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日:苍山暮霭(一) ...
-
壬午年,冬月。
一天清晨,严风似杖,撞上紧闭的门扉,惊扰了云隐阁中尘封已久的冷气。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此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江南吴州的地盘,昭告着冬至的凛冽降临。
古城旧巷原本青灰的砖瓦,一夕间已被一层轻凉蓬松的细雪覆着,只露出一些淡漠素净的边角,将平日里温婉大方的吴州一衬,倒是平添几分神秘与晦涩。
街边寥寥几人,过往皆行色匆匆,唯独经过云隐阁时,都似乎受到什么催使,抬头一望,神色讶然。
且不论人们因何惊讶,也甭管云隐阁是何所在,却看城东门外一家供人歇脚的茶坊内,今日亦有一桩耐人寻味的事。
茶坊位于吴州城东门外,临近官道,外观朴拙,并无甚特别。其间往来不外乎客商羁旅,路途迢远,行得累了,坐下来讨杯茶喝,暂缓跋涉之苦。因此所卖茶水茶点,都循着平易近人的质朴法子去做,淡雅亲民,不为刻意展现地方特色,价格也实惠。
茶坊本无名,只因几年前一位高人云游至此,心觉这里的茶香自天然,不为市井之利熏染,故赠名曰“馥茗”。
这日风雪催人,茶坊立于古城边缘,更显孤单落寞。为防客座落雪,掌柜的临时搭起了屋篷,虽也不牢靠,但总比没有强。客人照例不多,大都不得已出门办事,临了,来这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然而偏有一人,在这平平无奇的茶坊内,显得格格不入——
不到而立的年纪,气场却如阅遍尘寰的老人;明明身着华贵,却宁愿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若有人离得近些,便可见他穿的是深紫织金的缎面长袍,宽大软和的袖子上绣满了瑰异锦纹,乃中原罕见的图样,貌似价值不菲。而他虽以黛色绸布蒙住双眼,长发松松束于脑后,仍能给人辨出是一张清丽冷淡的好容颜。
与他相邻而坐的,是一个年约八九岁的女童。
眼前一碗冰糖姜丝茶尚且腾着热气,她却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人随意斜靠桌边的一根流光溢彩的法杖上——法杖顶端镶有暗紫剔透的玲珑珠子,宝气森然,如堕幽灿星辰,让女孩移不开眼睛。
“……月琢叔叔,你说这法杖叫‘乌星杖’,还能伸缩自如,以前好像没见你拿出来过。那现在为什么不把它好好藏起来了呢?”
女孩的声音稚若莺啼,轻灵灵撞入月琢心里,软化了他冻结的情绪。
他本自出神,听到女孩悦耳的轻唤,便也回过头来,对她温和道:“一直藏起来的话,湲儿哪还看得见呢?”
“可是……就这样放在外面,给人看到了还会被七七八八地乱说……湲儿不想听到那些……”
湲儿粉唇微翘,细嫩的手指摩挲着比她拳头还大一圈的珠子,脸上写满了委屈。月琢虽瞧不见,却完全感受得出来。
“是吗……那你跟我讲讲,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明知故问,语声温柔,似也真心好奇那些流言蜚语。
“他们说,叔叔是江湖骗子之类的,也就一身行头唬人,其实还不是个穷鬼……”湲儿语声渐小,不愿再说,却急着替他辩驳,“我才不这么认为呢!我就觉得叔叔很好,也很厉害!”
