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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Lupin in memor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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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伦敦冬天。
雪依旧是那么大,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我看见街上躺着一位男人。
他就那样躺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感受。雪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两只脚裸几乎全都是青的,周围还伴随着一点淤血。他的脸上全是伤疤和泥泞,嘴角还有结痂的一小点伤疤,鼻孔中流淌出的血也早已凝固,染在他杂乱的胡须上。其他的部位被脏兮兮的衣服包裹着,我祈祷他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了。
“Are you okay?”我蹲到他前面问。
我用手抚落掉他脸上的雪,伸出食指放到他的鼻孔下面,他还有微弱的喘息。
“I don't want you to die here.”
我将他的两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现在还记得他身上的骨头触碰到我时清晰的感觉,他瘦得已经病态了。但他的个子很高,我背着他的时候他的脚不可避免的摩擦着雪面。
那晚的天太黑了,锈迹斑斑的街道上也空无一人。这寡独的雪夜,带着雾与风,我在我心的孤寂里,感受到了他的叹息。眼前飘过的每一片雪都让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个陌生的男人放回去。他的生死与我没有关系。
我好不容易把他背到家里的沙发上才看清楚他的脸。
他紧闭着双眼,仿佛不想接受什么的到来。他的睫毛上还有细微的雪花,稀疏的头发上也停留着部分雪,让我分不清是雪丝还是白发。他的脸上皱纹与伤疤交织,嘴唇像是死去了一样毫无血色,这些都让他看上去颓废且苍老。
我把他往沙发里面推了推,突然间有一根木棍从他的口袋里掉落。
我有点害怕地看向他,发现他没有醒,便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我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这根木棍。它大概有四十厘米那么长,上半部分跟普通的木棍没有什么两样,下半部分的颜色加深了,底部有个圆的手柄,上面没有任何的刻画,只是用一种艺术的形式扭曲着,直到上下部分的交接线。
但谁会把一根细长的棍子装在口袋里?
他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被他们的社会这样排斥,流落街头?我想。
他倏地抖动了一下,随后猛得睁开双眼。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灰绿色,很美。像很久没有人进入过的房间,灰尘洒落在绿色的墙壁上。或者是在黑夜的笼罩下,苍白的月光照进丛丛的树林。但那时他的双眼充满警惕,眼球也布满了血丝。
突然,我手中的木棍飞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手紧紧握住魔杖指向我。
Magic?Wizard?我脑海中闪过这两个词汇。
“Where am I?”他抬头用魔杖指着我的鼻尖,险些从沙发上滚下去,“Who are you?”
“Calm down,sir!”我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试图将声音放大压住他的情绪。
“我没有对你做任何事,真的。”我偷偷将手伸进口袋握紧着枪支,以免他真的做出来什么,“我看见你躺在街上奄奄一息,所以把你带了回来。”
他不再那么诧异地看着我,听到这句话,他举着魔杖的手缓缓落下,眼神也逐渐平静了下来,但我看出仍然有些警惕。
“I don't want you to die there.”这句话我好像说了第二遍了,前面的第一遍他并没有听见。
他没有回答。
“I won't do anything to you.”我用最平和的语气说道,“你只是在这里把伤养好了之后就走。”
我说完了,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抖动着身子,显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可以先……”
“不用了,小姐。”他打断了我的话,“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谢谢你的好意。”
“But you...”
他双手撑住沙发想要起身离开,在他站起的那一瞬间他的两个脚都扭了一下,于是他像是失去了重心一样倒在了沙发上。
“如果你只是在这里住几天呢?”我站到他身侧说,“你的伤好了就可以走。”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眼睛就像磨砂玻璃瓶的底,再怎么看也看不透。起身离开时,笑容被冰冷的尘埃吞没。
“你要回去流浪吗?”我说,“我这里有床和食物。”
“I swear.”
