便收起摊子,恭着手同香客们道歉,只说今日有约在先,只好提前告退。
许长安没想到的是,来接他的人并非是什么侍卫或者宦官,竟是公主本人。
当朝国姓为姬,皇帝以武立国,一平多年乱世,虽然还在休养生息中,较之从前,已是大好局面。不知是否是杀伐多年,皇帝膝下,尽是些武能定国的皇子,直到中年,才得来一女,故而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一位公主殿下。
姬瑶。
《说文解字》语:瑶,玉之美者。
车轿内部,装饰极为奢华,不过许长安素来不是一个过分在乎外物的人,打量一番后,便自顾自坐定,放空心神。不过也由不得他,实在是对面那个公主殿下,眼神真如吃人般盯住他,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良久,许长安终于忍不住出了声,伸出手晃了晃:“殿下,我们之前有见过吗?”
“啊?”姬瑶如梦初醒,貌似有些不好意思,才发觉自己方才的眼神过于赤裸,窘迫地抓住手指,解释道,“不知道长可否记得一年多前,曾在南方江上,救过两艘渡船的人。”
许长安自己回想了一番,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颔首点头。
也许是看着许长安一副只当平常事,毫无波澜的神色,姬瑶有些泄气,托着腮继续说道:“当时我就在其中一艘船上,那会身边的那些侍卫都已经做好准备带我弃船逃生了,谁知我朝刚立国,就有这等隐世不出的高手。你说是吧,小天师?”
无来由的,姬瑶的口中吐出来的字句,莫名带上些许酸意。许长安摇摇头,苦笑道:“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不用折煞小道了,小天师不过一些虚名罢了,公主若是不嫌弃,唤我俗名许长安即可。”
姬瑶疑惑道:“俗名?你没有道号吗?”
许长安摇摇头,说道:“家师数年前便远游不知何处,未曾给我取下道号。”
距离目的地似乎有好一段距离,少女像是打开了话闸子,滔滔不绝,提问个不停,饶是许长安待人接物多年,一时之间都难以招架。最后,姬瑶瞥到许长安洗得发白的道袍,蓦然想到什么,问道:“偌大一座京城,你现在怎么说也是小有名气,那天结束以后,那些个老头子应该有不少人想招揽你吧?为何不置办上几件崭新衣物,毕竟现在看着……”
姬瑶酝酿许久,约莫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想说话又觉得有些失了礼数,良久憋出了句:“事后我让人替你从织造局拿几件好些的衣物吧,也算是配得上你的身份,姑且也算是一份薄礼。”
能让一国公主替自己考虑外物一事,许长安不由哑然失笑,谢绝道:“公主殿下抬爱了,小道方外之人,术法加身,武功护体,些许外物,不值一提,何况故人所缝制的衣物,穿在身上,不忘道从何起,心在何处。”说到这里,许长安突然想到了稚圭,想到她怯怯的眸子,笑起来弯弯的嘴角,和月下不言时的恬静模样。
只是不知她在观里,过得如何。按他的安排,许长安远游之后,观里便闭门谢客,毕竟一介女流,香火一事,反而次要。
“故人?”姬瑶念叨着这个词汇,看不出所想,“既然钱财外物不重要,你为何要替那些乞儿和天残置办食物和衣物。”
“行善积德,我辈福分。”
“那把钱给他们就好了,为什么还要亲自去买?那天我看着你一直总傍晚呆到天黑,直到那些小孩子都穿上衣服,你似乎才长舒一口气,就像是放下一副担子。”姬瑶的问题确实很简单直接,倒也是符合她的出身,本心不坏,只是太过年轻,未见过人心恶念起伏时犹如恶蛟游弋。
许长安淡然一笑:“钱财之物,花出去了,落到肚里,才安心。为何我只帮助老幼,一是幼儿苦弱,难以独立存活,我感同身受。二是老人孤苦,一生多难,我良心不安。那些个有手有脚,沦为乞丐的,帮不帮都是如此。自助者天助,自求者多福。”
“至于看着他们吃饱穿暖,则是为了告诉那些暗中的人,别眼红,我在看着,钱财之物,我未给故而他们抢不走,衣物有着尺码之别,抢走亦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人心啊,最见不得别人好。”
姬瑶听出了话中隐含的意味,眼神复杂:“小道长,你年岁多少?”
