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我第一次看见杜蘅,是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雨刚刚下过,植被染着一股令人心惊的绿意,浅绿,深绿,脆弱的,坚韧的,冒出潮湿的冷意,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幽暗的天,高高的树,低低的草,泥泞的路,偶有的行人嘀嘀咕咕的声,鸟的哀哀的鸣叫,对这一切,我都记忆犹新。
我往山上一面走,一面哈着热气,驱散这股能杀人的冷意。
杜蘅出现在上山的拐角处,穿着一片白,扶着石壁慢慢往下走来。远处的山雾蒙蒙,杜蘅显得格外清晰,头发往后松松一挽,有几根调皮地飘在额前,眼神专心致志,盯着脚下的石阶,脸上是一派娴静、美丽的神色,我看她时风正好起,她穿的白裙被抚平了褶皱。
杜蘅和这座幽山融在了一块,像山上绿意葱茏的植被,像山上流动的汩汩的水,更像山上无处不在的气息。我不由得看痴了,不禁想:这是鬼魅,还是仙?
我呆呆地看杜蘅下山,一直盯着这个梦一样的仙人。许是察觉到了我不礼貌的视线,杜蘅的的眉毛轻轻皱了起来。我赶紧收回目光,继续向上走。
等到我闻到一股幽兰香,杜蘅已行至我身前一两步远,我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梦,眼前的美人即将从我身边走过。
我侧过身体,让美人方便从狭窄的过道下去,同时不由自主地看向杜蘅的脸,结结巴巴地说: “您,您好,我能给您作画吗?我是个画家,我,我,我很喜欢您身上的气质。”
杜蘅停了下山的脚步,视线转移到我的脸上,上下扫视过我,问: “画?归我吗?”
我看着那双灰色的,像雾一样柔的眼睛,颤抖着声说: “归您。”
杜蘅带我去了山上的一个寨里,寨入口有几块大石头,最大的一块深深刻下青山寨三个字,上面由暗红的颜料覆盖。寨子里的建筑和山外的屋子很不同,这种建筑将砖石、泥石混合使用,偶尔还能看见几根木头不规则地嵌入。
这些屋子外表都很美丽,但很明显,这不实用的屋是近期工业完工的产物,也许很快,这里的幽静就会被完全破坏,成为一个热闹的旅游景区。
我不由得有些惋惜。
杜蘅直往寨深处走,在一个古亭子前停了下来。四根褐红色的柱子,亭的四角弯曲点翠色,雕成了鸟的形状,这座亭子很轻盈,古典雅致。亭子里一张暗色桌,两个三角凳,没有栏杆。杜蘅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她的身边空空一片,要是往后一跌,就会掉进雾里,这样的话,我在山脚应该能看见她破碎的骨肉。
“您注意安全。”我从背包中拿出纸笔,细细地描摹杜蘅。
我和杜蘅再不说一句话,直至天融成一片暗色。我停下笔,拿出手电,走向她,说: “我们换个地方。”
我和她在下山路上搀扶着走。我问了很多,知道了她叫杜蘅,二十岁,自己住市里的一座房子。
到酒店后,杜蘅和我相继洗了澡。我刚从澡间里出来时,杜蘅正认真地翻看我放在床上的画本。我轻轻地走过去和她一块看。
我的画本里大部分是花鸟鱼虫,少有人,这本画本,人只有杜蘅一个。翻到我画杜蘅的那一面时,能很明显地感受到我的笔触和前面画花鸟鱼虫相比细腻了很多。
杜蘅这幅画要画好得花好久。
我告诉杜蘅: “这不够,这幅画至少花两年。”杜蘅点点头,写给我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眼睛离不开那幅画, “假日,都可以找我。”
我骗她的,我想和她待久一点。画很快就能完工,三天,五天,或是十天?总之,什么画能让我沥尽心血花费两年之久呢?
答案当然是这朵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兰花啊。
我躺在我的床上,背对着另一床上看画的杜蘅,说: “杜蘅,为什么答应给我画?我们只是陌生人,不怕我骗你么?”
杜蘅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你好像很惨,我要是不给你画,总感觉你得哭。”
我转过身看她,语气真诚: “我可能真的会哭。我爸刚把我赶出家门。”
杜蘅用一种令我很不舒服的诡异眼神看我,夹杂着同情,悲悯,伤感,兴奋,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她鼓励似的看着我: “为什么?”