后半句话,倒像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女孩不禁提高了嗓门,一脸倨傲。
“噗……”月琢不觉莞尔,只叹湲儿太过可爱。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倒懂得为人抱不平。”他笑着啜了口香茶,抿出叶底残存的杏脯味,慢慢地唇齿回甘,语意也渗透着丝丝清甜。
“但我没说错啊……”湲儿垂眸,拈着耳边细发低喃。
察觉她不再赏玩法杖了,月琢便一挥手,一道细亮紫芒疾疾闪过,那长约五尺的法杖旋即化为小巧之物被他收入囊中。
待女孩反应过来,他已敛起衣袂,笑而不语。再开口时,语调依旧平和,只是话意之中,似有深深的愧疚:
“湲儿,我这些年寻你,着实不易。怎知甫一见面,你却身患寒疾,更不能像其他孩子般奔跑自如……”
“我曾经承诺过,要让你这一世过得平安幸福……”他迟疑着,终究还是伸出手来,摸着女孩软软的头顶,轻声道,“只待寻到那位神医姐姐——她定会有办法,让你康复。”
四下看客这才恍然。
原先只当女孩文文静静地坐着,应是生性乖巧,不喜躁动,却无人留意她的双腿竟像傀儡娃娃般了无生气,轻飘飘软绵绵地挂在凳上,根本无法同其他小孩一样灵活跑跳。
再往前想,他们二人从进门起,便是男子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孩,一举一动极尽温柔……虽不知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存在某些亲缘关系,单论男子对女孩呵护备至的情形,已让他区别于拐卖孩童的人贩。
湲儿不过垂髫之年,模样生得清纯伶俐,却无父无母,在世间短短数载,也是孤零零一人存活。上天未能给她健全的身体,偏又成就她开朗活泛的性情,个中甘苦,足以引人唏嘘。
“神医姐姐……你真能找着她吗?她是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湲儿支起小脸,天真地发问。
看来他们刚刚也已听人说起过,从不闭馆的云隐阁今天却没开张,神医临岚姑娘竟也不辞而别,只留书一封,说是去了南疆——至于目标具体位置、去做什么,以及大致的归期,一概未提。
“……你不用担心。”月琢握了握她微凉的小手,以暖热的触感让她安下心来,坦言道,“我对医术确是不甚精通,但对毕生所学法术巫术,区区用于追踪,还颇为自信。”
泠泠夜雨,梦断牵丝曲。
雪霁天明花若许,弄晴鸟、偏无语……
寂冷无边的飞雪道上,悠然传出一段破碎绵亘的歌音。有位妙龄女子一路迤逦而来,于此长身而立。
女子乌发纤长,素衣如雪,歌句由衷而发,隐隐含着悲戚。但当她面对道口、面对这荒茫雪野时,那孤傲清绝的身形,却也滞留原地。在她身后,一片和暖明煦的山林便若一幅远古巨画,于溪谷浮岚间幽然显现。
“师父,你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歌声毕,她将悠长的眸光自渺远高山上收回,随即转身离去。
丛林古茂,遮天蔽日。女子只身前来,风尘仆仆,连路上饮食及备用衣物也未曾多带。除了刚才在飞雪道前失神那会儿,她几乎没想过停下脚程歇息半刻。
从吴州到南疆,其间少不了崇山峻岭、长江激流,路迢而险,却无人晓得她怎地仅凭一己之力,半日内就已抵达。
此处林荫交迭,暖雾飘悠,温凉适宜。沿山溪曲折向里,未走几时,脚下之路便换作淡灰素雅的砌石小径。
一块半人高的巨石横斜路旁,沧桑不朽。石上笔迹清隽,以遒劲的力道写着“僭灵”二字,潇洒不羁,宛若剑痕。
吴州城郊,馥茗茶坊。
“掌柜的,”久坐的男子忽而起身,风一般来到柜台前,从腰间那串瑽瑢作响的碧玉环佩中取出一枚,搁于台上,“听说吴州城外有一处湖泊,湖水天生具有治愈之力,就连云隐阁的那位神医也颇喜取用。此事当真?”
掌柜听出异样,便朝台面看去,心间一凛,没敢立刻收下。
“客官指的可是‘玉玞湖’?那传言倒是非虚。玉玞湖的水来自山顶清泉,受日月天光浸浴,小神医也的确喜欢用它来煎药呢。”
“是吗……”月琢听后,微一点头,绽出如雪花般清冷的笑颜,“我这次远道而来,本想带小侄女前去拜访神医姑娘,却不料她……想来若能去到那片蕴藏圣水的湖泊,沾一沾治愈之水的灵气,也算不错。可惜我目力极微,亲自去寻多有不便,烦请掌柜的指个近路。”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却让人感到莫名的真诚。或许,这就是经历过苦难之人对世事独有的一份豁达吧。
待探问清楚去向,月琢当即返回客座,轻柔地抱起女孩,紫墨色身影倏而一晃,便消失无踪了。
茶坊内众人皆呆怔当场,唯余身周清气逸散,浩然若朗月映照乾坤,但谁也不曾看见那柴门的开合。
“仙人!一定是仙人!!”在座者又经一番私下议论后,终于达成一致,得出了这个结论。
“诶?客官你的玉——”
掌柜一拍脑袋,心道自己忙着称奇,竟忘了要紧事。手中那枚带有微小缺口的碧玉环,成色已是上佳,绿得通透斐然,再经自然光线一滤,那环中沉淀的青葱之色便如湖底鱼儿般鲜活开来,随观赏者视线的游移而粼粼泛动,宛如碧波云镜,将光线尽数吸纳、浣洗,再透过这琳琅美玉放出时,也更加明净灿蔚。
纵观整个玉环,已不是一个“绿”字可以概述:它呈给世人的有柳叶之嫩碧、竹枝之劲翠、松柏之黝绿……总之所有自然界存在之绿,由浅至深,尽在其中。
这……这是个稀世的宝贝啊!掌柜暗自心惊,手一滑,玉环差点迎面掉落。他一生穷苦节俭,真没见过比这更好的了。那位客人倒真大方,怎就舍得当茶钱付给他了呢?