“未曾及冠,方满十八。”
“那你怎么知晓这些道理的?”
这句话顷刻间唤醒了许长安尘封的童年回忆,他拉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渐晚。
“吃过苦,就会了。”
“如果那些坏人来抢呢?”
“以前的我没办法,只能认。现在的我,如果道理说不通,小道也略通几手拳脚术法。”
说到这,许长安想到了周围摊贩们的打趣评价,便直接引用过来。
姬瑶有些不知从何回答,再次从头到脚打量着许长安,尚未蓄须及冠的年岁,两只手间满是老茧,眸子深邃,仿佛十八年里已经走了八十年的路途,她还想在说些什么,但看到少年愣愣地看向窗外,似有心事,便不再言语。
许长安一只手搁在衣襟上,紧紧捏着摆子,莫名地有些委屈。
他想稚圭了。
八
马车停在一座深院的大门前,侍从将二人请下车。
许长安打量了一眼,府邸门口并未挂着匾额,周遭几个“显眼”的暗处,都有着暗哨,至于暗中还有多少,许长安就不清楚了,只估摸着这是皇帝出游时待客的居处。
姬瑶引着许长安入府,很有礼数地始终保持着肩并肩的距离。
穿过几处回廊,回环往复,过了一道拱形门,入眼处是一片在北方极为少见的园林,虽已夜里,却灯火通明,一颗颗夜明珠和灯笼,将此地照得犹如白昼。山水中央是一处亭子,亭子颇大,中间一方圆桌,摆满了吃食和酒饮,几个丫鬟侍从在旁边,而落座之人不过三人。
中间是一中年男子,着常服佩高冠,虽然面容和煦,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态,好似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左边之人是一个老头子,仙风道骨,长须发白,垂垂下落直到胸前,着黄袍,戴鱼尾冠。右边则是一个中年女人,瞧着模样与身边的姬瑶有诸多相似,雍容华贵,如果实在要找一个词汇形容,大抵便是母仪天下。
许长安并非不通世事人情之人,相反,他是真的聪慧,不论什么方面。
不用介绍也知道这三人是谁。
当朝皇帝和皇后,以及钦天监里的老祖宗。
对于皇室,许长安除了该有的礼数,身为方外之人,反而不是那番看重。但是旁边那个老头子,外人看不出,同样是修行中人,此身明晃晃的黄袍和一顶鱼尾冠,在许长安看来,极为惹眼,这可是真正的天师。
许长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小道许长安,见过陛下。”
皇帝很有兴致地打量着许长安,并未急着开口,倒是姬瑶一把扑过去,亲昵地从背后抱住皇帝的脖子,撒娇道:“父皇,您快点说话啊,别让人家客人受冷落了,失了礼数传出去外人要笑话的。”
旁边的老道人笑出了声,而皇后则是无奈地叹气。皇帝的话则极为霸道,但又让人挑不出毛病。
“普天之下,谁敢笑话我们家?”
