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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落灵台(二) ...

  •   ——

      整个三溪镇乃至整个孟章国西部,没人不知道斩妖人腾间。据说早年间他还是个走街串巷卖弄戏法赚钱的江湖术士。
      直到某一天,他机缘巧合地帮助了一位朝廷大官祛除附体在他夫人身上的蛛妖,从而被皇帝重赏,名声大噪,十里八乡有怪事都想着请他解决。可就是这样一位功成名就的人,过得日子却宛如乞丐在世,
      贺玠曾多次望着自家那栋摇摇欲坠的破茅草屋,想象着要是当年爷爷接受了皇上的褒奖该多好,至少自己也不用为了爷爷每天的下酒肉追着野鸡满山跑。
      但他知道爷爷不是故作清高,而是享乐清贫,他就喜欢那种山野乡间无拘无束的生活,就喜欢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日子。
      “等你哪天把我的本事都学了去后,你遇妖则杀,所向披靡。到那时,你自己想赚多少钱就赚多少钱,想住多大房子就住多大房子,没人管得到你。”
      这是爷爷从小就爱跟贺玠讲的道理。那一套说辞把他唬得一愣一愣,到现在都对此深信不疑,所以能跟着爷爷亲手学习一次斩妖就是他住进大房子的第一步,绝不能懈怠。
      但这虽说让他回去收拾东西,贺玠在家里拢共就那么几件破布衣,唯一称得上值钱的玩意儿也就一串他用来当护身符的菩提手串,还是他用爷爷剩下的买酒钱从一个可怜老太那里买下的。
      那老太说他天生煞气重,戴那个能辟邪。
      当时只是同情那老太漫天大雪还要出摊买手工饰物,随手买下,没想到一戴就戴了五六年。
      辟不辟邪另说,至少人家做得很坚实。
      “臭小子墨迹什么呢?非要等到子时阴气最盛的时候上路撞鬼吗?”老爷子什么也没拿,嘴里叼着根陈年老月晒干的肉咂摸着,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还在房子里磨蹭的贺玠。
      “来了来了!”贺玠手忙脚乱地打包好衣服,锁好了家里那扇形同虚设的门,疾跑着跟上已经走出半里远的爷爷,身影融入了那愈发阴沉的夜色之中。
      老爷子步伐极快,完全看不出来是年逾七十的身体,贺玠在他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地跑也够不上爷爷的衣角。
      “平时抓野鸡白跑了。”老爷子不满地哼哧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块人头那么大的石块,也不管贺玠接不接得住,随手一抛就扔进了他怀里。
      “抱着这个走,不许丢,我在五里外的客栈等你。”语罢,还没等贺玠站稳,老爷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混账老头。”贺玠喘着粗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抬头看向四周,发现他真的把自己抛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月亮挂在头顶白得吓人,贺玠算了算,离子时大概仅有半个时辰了。四周不见一点火光,一人高的野草就长在脚边,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动,促织就藏在里面放声鸣叫,听得贺玠直打激灵。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初春的深夜,真的很冷。
      “走那么快有什么用,没我的盘缠还不是住不了客栈。”贺玠气冲冲地席地而坐,怀里却依旧不敢放下这莫名其妙的石头,保不准爷爷就在哪里暗中观察自己。要是让他发现自己偷懒,那明天的惩罚会变成双倍的重量。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身后的野草丛突然晃动了几下,并不是风吹过的那种轻轻摇曳,而是有什么东西窜过的猛烈摆动。贺玠警觉地回头,眼前出了茂密的野草什么也看不见。
      窸窸窣窣。
      那东西不断地朝他靠近,甚至已经逼到了他的背后。
      “谁!”贺玠猛地起身,也顾不上落在地上的石头,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厉声呵斥着。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快速摸着自己身上的包袱,搜寻着有没有什么防身的武器,但他找遍了全身也没摸出什么有杀伤力的东西。
      一丝清淡的花香味隐隐飘来,贺玠乍闻之下有些愣神,但片刻后猛然反应过来,这杂草丛生的荒野哪里来的花朵,这分明是妖物的气息!
