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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群青(上) ...

  •   秋雨淅沥,浓密而无处不在,将天地勾勒成一片灰蒙蒙的虚无。女孩站在窗前,手指顺着窗玻璃上的雨滴缓缓滑下,像是在追逐它的轨迹,却又在半途停住,留下模糊的水痕。她的身后,是一片沉默的客厅,书架上塞满了封面斑驳的书籍,沙发靠背上摊开了一份晦涩的学术期刊,墨水瓶与钢笔还未收起,像是某个瞬间被匆匆打断的思考。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家中没有争执,也少闲谈,只有雨滴敲打窗沿的声响和指针缓缓前行的滴答。父母总是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埋头于学术研究中,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数字和文字所填满。这样的环境让群青自小就明白,什么是“优秀”——不需要赞扬,不需要奖励,优秀是像雨水一般自然的事,但有时也会像窗外沉重的雨幕一样,让人喘不过气。
      雨下得更急了,水珠汇聚成线,模糊了玻璃窗外的世界。伏案的女孩将头埋进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那是她第一次考砸的时候,数学试卷上那个大大的红色“79”分像雨后的泥水一样晦暗不堪。校门口,雨幕中。她攥着书包的带子,低着头,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想将试卷递给父亲,却看到他只是扫了一眼分数,“你知道的,xx,”父亲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却让女孩如坠冰窟,“在我这里,这个成绩是不及格。”
      女孩僵在原地,张张嘴,想解释这次考试的难度,想争辩自己仍是前几名——但身为博导的父亲显然并不关心这些,在他看来,同样的一段时间,为博士生指出论文中的不合理之处比耐下性子教小女儿初中数学题要重要得多。他回头,只看到女儿弯下腰,把褶皱的试卷塞进书包,雨水打在她的手背上,让上面的英文单词变得模糊不堪。
      于是父亲摇摇头,转身,又沉浸在学术的头脑风暴中。大概是有了什么新灵感,他的步子越迈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很快就走进了雨幕,消失在女孩的视野里。
      世界上只剩下了女孩一人。
      她被遗弃在了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秋雨里。
      她没有哭。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低头盯着鞋尖,任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到脸颊上,再滑进衣领里。水滴凉得像冰,冰得像钢针,一下一下扎进她的骨髓,却又带着一种麻木的刺痒,让人无处可逃。她握紧了书包带子,觉得手掌因为雨水变得滑腻,却没有擦拭的力气。
      从那天起,雨仿佛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它像某种无声的伴侣,始终在她身边,淅淅沥沥,密不透风。而升入高中后,这场雨终于变成了滂沱的暴风雨。
      学业的压力像无形的枷锁,一点一点攀上她的肩膀。每次测验成绩稍有波动,老师的目光、同学的耳语、家长的沉默都会化作无形的鞭子,在她的背上留下抽痕。尽管她仍在努力,仍在拼命追赶那个“优秀”的目标,但随着每一次失败,她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像陷入泥泞的行人,走一步便耗尽全身的力气。
      每次放学回到家,父母的身影依旧忙碌。父亲伏在书桌前批改论文,母亲在电脑前和国外的研究团队讨论实验进度。饭菜早就摆上了餐桌,但没有人催她吃饭。女孩看着那盏昏黄的吊灯,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忽然觉得这个家安静得像一座废弃的图书馆,里面所有的书籍都积满了灰。
      她终于明白,那个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优秀”不过是一个表象。当它开始剥落时,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支撑自己的自信,也没有可以诉说的朋友,甚至连父母的关注都像雨水一样,从她指间溜走了。
      从那以后,她选择把自己藏起来,不再奢求任何人的目光。她不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也很少和同学交流。课间十分钟,她一个人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写作业;放学后,她快速收拾书包,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像只被雨水浸湿的小动物,安静地蜷缩回自己的壳里。
      她害怕听见别人谈论自己,但又忍不住竖起耳朵。那些轻飘飘的评价和讽刺,像雨水一样浸透了她的伪装,穿过她“没关系”的外壳,滴在她早已满是裂痕的内心深处。