兴许是皇帝出身草莽间,又是上古帝姓再度立国,自有一番气度,对于某些不必要的礼数,皇帝反而不甚在意。
皇后幽幽道:“唉,陛下,本后瞧着,有人胳膊肘已经往外拐咯,您可要看好点。”
“呀母后,不准说我,还有老师,您也不准笑了!”可能都是自家人之缘故,姬瑶彻底放开自己,十足十的天真少女,她羞怒地瞪着皇后,却又偷偷瞥了一眼许长安,看着少年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悄悄吐出一口气,只是耳根红透。
皇帝似笑非笑,出言道:“之前便多次听闻,南方一带出现一位极为厉害的真人,朕本以为哪怕不如旁边这位徐大掌教,也怎么都得是个而立之年的岁数,可那日在三教辩论时,才知晓原来小仙长如此年轻,估摸着与我朝年岁相仿,在别国那些道士僧人儒生都有参与的情况下,力压全场,真是天兆祥瑞,国家的福分啊。”
“后来又知晓,你救过瑶儿的性命,这一下,还未相见,朕便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许长安恭敬答道:“陛下过誉了,长辈在前,何德何能敢说仙长,还请称我俗名便可。至于厉害也谈不上,小道出身寒微,做过一些善事,不过是被世人抬举罢了。”
皇帝摆摆手,继续说道:“好了好了,太过自谦便是自傲,朕也不是那般虚头巴脑之人。自称知道你来京城以后,瑶儿千闹万闹,非要朕把留你在京中。当然,朕先提前声明啊,免得以后你怪罪朕,朕可不知晓瑶儿为何那般希望找你,但是这个机会朕是给你了。你要是想留在京城中,钦天监里挂个名号,旁边这位徐大掌教便是钦天监的顶头上司,每月里领些俸禄,至于那些望气寻龙、斩妖除魔之事,既然你是朕亲自招揽的,你想去不去都可,全凭你个人意愿,朕拥有一座天下,也不至于养不起一介闲人。”
说道半时,提起姬瑶,皇帝十分幽默地打趣了几句,倒是让许长安料想不到。心中暗道原来当朝皇帝在私下竟然如此地毫无架子,就像一个市井家庭里宠爱女儿的普通父亲。
许长安思索一番:“陛下抬爱了,入职钦天监一事,小道本就有所想法,陛下既然给了这个机会,小道自然也会司其职尽其力。至于公主殿下的看重,小道再次谢过。”说罢,许长安对着皇帝的眼睛,又看了看腰际的香囊。
“但是小道与家师还有故人有约在先,说不准哪日便要结束远游,到时辞去,还望陛下恩准。”
皇帝顺着许长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颔首道:“可以,反正啊,瑶儿托朕办的事朕已经做了,皇后啊,你可要替朕作证,不然哪天这小丫头赖着朕了。”
皇后应声一笑,旁边的老道人则是掏出一块早已准备、甚至名号都刻好的令牌交予许长安。再闲谈几许,见无他事,许长安便告退离去,皇帝则让姬瑶送着。
二人离去以后,皇帝那风云不改的面容突然愁苦起来,唉声叹气:“坏了,这死丫头看着是要着了道了。徐老,您看着他俩有那缘分吗?”
老道人掐指算了算,摇着头:“陛下,这小道士除了自身修为深厚以外,福缘和命格都极为古怪,我看不清,但是斗胆一言,只恐怕是那客星之关系。不过毕竟是一介方外之人,成与不成都各有好坏。”
皇帝无奈,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闷声道:“朕倒不怕闲话,朕是脾气好,但是普天之下,朕的家事,谁敢多说一句试试。朕只怕啊,瑶儿这丫头,受了伤,毕竟啊,朕可就这一个宝贝闺女。”
姬瑶唤来马车,出乎意料地,她居然陪着许长安回到客栈。路途上,少不得又是姬瑶不间断地找着话题,少女就这般看着少年,毕竟与人言要正视对方,这样她才能光明正大地直视他的眼睛。
到了客栈,姬瑶送着他下车。
拜谢过对方的好意,却见着少女似乎并无动身离去的念头。
良久,姬瑶说道:“长安,你以后能不能称呼我的本名,不必称我为什么殿下。”姬瑶眼巴巴地看着她,见许长安不说话,生怕尴尬,又急忙补充道:“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许长安点头答应,促狭笑道:“好的,天色已晚,就请我们的姬瑶殿下快快回宫吧!”