      爷爷从小就喜欢把捉来妖物的遗物进行收集,从皮毛到饰品不等,再交由贺玠练习眼力与感知。这么多年的沉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不同寻常的花香中带着些许令人不安的寒气,这是妖物发起进攻的前兆。
      贺玠虽然从小习得些许斩妖之法,但爷爷将他保护得很好,从未让他亲眼目睹过妖物的真身。也就是说,眼前这只不明身份的妖物,是他第一次直面的妖。
      “你……你别过来!我爷爷很厉害,他会杀了你的!”贺玠嘴唇有些打哆嗦,后背被冷汗浸湿,夜风一吹犹如有人轻拍着他的脸颊,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那东西听见他的声音后就停止了前进,似乎在草丛里思考,可这种难耐的静谧更让贺玠感到折磨。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只能心里呐喊着爷爷的名字祈祷他能来救自己。
      老头子,腾间老头子!我要死了!贺玠欲哭无泪,望着爷爷离开的方向期待着他的出现。但遗憾的是,那里除了崎岖的土路什么也没有。
      窸窸窣窣。半晌,那东西似乎想通了,继续开始移动,被它拨动的草丛离贺玠越来越近,那股花香直窜他的鼻子。
      今夜是满月,银辉的月光全洒在野草上,为一望无际的荒野镀上了一层银边。原本是很美的夜景,但随着那莫名妖物的接近,贺玠只觉得那一黑一白的野草是白无常手里的阴阳幡,下一刻就直取自己命门。
      唰——它停在了与贺玠相隔一层杂草的位置,然后慢慢探出了头。
      电光火石之间,贺玠猛地搬起那块被自己遗忘的石头,瞄准了那刚刚探出一点的白色绒毛,举起手就要往下砸。
      虽然知道纯粹的实物攻击对妖物收效甚微,但能拖住一下是一下,万一……
      “叽啾啾。”
      清脆稚嫩的鸟鸣声响起,贺玠刚刚举起的石头骤然停在半空。
      一颗毛绒绒圆滚滚的脑袋从草丛里完全探了出来,莹白色的绒毛上点缀了两颗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小眼睛,嫩黄的尖嘴还在一张一合,发出轻声鸣叫。
      “啾啾啾。”小东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呆若木鸡的贺玠扭着自己的身体从草丛里挤了出来。
      吧唧。它直直摔在了地上,两双翅膀扑腾着想要站起来,但倒立的两只爪子却无力支撑它翻身。
      贺玠:“……”
      什么黑白无常,什么牛头马面,一切惊恐的想象刹那间烟消云散了。因为眼前这只恐吓了自己半天的妖物,居然是一只浑身莹白灰的山雀,还是偏胖的那种。
      “啾啾啾啾!”小山雀保持着头部朝下的倒立姿势半天后,发现居然没有人来帮助自己,立刻扑腾着翅膀尖叫起来,听这音调,貌似骂得很脏。
      贺玠目瞪口呆看着这个拼命挣扎的小鸟,仔细辨认着它身上的气息,但无论怎么去闻,那妖气果真是从它身上传来的,半分不假。
      这小东西,是货真价实的妖物。
      “你……没事吧?”贺玠将石头轻轻放下来,缓慢向后退了两步。
      一般的小妖开过灵识后都能听懂人类的语言,更上一阶修为的大妖甚至能模仿简单的对话,但只有化形后的成妖才能完全融入人类。
      眼前这个小雀一看便是出世不久的幼妖,没什么攻击力,但贺玠也不敢贸然离开,只能趁着它挣扎的时候悄悄挪动。
      “叽!”小山雀终于找准了施力点,猛地一挺身,完美地双脚落地。它抖了抖球似的身体,嘴里还砸吧着刚刚吃进去的泥,两颗黑豆眼怔怔地看着贺玠,盯得他背上的汗流得更厉害了。
      “那啥……小鸟姐姐……哥哥,我就是路过,打扰你了对不起……我马上就走。”贺玠深知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这个道理,并没有被小山雀柔软可爱的外表蒙骗,反而更加谨慎起来,看它呆站在原地没有动静,立刻脚下生风地跑了起来。
      小山雀只感觉眼前一片黑影卷过,眨眼间那个人就消失在了跟前。
      “啾?”小山雀歪着头疑惑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想要追上去,却发现自己圆滚滚的身体根本无法起飞。