他迟疑了一会,坐了下来,似乎妥协了。从他眼中映出的一切是如此的饱满。
“你先去洗个澡吧,就在走廊尽头,”我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了指楼上,“我会给你找衣服的。”
他并不能马上抉择。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这里,哪怕仅仅几日。
“我可以扶你进去?”我看着他起身时有气无力的样子,犹豫地说。
他摇了摇头,还是对我微笑着,只是他一笑苍白的脸上透露出来的皱纹就会更加明显,尽管这样,他也总是在微笑。他佝偻着腰走到那里,扶着楼梯上楼了。我看到他进了浴室以后,把家里的医疗箱放到了客厅的茶几上,上楼去我的卧室拿衣服给他。
我拉开衣橱门的时候听见了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我拿出了两件特别宽松的T恤和裤子,只是上面印着重金属的图案,但我觉得这两件衣物他穿上身还是会小。
倾听着花洒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裹着一件浴袍出来了。他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像融化了的巧克力,那时见到他这个样子我就觉得他的白发也没有那么多了。他浑身滴着水,看上去像刚刚浸泡在了潮湿的海中,也有可能是在濡湿的月里浮游。
“Lady,I...”他用毛巾揉搓着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要说什么。
“This is for you,”我把手中的衣服递给了他,“It may not be the right size for you.”
“It doesn't matter,”他微微点头,伸手接了过去,“Thank you.”
“Wear it later.”我边说边将一只脚踏到了台阶上,想让他跟我一起下楼到沙发上,“I'll help you with the wound now.”
“不用了小姐,”他说话的声音像是破裂的伤口,“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I don't think so.”我继续往下走着,我听着周围沉寂了一会又响起了另一个脚步声——他跟了上来。
“Take off your clothes,please.”我站到茶几旁边打开医疗箱说。
我拿好东西转过头,发现他的手放在浴袍的带子上,迟疑地看着我。
“I don't watch you.”我耸了耸肩,背对着他站过去。
过了几秒钟,他温和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It's okay.”
我回过头去,他趴在沙发上,显然他背部的伤更多一点。
我凝视着他的背部。他是如此消瘦,尤其他的肩胛骨瘦到突出,看上去像只病态的蝴蝶。他身上的血已经被洗干净了,只是有的伤口还溃烂着,带着血痂。他右肩那里有一块很大的淤青,剩下的看上去都是磨蹭的外伤。
“可能会疼,你忍一下。”我伸手去拿棉签和碘伏时对他轻声说。
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是已经习惯的,以后我再想,他确实已经习惯了。
他的伤口如同怒放的花瓣般绽放,我去涂抹它,成了一个又一个伤痛。
“我去帮你拿条热毛巾。”处理好那些破裂的伤口,我轻轻碰了碰他身上的淤青说。
我起身去一楼的洗手间,拿了一条我平常不怎么用的毛巾,把水龙头的温度开到比平常高一些,毛巾的颜色慢慢变深,且变得沉重了。
我把毛巾叠起来,轻轻放到了他那淤青的地方。触及到的皮肤是那样温暖,却在隐隐作痛。
“Are you feeling all right?”我问他。
“Yeah...”他充满鼻息的声音回答道。
我低着头聆听了他细微的喘息,即使是现在他已经离开,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的痛苦。
“热敷是可以缓解你身上这种很久的淤青的,”我弄好了之后坐到沙发的另一边对他说到,“你觉得行了的话就把它拿掉吧。”
“Thank you...”他扭动了一下身子,结结巴巴地说。
“你要吃些什么吗?”我说,“或者喝点热牛奶。”
“你对我做的已经很多了……”他的声音从沙发另一端的靠枕旁传来。
他的声音像不安的海,听到之后犹如被温暖的浪潮拍打。
我看着他。他本应如此高大,现实却将他击碎。就算这样,为何不是破碎的艺术品呢?有时候望着他就想要从悲伤中保护他,连那深深的皱纹与扭曲的伤疤也很喜欢。
“Well,如果这样……”我思考着说,“你不介意的话晚上就睡在沙发这里吧。”
“Can I?”他充满疑问的声音说道,但除了这里他又能何去何从呢。
“Of course.”我脱口而出,给了他一个很柔软的白色毛毯。
“If this is really the case...”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弯弯曲曲地遮挡住了他的眼帘,声音从他微微抖动的嘴唇中发出,“I don't know how to thank you.”