被许长安这番打趣,姬瑶好像十分开心,转身蹦蹦跳跳地上了马车。
许长安并未立刻回屋休息,他立在灯火阑珊处,手中攥着香囊,向南远眺,眸光深邃,似要穿破重重青山、万道流水。
然而一向灵觉敏锐的他,未曾发现,那辆马车,停在昏暗处,久久未动。
远游一年,他一直刻意回避,可如今只感觉心湖澎湃,如同热水沸腾,
思念是一种毒,解药是天上的月和心上的人。
他第一次这么难以抑制地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那只小狐狸。
九
钦天监的活计很是松散,第一次去报道时,许长安才发现皇帝和徐掌教给予的令牌几乎是最高层级的权限。活计也很松散,倒不至于说是大家刻意讨好他这位皇帝眼前的红人,只不过天下大定时,妖邪之事自然不多,那些寻常的望气,也轮不着他来做。
某种程度来说,祖师爷赏饭吃时,人比人得死。
无事之时,许长安便日日循例,不局限于城中,将周遭方圆京畿地带的村镇都走了一遍,行善布道。
只是在这些日子里,他身后多了一个小跟屁虫。姬瑶的理由是,她自幼便对这些术法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之前在那座庭院之中,她便称呼徐掌教为老师,只是奈何没那天赋,至今不得其道,好不容易逮着身为同龄人却道法高深的许长安,她自然要多讨教几番。
许长安很是无奈,甚至于几次之后,他发现姬瑶身边的暗卫们都不在了,也不知道是姬瑶的要求,还是皇帝的信任。碍于皇帝的面子,他压根不敢拒绝。
不过不论是隆冬腊月,还是酷暑炎夏,大半年过去,从冷清的钦天监到热闹的市井大街,又或者繁华的京城到僻静的乡村,姬瑶都不曾放弃跟着许长安走完这方圆百里内的路途。某些时候,看着少女的双手被冻得发红,又或者哪处又磕碰挨了伤痕,许长安都自责不已。
姬瑶总是痴痴一笑,安慰道:“好了好了,我又不是那自出生便是天潢贵胄的公主殿下,幼时父皇征战四方时,我少不得还从马背上摔下来呢。”
许长安无奈,却又不好反驳。虽然皇帝立国时,姬瑶已经几岁了,但是真不至于从马背上摔下来。毕竟战事的最后几年里,早已经大局已定了,明眼人都知道,鹿死谁手。
许长安又问她为何这般折腾自己,姬瑶转着亮闪闪的眼睛,问道:“你想听真话听假话?”
“都想听。”
“那么,假话是,我想陪着你做你喜欢的事。”
“真话呢?”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这会正是盛夏时节,下着小雨,二人在一间破庙中躲着雨,十分狼狈。而待得姬瑶说完此番话,她便陷入沉默,仿佛一下将心境道破后,从此少女心头不见春。
许长安看着南方,久久不语。
此日过后,钦天监突然来活了,西域深山,有恶蛟出世,意图走渎化龙,竟在难得见雨水的西北一带闹起水灾,同时还惊动地牛翻身,灾民苦不堪言。许长安主动接过担子,率着一众钦天监中的炼气士奔赴深山。临别时,皇帝亲自来给他们践行,而许长安并未身着钦天监的制服,他穿上了自己最开始一直穿着的、稚圭亲手缝制的道破。
姬瑶站在送行的队伍里,定定看着许长安,最后什么都没说。
她喜欢的少年啊,青衫仗剑,别玉簪,佩香囊,道气磅礴,恍若神人。
恶蛟乃是山野出身,故而不仅能走水,还可入山,第一次追丢时可让许长安一行人吃了不少苦头。他们一路从西北追到东南,从盛夏追到深秋,一路之上,路过有驿站之地,一封封报丧的书信如纸片般飞向京城。
那些封书信就那般呈放在皇帝的案桌上,每一次,姬瑶都很害怕,从父皇口中听到那个名字,她害怕她当时的赌气不言,最后沦为二人间的最后一面。
快到她生辰那会,天已很凉,皇帝和皇后都曾问起她想如何庆祝生日,姬瑶总是摇头说看着办便好,皇帝看在眼里,毫无办法。
约莫还有一周就要过生了,这一日,姬瑶循例,掐着驿卒送信的时间,一大早便来到皇帝办事的宫殿,却见皇帝眉开眼笑:“好了好了,我的乖丫头,拿去看吧。”说罢,递过一封已拆开的书信。
姬瑶闻言,死水一潭的心境波澜骤起,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匆匆打开书信,上边的字体她很熟悉,工工整整,旁人看着就懂字主人是个极为温润的人。这些字体,数个月来,或者说自这一年来,她早已烂熟于心。
“元始十二年秋末,恶蛟伏诛于距东海二百余里一不知名山脉中,枭首恶蛟者,许长安。”
书信乃是急报,至于一众炼气士,则还需几日才能回返到京城。
姬瑶生辰的前一日,许长安一行人风尘仆仆入京述职。皇帝为大家准备了盛大的接风宴,幸存下来的炼气士们都在庆祝着和家人们再度团聚。许长安虽然坐在主桌上,却颇有些寂寥。皇帝使了个眼色,让姬瑶领着许长安出去。
数个月的风尘和奔波,少年终于不再少年,下巴多出胡渣,皮肤也粗粝了些许,神情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二人站在一个池子旁,姬瑶静静打量着她,一言不发。
良久,许长安率先打破沉默,从兜中掏出一物,黑不溜秋,却又反着亮光,瞧着像是某种动物鳞片,此时被人打磨成吊坠的模样串起,嬉笑道:“生辰快乐,姬瑶。怎么样,够朋友吧,是那条恶龙的逆鳞,我好几日没睡好紧赶慢赶替你做好的呢,不亏待这几个月你一直跟着我打下手吧。”
姬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她的难过就像窗沿上冻住的水汽,一旦遇见了太阳,没有任何办法抗衡,就这般溢了下来。瞧着少女仍未说话,许长安接着道:“好了好了,要不我们的公主殿下说说还有没有其他的生日愿望吧?”
