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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三日:云木幻画(下) ...

  •   申时三刻,挽音别院客房内。
      女仆神色焦虑地候在屏风前,一会看看墙上幻画,一会又想要不先将这面倒地的画屏扶起来,免得城主出来时被它绊住……但她不过是一个刚被点化而成的朝露仙灵,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要扶起偌大一扇屏风,很是为难。想了半晌,只能纠结地立在原地。
      正在此时,她偶然抬头一看,便见城主携着一身淋漓的云姑娘,小心地踏出幻画上笼罩的灵力漩印,双双走入了房中。
      “城主!云姑娘!”女仆欣喜地迎上去,扶过略显狼狈却无大虞的临岚,心底的担忧一扫而空,“你们可算出来啦!”
      洛永离倒没在意那面倾倒的屏风,只将临岚的纤手交给女仆接应后,立即吩咐道:
      “你……去我书房,把放在檀木柜第二层箱子里的‘昙华云锦衣’拿来。然后给云姑娘烧些热汤,服侍她沐浴后换上。”言罢大掌一挥,一团灰白灵气脱手飞出,瞬时将匍匐地面的真丝画屏扶起并复归了原位。
      女仆本想一口答应城主,仔细一听后,却又愣住了,眼神复杂地望向临岚,重复道:“昙华云锦衣?那可是先夫人的……”她话到口边,才意识到戳中了城主的痛处。
      “先夫人的体质……穿不了那个。再说,衣服尚且全新,你只管拿来,这对云姑娘的身体有益。”
      洛永离淡淡地说罢,便即离开了客房,不曾有一瞬回头。是以临岚不及看到,当女仆无心提及那位逝世已久的洛夫人时,他的脸上究竟是何神情。
      “是……恭送城主。”洛永离走远后,女仆仍然低身一福,方回转过来,对临岚轻声细语道:“云姑娘,请吧。”
      昙华云锦衣,据闻是洛夫人生前——洛永离还叫作“闻心”时,为使肉体凡胎的妻子如他一般青春常在、韶华永驻,而以高价求遍南疆各处商人所得的珍贵布料与奇异丝线所织。制衣期间亦每日定时定量注入少许灵力,以保衣物常新、百穿不旧,同时也可温养穿着者的神魂,祛除浮躁、忧惮等纷乱之思,使其平心静气,从而达到容光焕发、益寿延年之效。
      这般贵重之物,竟没有作为洛夫人的陪葬,而是被珍藏在了洛永离自己的书房中。若非洛夫人体质有异,恐怕他也不会舍得让这身尘封的衣物重见天日,更别说借给临岚这样一个外人穿着吧。
      且不论心中疑忖,临岚已随女仆穿过府上其他庭院,来到一座专为休沐而建的小型楼阁之前。
      此楼名曰“沐月”。不同于云隐阁的婉约清冷,“沐月”设计之巧,在于它既具南疆民楼的质朴简洁,又在神秘中透露着微妙,清爽中蕴含了风情。原应装有窗门的楼墙纷纷敞开门户,又以各种南疆风格的饰物,如珠帘、地屏、纱幔等略微遮掩,件件不失精致,处处欲语还休。
      临岚走进竹楼时四处观望,虽因时刻记着自己的计划而不敢懈怠,也不禁赞叹洛城主的品位着实不错。
      “云姑娘,劳您在此稍待。朝露先去城主书房将那‘昙华云锦衣’取来……您若是不习惯被人服侍的话,也可自行宽衣入池洗沐。”
      “好。”原来,女仆的名字就叫作“朝露”。
      “这间是主室,左手边那间有置衣架,用于搁放待洗衣物;右手边那间则是更衣室,有干净的巾子可以擦身,请您随意取用。”
      “我知道了。”
      朝露声音婉转地解说,偶尔伸出素手为临岚指点,虽然神态忸怩拘谨,然而说话做事,却意外地周全细致。
      临岚闻言点了点头,向她道过谢后,便自绕过一扇作为竹楼门户的淡彩琉璃屏风,走入那间薄雾氤氲的主室。
      一时水汽扑面,临岚双目濡湿,视野迷离,脑中竟不自觉地再现昨晚与月琢在霜洞秘密相处时的一些记忆片段……
      那时情非得已,事后却难忘记。明明主室之内并不很热,她却两颊泛红,耳根如烧,一颗芳心有如被沉落古井的细小石粒,触发了久违而激荡的涟漪。
      月琢……你现今又在何处?