他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如冬雪似的,搅扰着我的梦魂。
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只能看清我在他眼中倒映的影子了。
那天就这么结束了。我起身看着他将毛毯盖到身上,就像把悲伤的时光间隙掩埋。
“Sweet dream.”
“You too.”
和他道过晚安后,我关上灯朝楼上走去,不知不觉间便走远了。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一如既往地透过窗帘唤醒我。有时我觉得我活着仅仅是为了清晨的阳光,然而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我的梦却渐行渐远。
我洗漱后准备下楼去看看他。我想,他应该不会趁昨天晚上就离开,或者是破坏这里的任何一个东西。
“Hello?”我打开房间门,看着他正坐在下面,便对他喊到。
“I am here.”他回过头对我说。他仍坐在沙发上,只是更加局促。他把我给他的毛毯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沙发的另一端。我看出来他注意到我时眼神中闪过一丝恍惚。
“Morning.”
“你的伤口好一些了吗?”我问他。
“已经好很多了。”
“你是想等吃完早饭上药还是现在?”
“都可以……”
“那你早餐想要吃什么?”我站在沙发的后面问他,“三明治?”
“都可以的。”他又是一样的回答。
我点了点头,准备起身去厨房,但我想到他又是如此地坐着,便对他说:“除了那间书房和我的卧室,你可以去这里的任何一个房间,没关系的。”
我有点后悔我说出来这句话,因为他显然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了,可惜的是我只能想到这些了。
我走到厨房,很安静。从冰箱里拿出生菜和面包片,我又偷偷回头看向他,我给他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合适,我想带他出去买一件。他的腰背像是垂死的树枝一般佝偻着。那伤疤永恒地刻在了他的脸上,伴随了他的一生。我挑不出来他的一丝毛病,但为什么他的日子竟是如此令人悲悯。他应该和爱他的人住在一起,在美丽的房子里走着,喝上几口柠檬汁,闻闻矢车菊的花香。
他看见我把早餐做好端过去,便对着我露出疲惫的笑容,之后又是一阵空洞的沉默,仿佛我们穿越空间,远离彼此。
“没关系,你一个人在这里吃吧,”我把我的那一份端起来,“我去楼上。”
“麻烦你了……”他低着头对我说。
“No,no,”我决心要问他的名字,“May I have your name?”
“My name?”
“Yeah,”看他不太确定地问我,我又重复了一遍,“Your name.”
“Remus Lupin...”
“Strange.”我想。
“And you?”他抿着嘴唇问我,“Can you tell me?”
“Meise Wu.”
“Beautiful name.”他说。
我笑起来。在这每天重复醒来而又睡去的生活里,他似乎是我带着希望的意外。
他有着英国的阴郁潮湿,像朦胧又清冷的晨雾,浑身带着充满伤痛的颓废感,眉目之间却柔情似水。
然而我怎能直视他的双眼。
我笑着走开了,他微微弯腰把桌上的三明治拿起来吃着,他那纤细模糊的背影,不禁让我觉得他既是囚犯,也是看守囚犯的警卫;他既是筑起牢笼的人,也是试图打破桎梏的人。但他走后我不知道他终究遍体鳞伤,将自己囚禁在悬崖的无望中。
我并没有回到我的卧室,我只是站在楼梯旁靠着扶手,看着他,嚼动嘴里的食物。
他吃东西的速度很慢,吃完后他伸手去碰桌子上的餐巾纸,我马上装作刚从楼上走下来的样子问他,“Do you feel much better?”