听言,姬瑶紧紧盯着他,说道:“那你答应我,下次不要再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好不好?”
许长安摇着头,淡然一笑,如最初见那会:“行善积德,我辈福分。”
“那你替我把它戴上吧。”
少女的眼眸亮着光,水盈盈的,抬起头对上青年的视线,很是倔强。
许长安愣了片刻,眼神本能般地再度望向南方一眼,又迅速挪了回来,如同哀求般再度拒绝:“殿下,不合适。”
姬瑶没再看着他,转过身子,蹲在池子旁边,背对着许长安。
在许长安的视角里,水中的月亮,叮叮咚咚,碎碎圆圆。
十
一转眼,许长安已经下山有两年多出头了。
自斩杀恶蛟后,许长安又先后数次自接难题,外出游历,深得皇帝与老道人徐掌教的器重。不过对于他与姬瑶之间的事,两位长辈相当默契地闭口不提。
而于许长安而言,他也不知是逃避,还是真就只是所谓的遵从本心去积德行善。毕竟自姬瑶生辰宴后,他们便再未有过交流。哪怕是在宴会上,姬瑶也只是礼貌性地与他道谢,再无言语。
只不过每次出行,姬瑶定会站在送行的队伍里面。而每次事成回京,哪怕皇帝未至,姬瑶也必然出现在接风宴上。
明面上,她对外宣称是为了表示皇室的尊敬和对功臣的器重。可真正的原因,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皇帝其实有暗戳戳暗示过,那些封许长安写下的书信,都被姬瑶收拢去。然而许长安一副装作听不懂的模样,皇帝也只好无奈叹气。
这一天,西域某个国家进贡了一面镜子,据称是三生石上敲下来的石块打磨而成,虽然脱了本体看不着来世,但是前生如何,还是能看出的。
皇帝把那面镜子摆在案桌上,而徐掌教、姬瑶还有许长安几人则侍立在旁边。
皇帝哂笑道:“朕横推此世,以杀止杀才得以再造太平,自然也不信前生来世和因果福报,朕就不看了。”
徐掌教摸摸自己发白的长须,亦是长叹一声:“老道自幼入玄门,修行至今已近一个半甲子,佛家东西,不看不看。”
最后只有许长安和姬瑶面面相觑,本来许长安是不打算看的,然而鬼使神差的,他想到了稚圭曾经提前的那个中年道人。仔细思考片刻,他主动拿过那面镜子。
顷刻间,他陷入某种难以言说的古怪境地,如梦似醒,以一种诡异的旁观者视角看到了许多从灵魂深处涌出的东西。
他看到一个女子在河边浣纱时,对着一株大树吐露着每日的碎碎念,然而乱世兵戈,女子为了不受辱而死,自缢于树上,不过数年,大树化作枯木;又看到男子负笈赶考,约好来日相逢,待得归乡时才知青梅病逝,本来大好前程,因此郁郁而终;也看到两位老者因为某些原因都终身未嫁未娶,最后相对而坐,在夕阳下沉沉睡去……
后边还有数个画面,在第八个画面时,许长安看到一位中年道人,对着一只毛色通体雪白,身后生有六尾的狐狸笑着说道:“你我有缘,同修大道三百年,期望将来有机会再见。”
许长安如梦初醒,怔怔地呆在原地。
狐生九尾,百年一尾。九尾归拢,是为狐仙。
姬瑶颇有些惊讶于许长安的表现,拿过镜子,也照了起来。
下一刻,她也醒了过来,望着许长安,眼神复杂,似乎,这一眼就看了千年。
这一日,回了住处,许长安拿出一叠纸,开始写信。
他要辞行了。
去他的三年之期,他想她了,道理就这么简单。
喜欢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道理的事。
十一
时光悠悠,许长安远游这些年,稚圭将道观打理得很好。