我说: “因为我是个神经病。我有病来着,”我爬到杜蘅身前,从下而上仰视她,握住她的手,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你怕吗?”
杜蘅抬手将我额前的几根乱发抚到两边, “你能有什么病?”
我把脖子向前弯向她,又觉得太像蛇,于是立马缩回大衣里, “不知道啊,他们说我有病,”我拉起她的手摸我的脸, “于是我就病了。”
“是这样的吗?”
我的眼睛此时一定布满了红丝,布满了渴求和脆弱。我跪在地上抱住她的双腿,说: “是啊,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是天上派下来的仙女,你一定是来救我的,”我抬头,用极信任的眼神看她, “对不对?”
杜蘅温柔地替我擦掉眼泪,俯下身抱住我。
“对。”
……
我和杜蘅在山里呆了三天,天没亮就一起洗漱吃饭,然后向亭子快步出发。
我和她都很享受。
那三天,我拢共画出了三张只有杜蘅一人的素描,十张亭与树与天。我带的画纸不多,废稿却一张一张出,只能下山随便买些白纸,一遍遍地画,直到满意为止。画画极费心力,我那三天几乎沾枕就睡,肚子在画画过程中咕咕不停,我没停,没管,一张张撕稿,一次次重来。
要画得精妙,我不想让杜衡失望。要细、要精、要妙、要美,每处细心雕琢,处处审慎,不能出现一处失误,难免躁郁,立即停笔,下座走走歇歇,再画。
我要画一幅画,能存到地老天荒。我将自己的心血和气息都融入笔墨,我要下一个最牢固最狠厉的诅咒,我要将杜蘅的美丽永远囚在画里。象征着年轻,象征着鲜妍,我一面描着素色,一面又想它颜色艳丽的模样。我的心海澎湃着。
我举起笔,肆无忌惮地用眼神侵略杜蘅每一寸身体。
山在那,树在那,雾在那,青绿色的草在那,露在那,我让杜蘅在下山的拐角处静立。她真像美貌的山中精怪,诱我入深林,将与我欢爱,食我心肝。我轻笑出声,为我这个无聊的虚想。转念又想:杜蘅若是妖,似白素贞,还是那聂小倩,会咿呀呀唱戏否?这一想,又肆意地大笑。
杜蘅走向我,也笑,笑我痴样,她拉起我的手,拂去橡皮留下的黑屑,笑得更加欢快,问: “缘何而笑?”我便告明那不着四五的想,杜蘅这会倒没笑了,装出一幅阴森模样,一把将我抱住,嘶嘶向我耳朵吹气,语调尖声上下, “我既是鬼魅,也应当是好的。我同你在这,吃喝不愁,独寻人间乐,有何不可?”
我闻言郁郁:“若你真是鬼魅,倒是妙极。你在哪里,我都跟着你,我不仅在山中画你,在树旁画你,还在崖边画你,在草地上画你。画站着的你,休息的你,假寐的你,无论怎么样的你。我日日夜夜与你,如此,你便甩我不去,你如何答应?”我将头放在杜蘅的肩膀上,反抱住她,盯着地上奇形怪状的石块, “我与许仙、宁采臣最大的区别倒不是性别,是我从未救过你。且,以你,就算救过,又如何,以身相许早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
这时的风应该呜啸得格外厉害,我的声音才显得格外飘渺和悲伤。
杜蘅的手攀上我的肩膀,轻轻捏了几下。
“我喜欢你。如果你一定要我死过一回才信我的喜欢,昨天又为什么哭成那样?”她捏了一把我的脸, “我们现在就是恋人。”
我拉上杜蘅的手,继续向上走去, “我知道。”
古有幽兰,生于险崖,以涧间露为食,沐浴天地灵气,通鬼怪,纪往生,敏达□□,与芳芷环绕相生。杜蘅是兰,爱尽美,常欢于一时所爱,怎么给得起我长久的喜欢?
此时喜欢,此刻喜欢,以后呢?