“Much better.”他回过头来,我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撇到他脸上的伤疤。有道伤疤穿过他的左眼,像是与生俱来的。
“现在要我帮你上药吗?”我将他面前的盘子收走。
他点了点头,他可能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了吧。
“Give me a minute.”我让他等我一会,我走向卫生间打算去洗我的手。
“No hurry.”他说。几个字音慢慢地从他的口中吐出来,他是那么的柔和,不论什么时候。
我拿着医疗箱回来了,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他将他的上衣脱掉,露出他嶙峋的后背。
我有点不敢相信他的自愈能力了。这更加让我猜测他是位奇怪的巫师。但他究竟是什么人才能让伤疤布满他的全身,衰颓地倒在大街上?他是如此身心交瘁,可这一切如果是他,仅仅是他,我便不顾及这些了。
我想起来像我这样的不会魔法的人们,从中世纪就十分害怕魔法,他们偶尔真地抓到男巫或女巫,会用烈火焚烧他们,虽然我也不知道是否有用。当然我想,如果有用的话,那应该就是巫师惧怕不会魔法的人了。
“Ugh,god!”我回过神来。
他也被我惊扰到了:“What's up?”
“药抹多了。”我有点局促地说,忙乱地用纸沾去多余的药。
“That's okay,”他笑了笑,把头别过去,“I'm sorry,I distracted you, right?”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停顿了一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Why do you think so?”
“Because...”
“Yeah?”
我等待着他的下文,而他没能说出来。
“如果你了解某人,就好比昨天孤独的真相一样。”我突然想起来这句话,莫名其妙地说了出来。
我听见他笑了一声。他笑得很轻,也像是不知觉间自然发出来的,宛如春季夜晚的微风。
“好了。”棉签带走他的血迹,我处理完最后一点伤口对他说。
“谢谢你……”他要转过身来,我起身去收拾东西,我仿佛能听见衣服摩擦他皮肤的声音。
“Do you wanna going out?”我突发奇想,问他。
“Me?”
“Yeah,I mean,”我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It's so boring at home.”
“Of course,”他笑了,嘴角边的皱纹显了出来,“I'd love to.”
“Let's go.”我往前走,但害怕他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身后。我们走到门厅那里,我踮起脚去拿我的外套。他站在我的一侧,我发现他好像没有衣服可以穿。
我有点尴尬地看着他。他也发现了。我想了一会,还是开口说道:“我有另一件防寒服,你要不要穿,就是有点……”
“没关系,我有我自己的办法。”他打断了我,笑了笑,我知道这只是他缓解问题的方式。他什么时候发自内心笑过呢?我还是不确定地看着他,但最终我的想法还是被他的微笑驱散了。
我把钥匙从柜子上拿下来,揣在口袋里。我打开了门,外面的世界一成不变,寒风瞬间刮在我们的脸上。
他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两个走着。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回头看他,他背着身,但我还是能看清他的动作。他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那根木棍,对着自己轻轻挥了挥,又收了回去。他把木棍收回口袋里的那一刻我马上转过去,害怕他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Sorry.”他小跑着追上来我。我摇了摇头,抬眼瞥见他寡淡的嘴唇,像白色的纸张一样。
我们走在大街上,又回到了我第一天遇见他的那个地方,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那里的雪还是那么厚,冻死了下面覆盖的野花。我们向前走着,前面是商业区,周围的环境逐渐变得嘈杂。
我走到一家男士衣品店前停下了脚步。那家店里面开着暖黄色的灯光,与周边的街道形成对比。他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你要进去吗?”他不确定地问我,“我陪你。”
“你当然要跟着我了,”我说,“我想给你买一件新衬衫。”
他愣住了。就像刚才在家里我帮他上药时我的反应一样。他愣住的时候脸上的伤疤和皱纹依旧,只是他半张着嘴,灰绿色的眼睛微微睁大着看着我。
“I don't......”他先开了口,说了一点突然停下来,他是那么敏感,生怕一句话说得过于生硬直接,“I'm not like that,I mean, you've done too much to me, too much...”
“You gave me a place to live, food, safety,a feeling of family,you are even the one who saved me.”