      待我此次目的达成,便去找你会合。
      女子衣衫褪尽,跨入温波荡漾的池内,呼吸着身周匀散的花叶芬芳,她一直紧绷的心神也终于随之而定。
      透过乳白的浴池之水,她望见自己右手掌心宛然生长出了盘曲离奇的云木之纹,青褐色灵线于水中明灭不褪,弯弯绕绕地爬上光洁小臂,虬结向心,几如那夜因魂力动荡而蔓延全身的诡异血纹……但这一回,已没有了血火般的凄艳之色,不复那晚无法控制灵力暴走时的狰狞之相,而以一种稳定舒缓如春日万物复苏般的欣荣之貌呈现。
      “异己之魂将要离去,我这一身灵力亦如开了闸的洪水……崩流离散。”她喃喃自叹,“幸亏前辈倾力相助,否则……”
      “两日,已经足够。至少这两日可不再受魂体不合的折磨。两日后,再说吧……”
      她将自己整个人沉入水中,心想,虽然自己体内充盈的力量确实不再分崩离析,但也不能轻易一试这三种灵流的威力。
      月琢说过,不要妄动灵力——他还真是个惜命的人哪。
      水下女子的身躯,暂时完好如初。她此生再也不想经历那玄冰切入皮肤的剧烈痛楚了。
      而那幅幻画,沉寂了百年,也算实现了它存在于世的意义吧……
      沐月楼中水声汩汩。薄香萦绕间,静默的女子幽幽吐出了一口气。

      岚姑娘!岚姑娘!
      久坐温池的临岚忽闻两声空灵的轻唤——确切说,这应是一种专门向她传递声音的秘法,旁人并听不见,令她从意识混沌的状态下猛然清醒过来。
      “你是……雪奴吗?”她睁开一双雾蒙蒙的眼,向周身空荡的水流问道。
      沐月楼外,天色明媚,景物依然,未至黄昏。但她似乎始终未有察觉那个去取衣物的侍女朝露回来过。
      “池水已经凉成这样,你也毫无感觉么?”
      许是浴室里缥缈的花香、微烫解乏的池水使她不自觉沉醉其中,可是为何竟会睡死过去?临岚惶恐地想着,那冰雪仙子的清媚嗓音与蓝衣白裙,便借自己体内一缕仙魂的照应,飘然浮现池中。
      雪奴是以灵体出现的,不受寒凉之水侵扰,但临岚浑身浸泡于水中,至今才想起来打了个寒噤。错愕间,她忽然看清了飘散水面的寒樱花瓣,以及盘旋在她足踝边的嫩绿药叶。它们泡入池中恁久,早已萎顿,载浮载沉,却不再鲜活。
      “……这便是沐月楼中异香的来源吧。”临岚恍悟。
      宽敞的四方沐池里,两个女子相对而立,唯有临岚在薄湿空气里赤着身子,长发尽散,尤其狼狈。她索性退后两步,背倚浴池,方觉心安。
      “你来找我,是因为月琢?”临岚简短地问。
      “嗯……岚姑娘不必惊讶,是公子助我溯魂而来。”
      雪奴拢了拢肩前秀发,随手在浴池上空划出一道蓝白交织的灵线,将满池彻骨之水悄然退去。临岚不解地看着她,正要遮挡自己毫无掩饰的躯体,却见雪奴长袖一挥,凌空抖落出一身精工细制的华美衣裳来,送到临岚身前:
      “此物……应是洛城主令女仆带来交给你的‘昙华云锦衣’了。你先换上,我再与你细说。”
      临岚小心地接过那一身华服,眼角余光依稀瞥到一个昏倒在琉璃地屏外的侍女身影,还有一层将沐月楼整个笼罩在内的冰雪屏障,即刻会意,不再多言。
      ……
      半盏茶的工夫,临岚已穿戴整齐,重新面向雪奴的灵体。
      不得不说,这身昙华云锦衣端丽非凡,即如从不稀罕世俗之物的雪奴,而今一见,也是叹为观止。更何况,它还被穿在一位本就俊秀标致、气韵脱俗的女子身上!
      岚姑娘……可真美。
      两人此时谈话的场景已从浴池转至更衣间。然而,这不过片刻的相互欣赏,已让她们二人凝定成一幅绝美的画。
      “雪奴姑娘此行,是有何要紧的话相托?”临岚望着她如深海般澄净的眼眸道。
      雪奴秀眉微蹙,忧心道:“你……身处浴池已久,却未能及时察觉,那些散落池中的樱花芽叶,看似是普通的调香作料,实则是附带灵力之物——它们虽借浴池之水掩盖了微弱的灵气,却能为水流所引导,慢慢将你这一身力量牵引至后院——你不知道吧?这个浴池的水源,就是后院的旋音湖啊!”
      临岚骇然,属实没想到洛永离明面上对她客气,私下还有这等小人行径。
      雪奴又道:“我来时匆忙,未见到旋音湖具体是何模样。但月琢公子说,你与他的相互感应似有减弱的迹象……所以,岚姑娘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别再这么毫无知觉地睡过去了!”