她确实瞒着许长安很多东西,哪怕是许知命都看走了眼,但是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感觉,如果少年不识愁滋味,那就慢慢等。
等到少年日渐成熟,身形逐渐宽厚不再单薄,不仅挑得起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也担得住三餐四季和天下兴亡,从清朗的月色变到化成高耸的孤山,又或者湍急的溪流成长为沉默的大江,此生不急,那就再等等、再看看,哪怕等到他再安然大睡一场,又再次呱呱坠地,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轮回。
自从此世得道开悟之后,忆起前身,想着很久之前就见过许长安,此世又再度相逢,稚圭就止不住的开心。又回想起第一次以人身出现在许长安面前撩拨他耳根发红的可爱模样,她在从头经历着他这一辈子的记忆。
想到这里,稚圭实在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下一刻又马上捂住嘴巴,神情恭敬地朝殿中神像行礼道歉,毕竟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发笑似乎有着不敬神灵的嫌疑。
虽然她本身并不信奉神灵,但是许长安信奉。
她尊重他的信仰,并愿意去维护他的一切。
故而观中虽然没有了人烟,但是香火始终不曾熄灭。神像金身也擦拭的十分干净,许长安缺乏的早功,稚圭替他念了经文。都说家中需要时常开火,免得失去人气,稚圭便日日做饭,到了小年的时候,又再同灶神说些话,祈望神灵能庇佑在外远游的许长安。
柴始终是足的,缸中的水也是满的,落叶总是能及时地扫除,积雪也不会压塌瓦片。
每次做着这些重复的枯燥活计,稚圭就想,等到许长安远游归乡,终于到了家,发现一切都井井有条的讶异模样,眉眼立马弯弯如月牙。
实在是思念时,她只好偷偷溜进许长安的屋中,或许不该这么形容,毕竟这一整个“家”都是她在打理。然后拿出那些字帖和书籍,感受着许长安过往的心境。闲着无聊,又再将书籍整好,读过那些一字一句的笔记和训诂,又或者把字帖按照笔锋变化,如年轮般层层叠放起来。
其实她有数次都想着是否要偷偷下山,但始终坚守着二人之间的约定。
红尘炼心,九世羁绊。
既然山高路远,便且信他全凭良心。
唯独唯独,许长安斩恶蛟那次,稚圭心神不宁到了极点。
他们追着恶蛟多久,稚圭便惦念了多久。
奏于皇帝的秘信只有寥寥十数字,只有钦天监内部的秘档才记录了此事全程之凶险。于是在许长安追到东南一带时,感到许长安有数次,命火闪烁已经如风吹油灯,稚圭便再也坐不住,恶狠狠地下了山。
白衣少女背后是一尊有着九只巨大白色尾巴的的狐狸法相,妖气磅礴,百兽不出。
于她而言,他等了她八辈子,她也等了她八辈子。
这辈子哪怕前面挡着的是漫天神佛,她也要杀过去。
许多年之后,许长安才知晓这些往事,稚圭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老娘的男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不管,无论如何我都会喜欢他并尊重他的选择,但是要是别的不长眼的东西敢出来干扰,那我就把他们全部灭了。”
暗中护道了许久,直到看到许长安化险为夷,诛灭恶蛟,稚圭才放下了心。
可是念头这东西,一旦生发,便再难止抑。毕竟不是那太上忘情、斩断红尘的天上神仙,所以稚圭舍不得再走。她就想着,再偷偷多看几眼吧,反正都已经出来了。