感受过爱人的滋味,有人爱的滋味,激动欣喜过后就是无尽的担忧和愁苦。我无法抑制这种痛苦。
我认定了杜蘅,爱她,而为自己增添了苦痛。
我很清楚,昨天的一切一切都太仓促了,太快了。我们的感情还没有一个浓厚的根基。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这三天,我几乎闭眼就是画,睁眼就要找杜蘅。我的身体常倦极,心中却越发坚定。
我和杜蘅相约,半年之后我去找她,之后一直在一起,永不分开。
她很失望,问我为什么不和她一块走。
我说:我们都需要变得更加成熟。我们都太年轻了。
爱是有年龄的,太过轻小的爱容易夭折,在我彻底陷进去之前,我需要尽可能地让它成长。
在杜蘅走的这天,我把租房退了,在山脚下租了间房,几乎每天都会上山看看。我要记住这座凝住了幽绿的山,这座让我魂牵梦萦的山,最重要的是,我凭它想我梦中的仙女。
某一天,我写了封信。其中有写:自分别半年来,我常常忍受心中的孤独。白日里,我到集市上支起摊子,画几幅梅兰竹菊,描几幅钟馗白起摆着,眼前行人有的匆匆而过,有的停下来赏赏我的画,有人让我帮忙画像。形形色色,都在忙碌自己的生活。我见过很多人,没有一个像你。只有那座山,影影绰绰,虚无缥缈。云云。
我寄了很多很多与杜蘅有关或无关的信,有时描写山,有时写趣事,有时寄几幅杜蘅的画像和这边的一些山山水水。最多的当然是表达我的想念之情。
我的信对杜蘅的称呼都是我亲爱的兰,结语都是我想念你。
终于,我没忍住,也承受不起时间带来的变故,在半年之约的前几天,拿着一封刚写完的信就坐上了找杜蘅的大巴。我一夜未睡,我想得很清楚,既然爱上了,那就应该任由爱意像野草一样肆意生长。这半年的折磨渐渐使我认清了一个事实:杜蘅还真就是我的鬼魅。我甘愿为杜蘅留在这片地方。我的生活,我的一切,我的自由,都将与杜蘅分享。我自愿的。
我想念杜蘅,想念得几乎疯掉。
雨声在大巴车外淅淅沥沥,一路上都和近山的环境一样,甚至有些阴测测的。
变故很快便发生了,车上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的哇哇地大哭,他妈妈先是很尴尬地小声安慰,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开始打小孩屁股。
我开始饶有兴味地看戏,直到那小孩的饮料撒到我的油画上。我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愤怒,而是平静地听小孩妈妈的道歉,心中感到难言的失落:难道我和你的这次见面,就这么……不顺天时么?我随意掸了掸油画上的塑料布,庆幸自己早有准备。
扭头看向窗外,楼,人,吃食摊子,拉着长长风筝线的小孩。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生活的痕迹,开心的,忧愁的,愤怒的,哀伤的,各色各样。我与他们格格不入,甚至恐惧群体生活。我从小就已经习惯独来独往,要不是为了杜蘅,我不会踏进闹市一步。
大巴车行得很快,窗外的人也许我这辈子就只能见一次,很快就到站了。
我一路问路,终于到了杜蘅家。与我想的一样,杜蘅的居所是一栋非常雅致的小房子,有院子,种各种花,总归不是野得,而且种类多样。与我想的有些出入的是,这些花,都很艳丽,花枝招展,但也能见到含苞待放的羞怯。
院子用一排很高的栅栏围住,我通过杜蘅信里的提示,很轻松就找到了钥匙。
进门后,我找了张椅子坐下,拿出画本绘杜蘅的家。一张古老的梳妆台,温馨的暖黄灯,两台风扇,几个钢杯,这些,都是大厅里的。
这座房子不大,却很空。我静静地画着,等着杜蘅回家。
我和杜蘅,一刻都不应该分离。
我们的亲近,与生俱来。
杜蘅,快回家吧,我好想你。
……
不知不觉,我慢慢睡下了。
我醒来时,已经再杜蘅的床上了。被子很暖和,我却还是感到一股冷意。这时,已是三月中旬了。我裹紧被子,杜蘅在我旁边蜷曲着睡了,我把被子分出一半盖住杜蘅,抱住她。杜蘅眼睫毛颤动,我连忙用一只手遮住杜蘅的眼睛,一只用来将杜蘅的手放到我的腰上,呓语一样, “睡吧,这样暖和些。”
天光未现,闹铃已响。杜蘅习惯性地去按闹铃,然后在床上静坐了几分钟,又躺回去了。我感到有些好笑,爬到她身上,用手摸了摸她的脸,用嘴唇轻轻磨蹭。杜蘅睁着眼睛看我胡闹,突然说: “今天不上班。” 又说, “今天随你怎么安排,我跟着你。”
杜蘅拿脸蹭我,一幅苦兮兮的模样, “我什么安排也没有,以前周末就看看书,剪剪花枝。我想跟着你,不想费心思。”
真是烦人。
我只好说: “我又不熟悉这。”我摸摸她的头, “不过有个地方我倒是想去。”
“哪?”