      “抱歉,我……”
      “你不必向我道歉。”雪奴摆了摆手道,“我在那个侍女的意海里读到,这身昙华云锦衣五行属木,对稳固魂魄之力颇为有效,对你现在的身体亦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公子说,目前别无他法,你千万要一直穿着……哪怕他一时无法与你联系,他便也能放宽心了。”
      “我知道了,多谢你跑这一趟,雪奴姑娘。”
      临岚见她说话时双肩颤动不已,不知是因为她本身就能共情月琢所转达的话意,还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无端产生的酸楚之意——女子的直觉总是很敏锐。
      “不用谢……但是,请不要叫我‘雪奴姑娘’。”她别扭地道,“怪见外的。”
      只见那一段娇柔的身姿渐渐变得淡薄无形,临岚便知她的魂影飞出本体太久,快要支撑不住了,于是赶紧点头应下,也怕她再待下去会引来洛府之人。
      两人互相回礼后,临岚只觉更衣室内灵气逸散,如同有一股暖煦春风软软地拂过心梢,雪奴这一淡蓝灵体便在倏忽间化为虚无。
      此际斜阳薄照,遥远的天边透出一层橘红的夕霞,瑰丽如血。
      洛永离在会客厅中久坐无事,见女仆迟迟未请云姑娘前来,也有些不耐烦,便径直离开了主厅,往沐月楼所在的小院大步流星地赶来。
      待他踏着夕晖绘染的草地来到沐月楼时,楼外屏障早已随雪奴的离去而尽皆消散,那兀自昏倒的女仆也顺势吸收了雪奴残余半空的灵气而被救醒,一脸懵然地站在琉璃地屏前,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洛永离来时,她才惊惶跪倒。
      “城、城主……我……”
      “又怎么了,云姑娘呢?”玄衣男子四下张望,见无异样,便舒展开了眉头,无奈地询问。
      “没……我不知道,应该……还在里面吧。”朝露战战兢兢地答道,几乎要把脑袋扎进地面。
      雪奴也甚是机灵,当初溯魂来时,就已看破朝露的原身与她本是一脉,均属水系,遂在女仆身上巧妙地施了个小法术——五行属水的冰雪屏障,本就与雪奴自身灵力相系,使之存在的同时,可以维护自己与临岚交谈的内容不致泄露,消失时又能随着同源相聚之理,进入朝露昏迷的意海,将她唤醒并抹去相关记忆。
      如此一来,除非洛永离强行试探女仆的灵识,雪奴便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唉,你……”
      洛永离颜色冷峻,却只摇了摇头,挥手让她退下。
      晃神间,但见沐月楼前的琉璃地屏后,忽而转出一个衣着华丽、姿容俊秀的女子,朱唇微张,未曾言语,不过定定望向了他,就已散发出无尽的光芒。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洛永离向略显局促的临岚望去,一身昙华绣服刚好合体——上衫底料是透着微粉光泽的玉白缎子,内搭一件面料光润的墨绿胸衣,稍显紧身,却恰好衬托出她曼妙的身段;外罩一层柔软绡纱,如蕴海珠之光,清透湛亮;翡翠腰带下长裙曳地,裙摆层叠,百褶之中缀满红粉昙花,尽显娇娆。
      临岚穿着一身新衣出现,如他所料,惊艳无比,绮丽无比。洛永离历经百年,却是第一次看到,世间有如此倾城之人穿得。而这身华服,本是为他的玖音所制。
      她与玖音,无论相貌身形、神情气韵,皆为迥异。可为何……他总觉得,不止是临岚,不止是灯灵缃儿……逝去之人为了留住他短短数年的美好回忆,似乎总在千方百计地借助他人之影,再临人世?
      洛永离痴念之深,就连他自己也未可知。只道故人一去,世上无一是她,又无一不是。
      玖音……
      “洛公子?你怎么了?”
      痴望良久,洛永离才听见临岚对他的低唤。虽然此刻,他游走的神思与泛滥的情意并不源于面前女子,然而无意间对着她呆呆凝望,也太过冒犯了。
      尴尬了有顷,洛永离抬手掩面,轻咳道:“实在抱歉,竟唐突了云姑娘……只因我想今晚在闻弦居摆个宴席,请你和无鉴同去。这身衣服……很适合你,若你喜欢,就这么穿去吧。”
      “啊?好……”明明是你定要我穿的。临岚微微侧头,怪异地想。
      她的贴身衣物已被画中灵墨浸湿,就算她不想……也不得不穿上这身昙华云锦衣了啊。
      洛永离悄悄避开了与她相对的视线,仍是一副痴痴回忆的表情。他睹物思人是真,却没料到临岚穿上这故人之衣后……自己竟会因为爱屋及乌,莫名感觉有被她吸引到?
      玄衣男子犹疑了一会,从脑海中断然抹去自己荒诞的想法,重又看向临岚,淡淡道:“就让朝露再替你简单梳个妆吧,我不懂女子的装束,但她心灵手巧,定会服侍得贴心。准备妥了就来闻弦居二楼寻我吧——这是私宴,仅有我们三人。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他说完便匆匆而去,眼中似有水色,将浮未浮。这一掩饰的举动着实明显,临岚看得真切,心道他望着自己出神已是心猿意马,再看下去……只怕要将自己错认成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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