瞧见许长安日夜打磨那枚逆鳞,最后做成吊坠的样子,稚圭心中突然多了某些不好的预感,因为许长安不是那种会戴着多余佩饰的人,虽然很是相信许长安不会移情别恋,可终归没有捅破窗户纸,何况女子本心作祟,难免有些醋溜溜的感觉。
许长安一行人入京时,稚圭不敢随意入城,毕竟一座王朝都城所在,藏龙卧虎,她便一直在周遭游历,对她来说,相较于过去的漫长岁月,这寥寥数月,不过弹指一挥间。
再坚持坚持吧。
十二
于是这最后大半年,稚圭看着许长安一次次出京又返京,道法愈发精深,整个人也是气质大变,如果说从前是骄傲昂首、向阳而生的小树,如今便是一柄锋芒内敛、收放自如的宝剑。
但是她也听说到了许多东西,民间都说,当朝的小天师许长安是个好人,数年间行善的事迹,要比很多人十辈子都要多,也只有这样的人杰,才配得上长公主姬瑶。又有人说,公主这般明显地钟情,万金之躯,却愿意陪着小天师行走在市井红尘里,不知陛下何时才会赐婚。
很多时,其实稚圭都有机会直接在路上拦住许长安说个清楚,偏偏世人都嘴硬,往往才会伤害到所爱之人。问了,稚圭又担心许长安会觉着自己不信任她,偷偷下了山,违背了三年的约定。不问,稚圭感觉自己一肚子委屈。
于是少女就像折着花瓣的幼童,每日数着问或不问,纠结许久。
期间她也曾远远观察过出城迎接许长安回京的姬瑶。
两人点到为止的交谈,更让稚圭多想。
不过许长安从未知晓这些事,他此时正在住处写着一封封书信和字帖。有给皇帝的,这两年来,皇帝照拂颇多;给徐掌教的,他曾讨教了诸多难题,老人言无不尽;给那群小乞儿的,某种意义上,如今的他笔墨已经有了价值。
唯独到了最后,青灯将燃尽,许长安像是在刻意遗忘某个人。
良久,他写下一副帖子。
在许长安决定提前结束游历归乡时,稚圭也想通了。
翌日清晨,天象震动,钦天监中监察四方的礼器大震,从禁军暗卫到炼气士们倾巢出动,整座京城的天时凌乱,天色方明却又再度陷入昏暗。
稚圭大大方方地踏入京城,诸多身影闪烁在楼阁之间,阴影也铺满街头巷尾,起早的百姓们只感觉眼前这少女,白衣胜雪,烂漫天真,举手投足之间的一颦一笑,都是美景。不过在那些炼气士看来,少女就是一头从蛮荒时代走来的大凶,眼下不过是伪装。
同样的,许长安也感受到了这番气息,只不过他隐约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不过一国京城,对方胆子再大也不敢乱来,反正今日之后,自己也辞官返乡了。来不及多想,他已经收好行囊,化虹奔向城门处。
徐掌教看着眼前的少女,平日里素来对谁都笑眯眯的慈祥老者气质大变,双眸神采奕奕,脊背挺直,一手持拂尘,一手行道礼,乃是真正的仙风道骨。他沉声问道:“施主擅入王朝重地,有何贵干?”
稚圭还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会有什么结果她想到待会就能见到许长安了,便难以控制的雀跃:“老道长勿怪,我在等一个人。”
接着此地便被清场,重重兵卫围了上来,双方剑拔弩张时,许长安方才姗姗来迟,待得站定看清来人模样,许长安呆住片刻,旋即对上那双日思夜想的眸子。
虽然稚圭已经偷偷看了几个月,可此时当面打量,发现他变高了,却也变瘦了,身形较之从前更加宽厚,皮肤亦是粗粝不少,就有些心疼。
而许长安除了开心之余,心中更是大惊犹如万马奔腾,他虽然已经有所预感,稚圭三百年前便是六尾,如今极大概率是九尾,可真正见到时,还是很讶异。
二人就这般旁若无人地对视,如同当年少女敲响道观的大门那一次。
“你怎么知道我想你了?”