我停顿了一会,但我对他的心从未停滞。
“好吧,你需要的是一朵鲜活的花儿或者是一个宁静的清晨。”
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他发自内心的或者只是因为礼貌原因。然而我当时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吐露真心。他再也没对我说过这样长的句子,只有那一刻我们的心是如此的近。
“Well,I really need these.”他如重释放似的回答我。
我看着他的破旧衬衫。他像一张复古的相机胶片,浑身散发出回忆与灰尘的淡黄色,溢满我的心绪。
“Just walk,”我笑了一下,好像把这些事情都抛在脑后,“Then let's take a walk.”
我们两个往前走着,没有回头。他在我的右边,我伸出我的手臂就可以够到他。我想要穿过这灿烂的月光拉起他的手,仿佛我们就是整个世界。
“Lupin...”他的姓名在我的脑中重复。
他听到后转过头来看向我:“I'm here.”
“No,no,no,”看他真诚的样子我禁不住笑起来,“I didn't mean that.”
“Do you know that Lupin also means a kind of plant?”
“I don't know.”跟我说话的时候他微微弯着腰,抿着嘴对我笑着,尽管身处严寒,他身上却有着永恒的温暖。
“就是羽扇豆。”我把身子微微向前倾了一点,“它们很长,向上挺立着。通常在每年的三到五月开花,四到七月结果。”
“五颜六色的,看起来很好看,结的果也可以吃。”
“是豆子吗?”
“对,我小时候吃过一次,很苦,可能是我父亲第一次做没有处理好。它的花语也是苦涩。”
“如果我们能等到下一次羽扇豆开花就好了。”
我说。他显得意外。我们两个停下来,周围似乎也变得寂静了。
他站在我的一侧,头微微低着,我看见他头顶的茶褐色头发,掺杂着许多白丝,他的眸子看着地上的鹅卵石。
茕茕孑立又怎样。有时他独自凋零,便没有人会记得了。
“Shall we?”他张开那苍白而单薄的嘴唇说出这句话。
他像月亮,发出凄惨的光。
我的心是肥沃的土壤,种着永不开花的羽扇豆。
我没有继续说。我抬头看向远处的天,但我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的容貌,不管我看到什么景象,里面都有他。那天晚上,在黑暗平坦的伦敦街头,逃离每天莫名其妙带着眼泪惊慌而醒的日子,切掉播放了一整晚的唱片,都变得不重要了。
回到家后我颓然倒在床上,用铅笔在一张纸上画了一条线,一个半圆,又是一条线。我继续然后画了一条又一条。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在那里,有人将他忧郁的心涂满了整个天空,我往前走着,愁云笼罩着一座房舍。不知为什么,一看见那座房舍,就像是走到了尽头,有时心脏的绞痛并不能把我唤醒。
一只灰棕色的狼在角落里蜷缩着,但他却不像真正的狼那样。他有突出的眉弓,弯曲的指甲,体型比狼更大。他用他那灰绿色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
“Don't worry.”