      “啾!”小山雀看着贺玠离开的方向,抖着翅膀万分不满地叫了一声,仿佛在控诉着什么。
      另一边,贺玠使出吃奶的劲朝着爷爷走的方向飞奔而去,脑后本就扎得松散的头发被甩开,深墨色的头发在深夜里飞舞摆动,要是有旁人经过,一定会认为他就是个妖怪,而不是被妖怪追逐的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当贺玠感到自己的肺都快跳出来时,道路的前方才出现隐隐的火光。
      那是一个客栈。火红的灯笼高悬在房梁上,为夜晚的游人指明落脚的住处。贺玠剧烈地喘着气推开了客栈大门,虚浮绵软的脚步差点被门槛绊住。
      “啊!这是什么人啊,快把这叫花子给我撵出去!”客栈老板娘看到自家店门口站着个披头散发形迹可疑的人,立刻拢住上衣,让小二将他赶走。
      “什么叫花子啊阿茹,看我把他……”腾间端着半碗酒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昏花的眼睛还没看清那站在门口的人,就被他一个飞跳扑倒在地,手里的酒碗摔的四分五裂。
      “有、有妖物在追我爷爷!是鸟……一只鸟!”贺玠语无伦次地跟爷爷比划着,“这么大,白色的,很胖,身上有花香!”
      老爷子身上冒着酒气,看着自己身上这个被当成叫花子的人,眨眨眼一把将他掀翻在地上。
      “臭小子,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不是让你抱着石头跑来吗?”腾间唰一下站起来,满脸赔笑地看着貌美如花的老板娘,“阿茹你别生气,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孙子,臭小子平时就这么无法无天风风火火的,我马上说道说道他。”
      “什么那个孙子,爷爷你加个‘我的’不行吗?”贺玠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这才有时间将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梳理好,“还有,你怎么跟人家老板娘都混熟了?”
      “啧,我可是这里的常客,和阿茹熟悉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你小子应该是头一次来。”老爷子斜着眼睛看着没用的孙子,吹了吹胡子。
      “哎哟哟不得了。”阿茹慵懒地靠在酒柜上,看到贺玠将头发梳好后的模样,忍不住瞪大眼睛惊呼出声,“刚才还没看出来,以为是个小叫花,没想到是个如此俊秀的小郎君呢。”
      听见有人夸自己好看,贺玠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没想到脸边倏地飞过一个碎碗片,要不是贺玠反应快,那玩意儿已经划伤他的脸了。
      “爷爷!”贺玠咬牙切齿地看着这臭老头,没想到他此时的神色并无半分醉意,甚至称得上凝重。
      腾间先是将贺玠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后背对着客栈里的老板娘和小二,低声问道:“刚刚怎么回事?”
      贺玠顺了口气,将方才自己遇到的怪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重点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选择抛下石头逃命。
      腾间听完后先是思索了一阵,然后一巴掌拍在了贺玠脑后,打得他一个踉跄。
      “就这么点大?”他比了个圈,贺玠老实地点头。
      “没出息的东西!”腾间暴怒,“那估计就是个刚破壳的崽,也就是它爹妈厉害,看把你吓的这个样子,我还以为遇到化形的吃人大妖了呢。”
      “可是,你不是告诉过我不要轻视任何一个妖怪,哪怕他们看起来比邻居家的大黄还弱小吗?”贺玠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腾间对自己的教诲。
      “我是这么说的吗?”腾间知道这小子估计没认真听自己的话,气得又打了下他的后脑勺,“我那不是还有前半句话吗?”
