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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苦难无法被比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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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来就是个瞎子。
曾明不可置信,他以为所有的残疾人都该像自己这般沉默、消极。而刘主任,他却像冬日暖阳,乐观又温暖。
想起初见时,刘主任问他,是先天的盲人痛苦还是后天的盲人更痛苦。他说不出答案,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这问题的存在。
这世界什么样?曾明自己是见过的。那一花一草,一木一叶,万物的兴荣与枯萎,刘主任一无所知。
在某一瞬,曾明心头跃起一个念头:他想和刘主任找找答案,这天大地大,答案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们。
两个盲人结伴旅行,说出来荒诞不经。曾明于是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
之后,曾明去他办公室去得更频繁了。每回刘主任都会带他去一个新地方,或步行街,或人工湖,或街道边。而他的手,似乎会永远温暖,会永远热乎乎的;牵着他,走过每一段羊肠小径,遇见每一个路上行人,聆听每一场霁月风光。
曾明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办公室的门,也无需再摸索行进。他已经很熟悉刘主任的办公室环境了。
“曾明?”
“你又猜对了。”曾明笑着摇摇头,疑惑道:“你究竟是怎么猜出来的。”
刘主任也跟着笑,耐心地解答道:“每个人的脚步声不同,有的脚步声重,有的就很轻,这是因为人踩地时用的力度有差异。”
他生来就失去了视觉,一直以来依赖听觉更多些。但曾明在失明之前是依赖视觉,感官并不敏锐。
“今天有想去的地方吗?”刘主任的声音依旧轻柔。
曾明没有立刻回答。办公室里沉寂下来,令人心慌意乱的沉寂。
良久,他终于开口:“我想去听听外面的声音,我指的是世界。你会和我一起吗?”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寂。
他会去吗?如果他不去的话,自己怎么有勇气去面对陌生的世界?可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瞎子,一个他接待过的来来往往的过客之一,一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
“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吗?”他问。
曾明没有丁点迟疑,脱口而答:“想,特别想!”
他听到刘主任在慢慢靠近自己。一只大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发顶,他听到刘主任说:“那我们就去吧。”
刘主任向所里请了长假。
他们一起去了沙漠,戈壁,草原和山顶。
曾明再次听到了刺耳的议论声:两个瞎子怎么敢来爬山?
是啊,怎么敢啊?可他身旁是刘主任,他就是敢。他贪婪的想,那天涯海角,黄泉碧落,他也会陪我去吗?
在阴凉夹隙中生长的野草,从阳光照拂到它的那刻起,没有温暖的阳光,不再是它最痛苦的事。那缕阳光不是太阳的偏爱,是因为太阳普照众生的事实才最令人痛苦。
时光碾过夏末,来到秋天。
他们来到最后一站,在一个好心的当地人带领下,他们如愿进入了森林。那位老乡说自己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想走的时候挥挥手就好,他看得到。
这是对残疾人无言的尊重。刘主任向他郑重地道了谢。
走进森林深处,地上堆积着枯枝落叶,每迈出一步,都会发出“嘎吱”的声响。
它们被吹落枝头。不久后,走到生命尽头的它们会在土壤里迎来新生。
“曾明。”刘主任突然叫他。
“嗯?”曾明握着刘主任的手突然收紧。
刘主任问得认真:“绿色到底是什么样?”
曾明思索了片刻,才道:“绿色就是生命的样子。它是一线生机;崖壁上挺出一颗松柏,那就是绿色。它总是给人希望,尽管渺茫。”
“那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
“为什么?”
“蓝色是天空的颜色,广大且自由。那是我所向往的。很多徽标会以蓝色为底,因为他能给人安定感,而且庄严正式,像我曾经很认真的对待生活。”
而生活却无情戏谑着他的人生。
刘主任毫无征兆地抱住了曾明。
曾明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感受到喷洒在他耳边的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世界好似停止了运转,风止住了呼吸,鸟忘记了啼鸣,自己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曾明,我不敢说你比我幸运。别人告诉我,天空是蓝色的,云朵是白色的。可蓝色什么样,白色什么样,以前没人告诉过我。有时候我真觉得他们挺残忍的。你为再也见不到这世界遗憾,我也为从没见过这世界遗憾,我们都一样烂。”
这个曾为无数人解决过无数难题的人,原来也有自己解不开的难题。
看似无坚不摧的盾,终于在今天露出了它生来残缺的一角。
曾明像是明确了什么,回抱住他,道:“苦难是无法比较的。刘主任,这世界其实也挺烂的。”
我们一起烂下去吧。
我们一起痛苦,一起难过,一起忍受这个烂透了的世界。
待风停后,雨落完,你牵着我的手,我就有勇气再带你感受你的春和景明。如果你还愿意牵我从青丝走到白发,我一定告诉你,我爱我的春和景明,你就是我的万次春和景明。
远处,那个当地人大声喊道:“那边的乌云飘过来了,可能要下雨了,咱们快回去吧!”
仅仅走过一段路的功夫,雨丝就开始洋洋洒洒的往下飘着。他们赶在雨势变大前回到了民宿,但还是淋了些雨。除了被刘主任用外套裹得严严实实的曾明。
曾明感觉到握着他的手有些凉,他摸出一床被子,准备让一会洗完热水澡的刘主任裹上。
听到人从浴室里出来的动静,曾明凭声辨别着刘主任的位置。
终于摸到了他的胳膊,随后,一个大棉被被披在了刘主任身上。
刘主任哭笑不得:“曾明,还没到冬天,你给我盖什么棉被?”
只听曾明有些不好意思,闷闷道:“我……怕你冷……冻感冒了。”
刘主任无奈的揉了揉他的头,揽着他的肩,慢慢走到阳台。刘主任分了一半被子给曾明,他们就这样披着被子并肩坐在阳台上的榻榻米上,仔细听着窗外的雨声。
秋天的雨不似夏天那样急,它总是温柔的落下来,再轻轻吻在你身上,一缕接着一缕,绵绵秘密。
可就是这样的平静,愈让人心生忧郁。而打在地上和雨蓬上的雨滴声又格外让人心安。
曾明从没有哪个时候比此时更喜欢雨天。
“失明之前,我想象不到人只通过声音就能感受到一切。”
鸟儿在枝头发出自由颂歌,像个飘忽不定的流浪者,现在,一直在天空流浪的它终于愿意在某个枝头驻足,毫无顾忌地放声,不为谁,只为它自己。
曾明红了脸,继续说:“遇到你之前,我也想象不到我会爱上哪个人。”
他不再说话,他在等对方给他回应。
可那人却故意使坏一样再没了动静。
窗外雨势越来越大。雨丝织成了雨纱,密密匝匝打在摇曳的枝叶上,路边的水洼里,也一滴一滴打在曾明心里。
一阵微风不紧不慢地吹过,轻易就倾斜了雨幕。
那只手捂回来了,和以前一样热乎乎的。他们交叠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你不怕吗?我们会为人诟病,比之前更甚。”
“你牵着我的手,我就什么都不怕。”
刘主任的唇印在他额头。
这满是珍视又爱怜的一吻,简直揉化了曾明的心。
他们用力抱紧了彼此,没有什么能再分开他们了。
关于那个问题,他们已经找到答案了,但答案是什么,于他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有了彼此,游荡在深渊的困兽看到了光,出口就变得可有可无。
他们会执手涉过岁月深寒。
完……
灾难是无法比较的,对于每个受苦的人,他们的灾难就是最大的。
——————《巨流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