我离他越近,他就越往后缩一步。
我伸出双手,尽力去拥抱他。
“你的生命如此美丽,无论到哪里,都如同透明的宝石一样闪耀。”我对他说。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从未变过。拨开里面的灰雾,我见到的是他存留多年的悲伤。
真是多么美好的相遇,为什么越是没有结果的东西,会越令人留意。几乎没有考虑的必要,他的生命就是如此美丽。
他用毛发来回蹭着我身前的皮肤。身体摇摇欲坠,灰绿的瞳孔里漂浮着我,在这充满皎洁的月光的记忆中,我寻找着他的身影。
“Good night,my love.”我轻轻抚摸着他头顶上的毛发对他说,“我知道外面天黑了,别害怕,听我说,别放手,让这些斑驳的月光离你而去吧。”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现在我好累,该睡觉了,宝贝。”
他低吼了一声,我看他用毛茸茸的胳膊揽过我的后背,手掌微微张开,不再收缩着指甲。我看着他。
时间似乎已经静止,我从未这般深切感受到,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依赖这个世界。夜色将我和狼人融合在了一起,我不属于这里,没有什么留给我去握住,我将永远孤独,永远冰冷,没有什么能够拯救我,永恒不再。
我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把所有故事都颠倒了的奇异的梦。它留下的最后一滴光亮的水珠渗透了腐烂的心,
醒来,虽然那个角落曾听过的狼鸣已经不在了,但已经留好的悲伤正在这里闪耀。
后面的日子照常进行着,他使我若是有一天他离开了我,我不能接受。时间在梦中沉淀,而我在梦中彷徨。
那早就像普通的每一天一样,我还沉浸在最后一夜的心跳之中,下一个早晨早已流着泪悄声来临。
我像往常一样走下楼梯,却看见他在门厅那里徘徊。我与他对视上双眼,他露出恍惚的神情。
“What are you doing?”我加快了下楼的脚步,问他。
“呃……”
“你要离开吗?”我不怀疑他的别的。
他一下子做不出来肯定的回答。
“你说过,”他喘了一口气,双唇间吐露着字字句句,但眼中空旷无神,“我伤好了之后就可以离开……”
“你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天了,”他这拙劣的话语不禁让我不爽,“这么说你早该走了。”
他那一刻似乎屏住了呼吸,因为我只能听见我喘息的声音。
“I know you are a wizard and a werewolf.”我说破了。我控制着我的声音,我的情绪却肆意在我心中蔓延。
“I don't care.”我说,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他。
“You know?”他几乎是没有停顿地说了出来,不可思议地瞪着我,第一次令我如此陌生。
“I knew it.”我不自觉提高了说话的音量。
他的眼神在我的周围飘忽不定,就是不肯看我。
“This is not your problem,”他摇了摇头,额前刘海挡住了他的左眼,“Just I can't...”
“I will bring danger,don't you know?”
他的声音变大了,泪水似乎下一秒就会涌出来。但他会为我哭吗?我不是那样值得的人。他或许只是崩溃了。
“Please,stay here,with me.”我尽力说着,只想让他回转心意,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他摇了摇头。眼神中是永别。
我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飞快地向卧室里跑去,没有说我去干什么。
我跌跌撞撞地打开卧室的门,那个东西就一直被我放在桌子上。我拿起它,不再激动地莽撞,而是慢慢地走下楼。他还在那里站着。
他还是在那里站着,苍老的面孔刻在我的心间,门厅里的灯光在他的胡须中若隐若现。我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这个东西可能会化为音乐或诗歌,也可能让我吐露真情。然而我只是说:“This is for you.”
我在想象他微笑时的样子了,可是他现在没有。
他微笑时会微微佝偻着腰,向前探着身子。他就是笑着,灰绿色瞳孔边框周围的皱纹延伸下去,脸上的伤疤也显得温和,胡须显得温柔,单薄的嘴唇诉说着梦中的低语。
他无言地接过,他的手指细长,颤抖地捏住盒子的两边。
那是我给他买的一件衬衫。
他连谢谢也没有说。他只是紧紧注视着我,我无法描述他眼中的神情,可我们马上要分离了。他分明就站在我的面前,灰绿色的瞳孔中浮现着我的倒影,但我们之间是如此陌生,仿佛哑剧一般。
他像那河水,永远平静,倒影出伤忧的现实,但也却有着大海的汹涌波涛,让人深邃莫测。他那冰冷的河水,也总是将我淹没。
“Can you give me a embrace?”
