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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泣女嫁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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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烧出来的热水烫得茶叶翻涌,热气层层遮挡,又被吹散去。
憨厚的老人捧着大茶缸吸溜吸溜喝下一大口,末了还要大叹一声,粗短的手指指了指一旁的两张凳子,朝拎着水壶的琅琅开口。
“你小子,带着朋友站着做什。小伙子坐啊,坐。”
琅琅无措地将求救目光往旁边放,段明珩低着头,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坐在老人指定的小板凳上。
“阿叔,我叫段明珩。”他勾着嘴角。“这么早来拜访打扰了。您身体还好吗?”
“好啊,身体可好了。你瞧瞧叔叔这腱子肉,天天砍木锻炼,咱这大病小病都找不上门。”老人拍拍自己的肌肉,乐呵呵的凑近了些。“我瞧你小子面生,来咱们青禾玩的啊?是哪儿人呢?”
他们相对坐着,一同话家常。
老人善与人交,但小孩子,总不爱听老人讲话的。难得有个少年郎愿意聊天,言笑晏晏,让阿叔欢喜得很。
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谈笑自如,只有皮肤的颜色苍白得病态,阳光下一照,更显死相。
后心寄生的心脏平稳规律地鼓动着,并没有被本人发觉。
天光大亮时,他们告别段叔往回。
琅琅极为不舍地跟在段明珩身后反反复复回头,看去世的老人在家里忙活,劈生前没劈完的柴,还招呼他明日要记得来拿。
“段叔是半年前去的。”他低着头揉揉眼睛,轻声道。“身体很健朗的一个人吧,就是年纪大了,心脏不太好。”
段明珩在前面嗯了声,没有回头。
“我回去写些追踪符吧,先别声张。”
“我娘就是段叔养的。后来,娘又养了我。”
“嗯。”
段明珩的芥子囊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掏了许久才摸出来一沓黄纸,他用笔沾着朱砂,坐在路边的桌子上晒着太阳,待符画好标记后,慢条斯理折起来。
有弟子捏起用符纸折成的纸飞机:“这是什么造型啊?”
段明珩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道:“乱折的,能飞……就行嘛。 ”
“啊?”弟子捏着那张纸,圆溜溜的眼睛里透着困惑,半晌又半知半解。“噢……”
这个天悬霄的弟子虽然很有底气的样子,但是好像也不是什么都会。
因为没有灵力驱动这堆符纸,段明珩还去房间里把仍然熟睡的唐君路挖了起来。
“师兄怎么还在睡。”段明珩捏着他的手每个纸飞机上都点了点,抬手去探他的额,掌心微温,不曾发热。“不舒服吗?”
“没有。”
唐君路窝在被子里,蹙着眉缓慢坐起身,抵着额头,好半晌都说不出话。
他一向浅眠,如今困得没劲,倒不如说是睡得太好,脑袋睡懵了。
纸飞机在桌上抖动两下,慢慢全部浮起。段明珩将每只纸飞机都放在唇前哈上一口气,朝着不同的地方掷出去,看着纸飞机转瞬消失在墙院外。
在街上玩蹴鞠的孩子们不曾见过这样的东西,纷纷好奇地抬头,追着纸飞机跑。每当力气大些的年长孩子快要追上时,纸飞机就飞得更高,一直上升,到后面连成年的男子也摸不到了。
纸飞机略过小河,错开渔夫的头顶,窜过草丛与连邻建筑,想要再往前些时,一道火自符纸上燃起。
段明珩的房间里,只有两只纸飞机没有飞回。他叫来琅琅帮忙标记,除了早上已去过的阿叔家,唯有镇子南面靠山的地方,纸飞机并未飞回。
琅琅睄了眼地图:“这是林夫人的住所呐。”
“林夫人?”
“嗯,夫人去年逃难来我们这的,听说本来是要向禹洲去,但是途中遭了山匪,丈夫死了。肚子里的孩子挺到来我们这儿生下来,虽然邻里乡里都尽力帮忙了,但是孩子也还是没挺过去。”
琅琅挠挠头,耳朵在半空晃了晃。
“后来就一直让林夫人住在半山腰了,那儿风景好。”
段明珩点点头:“我们今日能去拜访吗?”