掌柜这边因获至宝而喜出望外,那紫衣男子却已循着他所指之路,行至玉玞湖畔。
玞,美石也,似玉非玉,质洁而大方。
以此名湖,一说是应了它处深涧而不拘谨、承奔溪而不张扬的清朗朴雅,正如一块幽居山林的妍石,与好玉相比是逊了一筹,回归天然,守住自我,倒可一方独美。
还有一说,便是此湖乃仙月山灵气汇集之地,积淀了山中奇石所蕴藏的能量,浴月光而澈,最适为治愈之用。
湖上照样大雪纷飞,若素丽银羽飘扬无根,又如碎裂冰纨凄婉寥落。
北风吹来,湖面静止,不断催生出薄薄新冰,留住了湖水微漾时的鳞纹。湖纹奇特,不一而足,又好像神女妙手轻施,敷上的一层粉黛图画。
“叔叔……”蜷缩在月琢怀里的女孩极其轻弱地唤道,“我们来这里,到底是……”
月琢闻声而止,侧脸贴住女孩头顶,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遂又将臂膀圈紧了些。
湲儿尤其怕冷,必须尽快赶到玉玞湖。他虽已念动驱寒、疾行两种法诀,但仍不太奏效。
“湲儿,抱歉……”
月琢一时无措,只得催注更多灵力,在她小小的身子周围生起一座编织细密的白金法阵,结界似的将她保护起来。
虽并无大用,但那娇小脆弱的身躯已然安稳许多,宛如体会到了他的一番殷切心意。此情此景,他只恨自己半生修行如废,竟对一切使人回暖的火系术法均未有所涉猎。
“你稍等等,我去探知这湖水中的气息,很快……”
话音未落,他便弯下身去,轻而易举地击碎手边一小片冰面,从中掬起一捧浸寒彻骨的冰水。沉思稍许,掌心金芒迸现,一汪透明已化作汩汩冰泉,不竭跳动于他的指间。
金生水,金灵灌入圣水,那水中所含任何细微的线索,皆被无限放大。月琢见微知著,果真不用多时,便将与神医临岚有关的讯息一一了解个遍。事毕,他随手放去冰流,缓慢直起了腰身。
“雪奴——”湖畔万籁俱寂,他却头也不回地望空叫道,声音笃定,不辨喜怒,“你,还打算藏着吗?”
似是回应山谷里飘荡的尾音,在他身后纷落如蝶的细雪中,一束柔媚剪影也正被凌乱飞舞的雪晶描摹出皎皎轮廓。
一位玉颜少女犹自冰图霜画里走出,身缀银蓝法术之光,肌肤赛雪而红润,未着白衣而自洁。那从她身旁飘飞而过的雪丝儿,忽若拥有了灵智,变得温顺而有秩序,围着她翩若惊鸿,悄无声息。她满身的微光配合着这超凡雪舞,好似银海湛湛浮波,又若蓝羽盈盈颤动。
“……恩人。”
仅此二字,已将她不舍追随男子的原因瞬时点明。少女低眉垂首,神姿袅娜地对他柔柔一拜。
“你啊……”月琢失笑,悠悠回转身来,似叹惜,似劝慰,“总是那么执着,可不好。”
忆及往事,雪奴有些沉默了。
她一定是他遇过的最荒唐的雪精灵,生于寒却畏寒,只有瑟缩在雪地里等待自身灵力散尽而亡……
彼时,若没有他注意到奄奄一息的自己,也就没有了她如仙子般优美的再现。月琢虽已失却那双善睐的明眸,但这番细腻的心思,绝对一如从前。
她的名字——温凝雪,亦是为他而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