      “某教授的女儿现在也不行了。”“唉,曾经那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可惜了。”“没遗传到她爸妈的好基因……”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她心里,却不如母亲的一句:“别浪费时间考虑这种事。”来得更刺痛。母亲说这话时,眼睛都没有从电脑屏幕上抬起,语气冷淡得仿佛谈论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不存在安慰——母亲与父亲都是十足的强者,在他们看来,流言蜚语压根不足为惧。
      但女孩还没有长出保护自己的铠甲。
      她曾经最渴望的,就是打破这种冷淡。她希望父母在提起她时,不再是那种习惯性的谦虚的套话,而是带着些许骄傲的语气说一句:“不愧是我们的女儿。”
      这简单的一句话,是一种认同,亦是一种归属感的象征,是她从小到大为之努力的目标——而不是像现在,仿佛一个孤零零飘向高天的气球。
      可是,当成绩单上的数字不再耀眼,当她的名字不再出现在老师口中赞许的名单里,她发现这条通向归属感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她不再是那个总被夸赞的“教授们的孩子”,反而成了某种失望的象征。那种感觉,就像在雨天的荒野中徘徊,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努力奔跑,但耳边只有风声和雨声在嘲笑她的徒劳。
      于是封闭自己成了女孩唯一的选择。她渐渐学会用沉默来保护自己,用表面上的顺从掩盖内心的波澜。她开始故意降低期待,把每一次的失败都归结为自己的无能,而不是外界的苛刻。这样,即便别人失望,她也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不会再像曾经那样感到撕裂般的痛苦。
      她不再期待成绩单上的分数能带来什么了,因为她早已明白,即便她偶尔考得不错,也不能让父母停下手中的工作片刻。
      “你要做得更好。”
      这是父母对她唯一的评价,而她已经不再奢望它会改变。
      所以,既然优秀也换不来什么,那为什么还要努力呢?
      这是她一次又一次问自己的问题。每当她在深夜里,面对窗外的雨幕思索时,这个问题都会回荡在脑海中。
      答案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一片死寂。
      更可怕的是那些同学的冷嘲热讽。成绩下滑后,女孩的“优秀”标签就像一张泛黄的旧纸,被人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听到过很多刺耳的声音:
      “xx以前多傲气啊,现在不也就那样吗?”
      “xx她爸妈不是教授吗?看起来也没教好她啊。”
      女孩从不反驳,也不辩解。
      有一次,她在厕所隔间里听到了几个女生的议论。
      “你们发现没有,xx总是一个人?她不会是觉得我们都配不上和她做朋友吧?”
      “别逗了,就她那木头一样的书呆样儿,够我们笑一辈子的了。”
      笑声伴着雨声,一下下敲打在她的耳膜上。女孩屏住呼吸,害怕自己的一声咳嗽会暴露藏身之处。等她终于听见那几个人离开时,才慢慢推开隔间的门,走到洗手池前,用冰冷的水拍打脸颊。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那么陌生,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像一只浸在雨水里的纸鹤,随时可能散架。她张了张嘴,想对着镜中的自己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水珠从脸上滑落,像眼泪,又不像。
      渐渐地,她学会了用微笑与乐观伪装自己,学会了用轻松的语气掩盖内心的挣扎,学会了以满不在乎的态度对待学习。有自认为很熟的同学会拍着她的肩打趣,“哟,书呆子怎么突然开窍啦?难道是铁树开花……”
      周围的好事之徒哄笑起来,争先恐后说一些名字。
      她会笑着回答:“放轻松啦,人生当及时行乐嘛!”
      ……
      没有人知道,每一个笑容背后,是她孤独的内核,是她对亲密关系的绝望。她早已不再尝试向别人敞开心扉,也不再期待有人能够真正走进她的内心。即便如今为了“融入”,她主动和同学们一起大笑、打闹,甚至成为人群中的“气氛担当”,她的内核却从未改变。
      那些乐观与开朗,像是搭建在沼泽上的木板,看似结实,却随时可能崩塌。而沼泽深处,是她刻意藏起的悲观与孤独。她习惯了将自己排除在所有关系之外,像一个永远站在雨中的旁观者。
      她的笑声是假的,热闹是假的,甚至连她自己有时候都怀疑,那个在人群中热情大笑的女孩,是否是另一个伪造出来的灵魂。
      她不相信亲密关系,她认定自己不配得到真正的爱与接纳。
      然而,封闭自己并没有让她的悲伤减少多少。每当她在雨天独处时,那种孤独与失落就会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吞没。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幽魂,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漂浮,既找不到方向,也没有归处。
      她想,也许这就是她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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