“林夫人?那我把阿奶昨晚做得小食带上跟你们去。”
琅琅出去收拾,段明珩在他走后关上门,唐君路仍旧靠在床边发呆,银灰长发不曾束起,他半阖着眼,神色昏沉,看着有些颓废。
他好半天才回神,觑见桌上圈起来的另一个地方。
“你早上出去过了?”男人皱起眉。
“嗯。琅琅早上发现心脏已经寄生到了人身上,就过去探查了一下。”段明珩道。“暂时没有大威胁,但毕竟是人,不好直接斩。我一会儿先去林夫人那里看看再做定夺,师兄一起去吗?”
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唐君路盯住少年的后背,少有地产生了一种被抛下的感觉。
或许因为少年已经不是必须跟在自己身后受保护的小孩了。两年的光景,他也已经斩过不少的妖邪,下过无数决定,早就能够独当一面。
那双追随着他的眼睛可以看向别处,要是再不抓紧,说不定他就会是下一个霍清源,段明珩这人接受度高,学新东西快,认新的人也很快。
跟着他学拳的时候唐君路就知道这一点。
他昨日还优哉游哉觉得小狗离不开他,现在却莫名生出危机感。
他走过去,霸道摘走少年手里的纸飞机丢到桌上,将自己塞过去。
“给我束发。”
少年怔了怔,手比自己的脑袋更快地摸上了男人的长发,翘起卷在指尖,玩得不亦乐乎。
他低下头,欲言又止。
“师兄……真的要我束发?”
“少废话,干活。”
*
隔断青禾两边的小河听说是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水质清澈冰凉,下流汇聚积累,就形成了青禾外面的胡。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看见了上方的宅院顶上,徐徐白烟。
段明珩看见了自己的纸飞机,纸飞机落在河边上,被烧毁后又浸水,成了灰扑扑的一摊,他弯腰捡起,递给唐君路。
男人两指夹住,手指间揉搓成灰。
“术式造的东西。那上面在烧什么,一股味,难闻死了。”
“林夫人丈夫孩子都去世后就开始礼佛了,唐师兄说的是香吧?”琅琅甩了甩头,因为嗅觉灵敏,他也萎靡不振的。
从山脚下看的时候,尚且不曾感觉,但来到正门时,才发现这座宅院很大。即便大门紧闭段明珩也仍然能够在空气中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烧香味,更不用说鼻子灵敏的琅琅与唐君路。
琅琅两手都拎着东西,段明珩替他敲门三声。
“林夫人!我是琅琅!阿奶喊我给您送东西!”
等了一会儿后,门后才传来脚步声。衣着素雅的女子腕上着玉镯,瞧着不过花信年华,样貌清丽。
“当真是麻烦你了。”林夫人粲然,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两人。“这两位是……”
段明珩点点头,对林夫人拱手。
“我们是天悬霄弟子,这位是我师兄。镇上出了些事情,听琅琅说林夫人独自一人住在半山腰,担心夫人安危,我们前来想帮夫人布个阵法。”
“原来是这样,辛苦两位仙长。”
他道清原委,林夫人点点头,将门大开,邀请他们进来。
他们还没进去,从屋内飞速又窜出个身影。
漆黑的烈犬飞奔而出,死死守卫在林夫人身前,龇牙咧嘴地朝着众人身后的唐君路低吼。
他的吼叫示威并没有得到男人的重视,急了眼的黑狗张嘴就要朝着唐君路咬去。
“呀!”林夫人惊叫一声,上前要阻止。
但段明珩比他更快。
他面不改色抬手就朝着黑狗嘴上扇了一巴掌,随即回手死死扣住烈犬的嘴,将手下压,任狗怎么挣扎都挣不脱。
那一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是本能一样,抽得又猛又快,朝前猛冲的黑狗没有反应,脸都被抽向一旁,才被少年接着扣住了嘴。
“不可以。”段明珩扣着狗嘴,态度强硬。“不,行。”
黑狗哽着声音呼噜呼噜低吼,满脸的不服气。但不知朝少年身后看到了什么后,忽然乖乖坐下,嘤嘤叫唤。
段明珩松开手,它便夹着尾巴飞速跑开,头也不回。
“实在抱歉,我相公带回来的小狗,被我宠坏了。”林夫人拧着帕子,满脸涨红。“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这般没礼貌……”
“没关系。”唐君路凉凉开口。“都被扇了一巴掌,该学乖了。不然就只能下辈子注意些了。”
段明珩从善如流朝林夫人摆摆手:“我师兄不太会说话,您别见怪。”
琅琅轻车熟路放下东西,带着符纸离开前厅。
“没有吓到仙长们就好。”林夫人拍拍胸口,似是安心下来。“小仙长教训的动作,和我夫君倒是如出一辙,可是驯养过小狗?”