      “要先嗅妖息,辨别其所属妖类与方位。再看其表面是否有妖纹,那是妖丹所在地,深则弱浅则强。除了化为人形的妖,其他妖物这个纹路是藏不住的。”
      腾间一只手戳着孙子的太阳穴,像是要把这些东西都刻进他的脑袋里:“今晚睡前给我背一百遍识妖法,不背完不许睡觉!”
      老爷子看上去气得不轻,但他也实实在在地出门检查了一圈,确认没有可疑妖物跟踪后才回到客栈。
      “去,把饭吃了就上楼给我背书,背错一个打一下。”老爷子抬手指了指桌上一碗烂肉面,估计是早就为贺玠准备好了,此刻还没有坨在一起,腾腾冒着白烟。
      秉持着有饭不吃大白痴的理念,贺玠脸上的悲痛立刻烟消云散,小声地欢呼了一句就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最顶上那一层黏糊糊的烂肉眨眼间就被他吃了个精光。
      腾间看着大快朵颐的孙子,嘴里扬起隐隐的笑意,转身背着手就打算上楼,却在转角口被阿茹拉住了衣袖。
      “这孩子……”阿茹的眼神在他和贺玠之间来回扫视,漂亮的细眉拧在了一起。
      腾间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在她出声的前一刻打断了她:“不能说。”
      阿茹抱着一盆脏布衣,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又笑了笑:“那我等会儿给你们送点水果去,山楂怎么样?新鲜摘的。”
      “随你的便,”腾间咳嗽两声,弓着腰走上楼梯,“人家现在不爱吃那劳什子野果了,没看见他吃那肉的速度?”
      阿茹撇撇嘴,转身朝着贺玠大喊一声:“小郎君还想吃点肉不?姐给你弄大碗的!”
      “世间妖有三种,兽妖、草妖与器妖。兽妖与器妖多性情暴虐狂躁,唯有草妖相对温和,但也最是难以辨认,一般子时妖类最为活跃……”
      “错!”腾间一边嚼着肉干一边拿随着折的荆条打了下贺玠的背,“还有一种妖类没背出来。”
      “我这不是正要说嘛……”贺玠嘟嘟囔囔地挠了挠背上的红痕,将床上一只据说是老板娘亲手缝制的布娃娃放在腰后靠着。这点痛对他来说跟挠痒痒一样,根本不在意。
      “还有一种最为凶恶的妖类为怨体附身于将亡之人,直接以人形进行修炼,多数擅长伪装身体原主存活,啃食身边之人精气为补,妖力强大凶狠,遇之需万分谨慎。”
      贺玠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背书,柔软的床榻让他脑子一团浆糊,好几次差点睡着,又被爷爷狠狠抽醒。
      爷孙二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鞭地休憩着,直到丑时来临,贺玠才堪堪把那冗长的识妖法温习完。
      “好了,睡觉吧。明早还要赶路。”腾间睡得倒是快,被子一拉就开始打起呼噜,可怜那刚刚挨了三十几下,满脑子知识的贺玠眼睛在黑暗中瞪得老大,怎么也睡不着。
      砰砰砰!
      正当他眼皮昏昏沉沉打架时,楼下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刺耳。
      “开门啊开门啊!”
      女人凄厉的喊声响彻整个客栈,所有休息下来的人都从床上睁开了眼。
      阿茹打着哈欠去开门,没想到刚刚开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怀抱着襁褓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求求你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女人满脸泪痕,衣衫不整地跪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她手里的襁褓也随之敞开,一滴鲜红的从那上面滑落,在地板上开出刺目的花朵。
      阿茹捂着嘴退后两步,想要尖叫却发现喉头都被震惊所堵住。
      那襁褓里的孩子紧闭着眼睛,小小的脑袋开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正在往外源源不断地溢出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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