我对他说。我这是我最后的愿望。我没有在乎他会不会同意,我只要说出来就好了。
他犹豫了,但他还是慢慢伸出了双臂。
我碰上他的胸膛,我的头刚好到他的肩膀下方。他的体温像狼一样,比普通人高上许多。他的心跳是如此猛烈,让我想捂住双耳。我将手搭上他那环绕住我后背的臂膀,孤独地纠缠在一起。他那衬衫上因破旧而起的毛是第一次让我如此安心。
与他第一次相识的雪夜里,触摸着他结痂的伤疤。无法谅解的话语,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渐渐变得模糊,模糊得似能淡忘。
尽管他的温暖环绕着我,但他无法带走我心的荒凉,那是一阵任何想象力都无法将其理想化的荒凉。我并不能遗忘他的离开之事。
突然我不再感觉到一阵温暖,字里行间只剩苍白无力。
那一刻,他似乎拥有我的无数个冬天。
//
1993,同样的冬天,同样身处伦敦。
我收拾着回国的行李,没有人会在夜晚匆匆地敲响我的门铃。
我迟疑地盯住家里褐色的那扇防盗门,外面的那个人摁完门铃后又开始敲门,我握着口袋里的枪支,警惕地向门前走去。
“Meise Wu?”
我知道他是谁了。我的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让我觉得如此特别。我想起来了那场雪,那些伤疤,其实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在被一场大雪唤醒的悲伤回忆中,无言的泪水掩盖了他的岁月。
我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变得冰凉,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我又抖了一下。
我给他开了门。
是他,站在门外,在1993年的冬夜里敲响了我的门。我感觉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
我看出来他也在发抖,他像平静的忧伤,站在那里。他只是站在那里,我觉得为了这个,就已等候很久。他似乎变得更苍老了,他脸上的伤疤就好像我们无法跨越的鸿沟。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平视着他那破旧的领带说。我不忍再望见他怆然的脸。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是我问的第二个问题。
“I always remember,”他开口了,“那晚你说过了月圆之夜我仍可以回到这里。”
“但你没有,”他那无痛无痒的话让我愤怒,强烈的情绪使我的胸口伴随着我的话语一同起起伏伏,“你记得这里的地址,你可以致电给我,或者写信给我……”
“But you did not.”
“我……”他窘促地说,他的心也似乎是一汪不安的海,“你知道我是个巫师,我现在在我们那里的魔法学校工作,我是一个教授……”
“我,我可以赚钱把当时你的钱还给你。”
“不用了,已经很久了,没有多少的。”
“可是,我说……”
“不用了。一切都不用了。”
“不,Meise,”“求求你别这样……”
“我知道一切的结局会是怎样。”我的那颗心仿佛要冲出胸膛,掉落在地上,把地板染成它的红色,把血腥灌入我的鼻腔。
“但我们再也不会重返这里,而我仍希望着是我想错了。”
“不是,不是你的错……”他伸出双手想要握住我的手腕,但却在马上要触碰到的时候迅速抽了回去,“是我……”
“求求你别这样了。”
他像寒冷刺骨的冬天,当他要离开,雪花落入他的眼中,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
我希望再来一场大雪,融化掉我们无法忘却的悲伤,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觉得我和他的陪伴是永恒。朝夕相处使我越来越深入他的内心深处,也使我越来越痛苦地意识到我想让他留下的一切努力都毫无结果,一切都是无用的色彩,恍惚入眼,如羽扇豆一般,美丽却苦涩。他那颗仿佛与生俱来就永无停息地散发着苦涩的心把整个世界变得一片阴暗。
“Do you want to hear a word from me?”
“I love you.”
最终我是说出了口。我那愚蠢的爱,终于破窗而出,把月亮和夜空都划破。我本不想承认,但随着时光寸寸流逝,我才发现他早已融入到我的血肉里。
他的手逐渐与我贴近,却令我惊慌失措,我分不清这个动作是慰藉、结束还是开始。他用手捧着我的脸,嘴唇蠕动着,这次我彻底看清了他眼中的悲伤。
他离开了,这是他最后说的话。
在我心底深处,持续回响着他的声音。
无法替换的回忆也会向远处飞走消失,而无法完全理解的话语仍旧不能再一次互相缠绕。他的身影在我的眼泪中模糊,但留在他眼中的我的身影是不会消失的。可当我们走到那一步,所有都已尘埃落定。
他离开的时候雪已经不再下,我意识到,没有人会永远孤独。
只是我们,用尽全力,过着贫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