“不曾养过。不过和狗确实有点不解之缘。”段明珩笑笑,四处打量,瞧见迎客的凳子上还安置着毛线与针。
唐君路也看见了,张口问。
“你会打毛线衣?”
“当母亲的,如何不会呢。”林夫人叹了口气,悠悠开口。“眼瞧着就要入秋了,孩子一年一个模样,拔高地窜。我就只能手脚勤快些,每年都打新的,只盼望我儿不要冻着才好。”
一想起琅琅的话,便显得她一诉衷肠的模样更加可怜可叹。
但林夫人对着的人只是点点头,脊背挺直,另一个双手环胸倚在门边,忽闻外面有东西倒下的声音,狗在嘤嘤地叫。
自始至终连半点目光都没分给林夫人,傲慢至极。
“夫人辛苦。”段明珩低声道,面上平静无波,分明是没有共情。
琅琅从后院里出来,冲段明珩摇摇头,手里的纸飞机不曾有烧焦的痕迹。
“师兄?”
“走吧。”唐君路直起身。
少年点点头,从芥子囊里翻出几张符纸,交到林夫人手中。
“夫人闺房我与师兄不方便进入,这些符纸就交予夫人,夫人贴在宅院门窗上,可保平安。”他说着,将最上面一张分开。“这一张是传音符,若夫人有需要,撕开便能传音给我。”
“如此,当真是谢谢小仙长。”
林夫人抬手去接,手上的玉镯滑下来,与少年的指节碰在一起。她收回手,将符纸贴在心头,望着段明珩微笑道。
“不知小仙长如何称呼?”
段明珩朝外的脚步顿了顿。
“天悬霄弟子,段明珩。”
琅琅总是很忙,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从林夫人处离开同弟子们说了段叔死而复生的事后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火红的尾巴甩在身后,像一抹穿梭在城墙湖水边的残阳。
段明珩给每个弟子都发了传音符,夜晚巡逻需着重段叔的领地,若有危险,先通知他们。
调查心脏的事情因为自在林夫人这里断了线,一向追求快节奏的段明珩多少有些焦虑。
他不断翻着符书,那些带着攻击性的符画对现在的情况不适用,沾着朱砂的毛笔搭在砚上,被少年反复提起又放下。
唐君路托着下巴,再一次被冷落的男人内心烦躁,但理智告诉他这样的生气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他只能沉默地等待。
但干巴巴地等从来都不是他的风格,他抓过段明珩的左手,趴在桌上用下巴抵上他的小臂。
重量加上下颚的骨头集中在一点上压住血肉,刺得小臂有些酸麻。
段明珩轻轻攒眉,折起手腕搭上唐君路的耳后,动作困难地细细摩挲起那一小块皮肤。
“师兄再等一下。”他头也不抬道。“马上,马上就好了。”
他手指穿过半披的长发,冰凉的指尖来回滑动着,末了还嫌不够似得,两只划过耳廓,停留在耳垂上反复揉搓。
唐君路压根没想到小狗胆子这么大,自己都许久不曾将掌心扣在他后颈上摩挲,他倒是敢对师兄动手动脚起来。
这样的举动过分亲密,他条件反射直起身,脱困的左手依旧贴在桌面,段明珩嗯一声,终于抬起头来,面带疑惑。
“不摸了吗?”
“……摸个屁。”
他咬牙切齿地,胸膛里的怒气就要憋不住了。
想撕了那本符书。
他想要那双眼睛看着他!好好看着!
三心二意做什么!本来就笨,这样怎么做得好事!
这样诡异疯狂的念头在唐君路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将舌尖抵住犬牙,面色阴沉的吓人。
更生气的,倒不如说是少年抚摸时的熟稔。
他居然觉得很舒服。
“我只再画一张,就一张。”段明珩自知师兄生气了,讨好地贡献出自己的芥子囊,大开口袋,递到唐君路手边。“师兄不如帮我清清芥子囊吧,真的很快就好了。”
他的芥子囊里小东西多,像个盲盒口袋,要清空得消耗不少时间,翻起来也有乐趣。
还好里面的空间大,东西多,唐君路翻翻找找,总能平复一会儿焦躁感。
他朝着里面摸,手往深处探,一指多厚的本子落在掌心里,因为牛皮纸遮盖的朴素外表,不翻开之前,压根都看不出来是什么。
唐君路百无聊赖地从最后一页开始翻,行楷小字占了正面,足以突出重要性。
“愿于师弟,永结同心。”
居然是那本被遗忘的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