“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呀。”
许长安径直走到稚圭身边,主动牵住她的手,极为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头;“别撒娇,说真话。”
稚圭摇着她的手,娇声道:“那你猜猜。”
其实见到他的第一刻,稚圭便不需要最初的那个理由了。
她希望哪怕就此失去许长安,那也要大大方方地让全天下人都知晓,是他许长安辜负了她稚圭,然而许长安冒着大不违的风险,当着天下人的面挽住她的手时,任何心底芜杂的思绪都瞬间破碎化为乌有。
此刻的徐掌教有些呆滞,亦是愣了片刻,所有在场的人都看着当朝小天师同这位疑似刺客的女子有说有笑,举止亲密,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
老道人终于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认识?”
许长安点点头,同时拱手向四周道歉:“误扰各位同僚了,这位是小道的未婚妻,此番前来,闹了些许乌龙。”老道人听言,面色复杂,但也是向后挥挥手,那些个兵卫与炼气士们,顷刻间都默默退去。
“长安啊,老道多言一句,你可是真正有望飞升的啊,等到老道百年之后,我身上这件道袍,你想穿便可穿。”
许长安淡笑,摇摇头,婉拒了老人的好意:“长生虽好,在我看来,不如人间百年,一床二人,三餐四季,哪怕粗茶淡饭,也有滋有味。”
老人颔首,不再言语,眉目中满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于是乎从衣中拿出数枚瞧着年岁颇深的钱币,递给了许长安:“那这点薄礼,便是老头子提前给你个臭小子的贺礼了。”
许长安深深作揖,接过礼物,同样也从背包中把那封辞别信交予老人,稚圭亦是施了个万福。
老道人认真受了此礼。
许长安想了想,从包中再掏出几封书信,想拜托老道人代为转交,却骤然瞧着不远处,有一位中年人和一个少女站定。
该来的总会来,许长安长叹一声,拍拍稚圭的手:“我过去说几句话。”稚圭很是乖巧地点头,她自然知晓少女的根脚。
皇帝唤着许长安到了一边,刻意避开了姬瑶,用力一拍许长安的肩膀:“这位便是你口中的‘故人’吧?朕看了好一会看,很不错,你小子有福气,别辜负人家,也难怪你上次向我讨要了那枚恶蛟的龙珠。”
许长安笑着递上书信:“陛下抬爱,约定已到,那么小道要走了。”
皇帝接过信,点头道:“去跟瑶儿说两句吧,朋友一场。”
天象还未恢复,故而天色不明,但许长安很清晰地便能看到姬瑶微红的眼眶。
他突然想到曾在书上看到的一段话。
一个人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便注定要伤害到另一个人,而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所以孤岛相接时,往往便是相撞坠入大海。
姬瑶看到许长安遮不住的喜悦模样,意气风发,莫名想到第一次在南方大江上看到他的样子,也是同样的意气风发,她强忍着泪水,哭腔道:“长安,你知道我在三世镜上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给许长安回答的机会,姬瑶抽泣着自顾自说道:“我是那个树旁日日傍树而居的飞鸟,是某位书生高中状元后毅然拒绝赐婚的女子,是一个老人终生未娶的父母之命……”
许长安沉默,喜欢,有时注定义无反顾却又徒劳无功。他掏出最后写下的帖子,交给了少女。
然后灿烂一笑:“那么,江湖再会了,公主殿下,姬瑶。”
皇帝和老道人都很心疼,却又无可奈何,客星啊,注定相逢又错过。
“陛下,小道要走了,诸多不告而别、未来得及办的事情,臣斗胆请陛下帮我照拂一番。”说罢,许长安摘下佩剑,一道极高极亮的剑光划破天幕。
皇帝将哭得梨花带雨的姬瑶搂进怀里,同时点头同意。
姬瑶看着他挽着她离去的背影,碎碎道:“长安,她等了你八辈子,那我就等你九辈子,十辈子,等到你终于愿意眼中只有我一人。”
史书记载,元始十三年,京师天象数变,后有虹光照破长夜,天师许长安斩杀不知名犯禁大妖,功德圆满,仗剑飞升,乃天兆祥瑞,上大赦天下,念其功绩,立祠刻碑。
同时京城往南,一骑白马,踩过薄薄的初雪。
稚圭靠在许长安的怀中,好奇道:“你给她写了什么啊?”
“人道洛阳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