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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六日:扶源心迹(陆) ...

  •   那夜,是满月。
      金灿灿的月光如阳光般温暖明净,融进了雍王宫御花园前的那片清池之中,化作粼粼波光,漫了一地。
      女官苻楹是宫中新晋的园艺师之一。她容貌淡雅,气质清逸,却绝不是那种会被帝王一眼瞧上的绝色美人。
      若非有着一手养花护花的技艺,救活了当朝太子最为心疼的那株白牡丹,她或许就被随意支配去做个底层的浣衣宫女也说不准。
      此刻花好月圆,雍王于王宫主殿大摆宴席,庆贺讨伐荆地的将军凯旋。御花园远在北殿,临近东宫,曲径通幽,且非官员们入宴必经之地,因而稍显冷清了些。
      人声喧嚷,虽仅一墙之隔,却似海角天涯、九霄云外。
      苻楹默然立在反映着耀目波光的池边,不紧不慢地修着一树花枝,并不在意自己的供职时段已过。
      她想,反正今夜没有禁令,就算早回了住处,与那些陌生面孔相对坐着……还不如在此消磨时光,落得自在。
      她已经没有家了。所以,只要还能喘气苟活,在哪待着都是一样。
      这些天如履薄冰惯了,她倒也并无不适应——毕竟过去在大家族中生存,不也要看人脸色么?
      唯独不同的是……过去她再怎么任性而为,也并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今……
      想到这里,她的脊背一阵发凉,修剪花枝的手也慢慢凝成石塑。她咬牙晃了晃脑袋,暗自警告道:哪怕受人折辱,她也必须先活下来。
      活下来,才有逃离王宫、重获自由的希望。
      她对生她养她的大家族虽无什么眷恋之情,但也由衷感激它庇护了自己二十年周全。
      曾经厌恶的家族现已覆灭,不过是换了一副更为沉重的牢笼,将她的身心彻底困锁在这方风云变幻的莫测天地里,不知何从。
      人们都说“狐死首丘”。可是雍王宫明明已在北地高岭,苻楹也并非离乡已久,有时抬头望去,却始终看不清自己的故乡究竟位于何方。
      也许,是历史的风沙将其掩埋了吧。
      苻楹冷静地思考完这一点,便又继续着手下的修理。仿佛灭族之恨,早已随风远逝,与她无关。
      近来,太子那家伙“误入”御花园的次数日渐频繁,理由不是醉酒,便是迷路,巧的是每次竟都只遇上了苻楹一人。
      她虽能次次将他妥善送走,而他也向她保证此事不为外人所知,但……稍有阅历之人都会明白,此时的太子怕已有了些许别样的心思。
      苻楹并不想与之当面挑明,只作装傻充愣,能躲则躲。
      然而,她深知此事若无解决之法,只会愈演愈烈。到最后沦为一个不明不白的宠姬,再被人悄无声息地抹去痕迹,即是她显而易见的归宿了。
      但……若能铤而走险一次,利用太子达成她的目的,倒是现下离开王宫的唯一突破口所在。
      她下定决心,在真正逃出王宫前的这段时日,无论发生什么,也都要忍辱负重,从长计议。
      此间夜色至柔,梧桐树下绿荫浓碧,与那沿池漫溢过来的月光缓慢交融在一起,几欲冷却了那片清淡的暖意。
      苻楹只身立于池边树下,曳地的裙摆恰巧沐浴在那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远远看去,她的身影愈显神秘迷离,连那本就清淡的样貌也一同模糊了。人影花光,你我难辨。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一个酒气氤氲的黑影从不远处的树丛里跌了出来,低声自语:“真好……你还在这儿。”
      虽在意料之中,苻楹仍是惊了一惊,匆忙敛起衣袖,垂首下拜:“太子殿下……”
      玄衣锦冠的少年欺身走近,浓烈的气息将跪伏于地的苻楹囫囵淹没。
      “本宫见过你数次,却从未得知你的姓名。”太子哑声道,“起来吧,这里又没人……跪久了,裙子就脏了。”
      苻楹不动声色地直起腰身,却不抬头迎向他的灼灼注视,只轻轻道:“殿下想是又迷路了,奴婢送您回宫。”说着伸手去扶他昏昏欲睡的身体。
      不料太子欲擒故纵地躲了一下,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否则……本宫就依自己的心意给你取名了。”
      “奴婢……楹儿。”苻楹鉴貌辨色,作势又要跪下,“屡次冲撞殿下,实属不该。请太子殿下责罚。”
      不出所料,他果然将她的纤纤玉臂一把扶住,眼神暧昧地打量着,笑道:“都说了这里没人,不必如此。”
      话已至此,苻楹方才抬眼,目光悠游婉转,似乎蕴含着说不尽的柔情与愁怨。
      太子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瞳孔蓦地一亮,酒意烟消云散。
      “楹儿……”他怔怔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颇为不舍地松开了手,“在我印象里,你的容貌总是朦胧如月。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你。”
      “殿下谬赞了……奴婢不过一介山花野草,侥幸进宫做了女官,万不敢望太子殿下青眼。”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听腻了。”太子忽感烦闷地甩了甩袍袖,大步向御花园外走去,“你随我来,我想换个地方喝酒。”
      苻楹在原地踟蹰了片刻,转头望见御花园西边的耳房内灯火已熄,便心下一横,随这步履轻浮的少年毅然而去。

      一次,两次,三次……太子私会女官一事,很快便如细密无影的酒气,渗透到了雍王宫的每一个角落。
      太子年轻气盛,也无正室,此事在雍王看来再正常不过。
      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对苻楹的宠爱只是一时兴起,用不了多久,他便会喜新厌旧、移情别恋;但,他竟像是中了情毒一般,与苻楹日夜为伴,吟诗作画,饮酒赏花,几乎形影不离。
      据说,有一回深夜,早已亡国的荆国竟不自量力地派了刺客潜入东宫,意图击杀太子。苻楹恰好未睡,听到宫外庭院内传来树叶摩挲的异响,不像风声,便不顾失仪地冲进寝殿,以身喂箭,为太子挡下了致命一击。
      那次舍身救主之后,苻楹虽则重伤卧病半月,却一举赢得了太子对她的十二分信任和万分的心疼。
      雍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本来对太子的荒唐情事百般无奈,但也渐渐打消了棒打鸳鸯、逼其另娶的念头。
      苻楹搬入东宫偏殿后,便与御花园女官的身份彻底作别了。虽无正式的名分,但雍王宫里外皆知,她是太子的恩人、未来的侧妃。只待太子娶了正室,她便是名正言顺的楹夫人。
      传言日复一日,愈发完整可信。苻楹深陷在如潮涌至的虚荣中,快要忘却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但她时常还会想起御花园中的那棵梧桐树,只觉月光如昨,此身不复。回望来路,已被自己亲手斩断,放眼前途,却尽是浮华似梦,渺渺无垠。
      这太不真实了。
      独自沐浴时,她反复摸着自己胸前被利箭洞穿而留下的半月形伤疤,提醒自己重归现实。
      她不会武功,无法效仿刺客暗杀太子,更不能保证自己行刺失败后全身而退——雍王宫内外戒备森严可想而知。据太子酒后透露,光是东宫,就豢养了不少死士。
      况且,她没有理由去杀一个对她百依百顺、一心一意的“爱人”。
      所以……
      “自由”这东西,真的存在吗?
      太子熟睡后,苻楹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走至窗边,面对着又一轮满月,心如止水地想。
      如果肉身的自由终是奢望,那么……灵魂的自由,可会更为易得?
      苻楹淡淡地想着,不觉向遥远的夜空伸出手去。
      那里星河失色,乌蓝似海。
      一束紫金神光破月而来,打碎了蟾宫桂树的梦影,在她黯淡的视野里振翅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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