“墓园。”
杜蘅眼里没常人的不解和恐慌,反而是好奇,显得眼睛亮晶晶的。
“人死后去的地方,总是带有神秘的色彩。墓园是个神秘的地方。”我停了一会,继续说, “我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地方能承载人的一生。人最后的结局,要么是几根骨头,要么是一罐骨灰,虽然不至于像草芥那样低贱,也不像蚂蚁那样脆弱,但也死得不明不白。稀里糊涂的,一生就那么过去了。”
“很多人都纠结于人生的意义。他们不知道:蚂蚁和草也没有必须来到世上的缘由。所有关于人生的思考,不过是看清了爬上山的路,又不敢迈出脚步罢了。”
“然而我究竟无法理解,人这一生,如何就过去了。”
“我妈,”我停了一下,看了杜蘅一眼, “就葬在那。”
杜蘅往床下一跳,将我拉起来走向卫生间,说: “好。”
我在信中和杜蘅说过,我妈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式好太太,伺候常任明伺候了一辈子,劳心劳力,最后不到四十就死了。她的人生就像一滩死水,永远起不了波澜,我常常觉得她好像就在不远处用湿漉漉的绿眼睛盯着我。然而她生我,哺我,待我是极好的。
我忘不了她挨了好几顿打才换来我读大学的机会,也忘不了出去读大学时那双望着我的哀切的双眼。
然而最后我连她重病也不知道。我大学为了省点钱两年没回家,谁成想一回家她早就跑到地底去了。
她的温柔寡言,她的坚韧明媚,我都记得的。
我想看看她。
洗漱完后,我们就打算出发了。令我惊奇的是,我们出行的座椅是摩托。这摩托活像只绿螳螂,与杜蘅白衣仙女般形象实在不符,我内心有些抵触。
杜蘅先帮我戴好头盔,自己再戴上头盔、手套,接着双手握扶把,腿一迈就跨上了摩托,转头对我说: “揽我的腰坐上来。”
我慢慢挪上去,紧紧抱住杜蘅的腰。
杜蘅拍拍我的手,闷声笑笑,说: “常喜,放松,我不飙车。”
我把脸在杜蘅背上埋了一会儿,不久脸上就来了团火烧云,我慢慢松了劲, “我信你。”
杜蘅守信,以极慢的速度骑行。去墓园的路不好走,路段坑坑洼洼,就以杜蘅这股慢劲,怕是还没到,我们就得失去平衡摔进沟里。
我不满地说: “杜蘅,太慢了。”
杜蘅听见了大叫: “常喜!刚刚才怕着呢!”
几乎是一瞬间,车速立马飙升,平稳以后我张开手,让风将我抱个满怀。我惬意地哼哼出声,大声说: “杜蘅!我爱你!”杜蘅也跟着说: “常喜,我也爱你。”
彼时蓝天白云,明日高悬。
通往墓园的路上很静,两侧密密长着大片绿油油的狗牙根,长得很长,有几颗几乎是弯折了下来。风一吹,绿浪就翻滚得很高很高,就像是要越过束缚它的土地和高山,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也有几颗轻小的飘在空中,太阳的光照射到它的身上,给它镀上一层黄金的色彩。
我抱住杜衡的腰。
我这时很希望时间能够定格,杜蘅载着我,耳边是风的喘息声和摩托车引擎发出的轰鸣声,天上白云悠闲地勾住太阳的衣角,地下狗牙根在春风里来来回回。
可惜时间未曾为美好停留过一刻。时间只会不停地创造美好,同时早早为它们设置一个既定的程序,给予它们一条隐路,让它们看得见旅途中的风景,品得了太阳的温暖和风的轻柔,然而最后不过一场空。它们的结局,是凋零,是枯萎,是被土壤埋在黑暗的大地,是被它们曾赖以生存的所腐蚀。
它们的结局和大多数人的结局何其相似,不过人的归宿是墓园,是一口死不透风的棺材而已。这样说也许不够确切,因为文明不够时,足够贫穷时,人的归宿,或许就是潮湿的土壤。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所有人的血液都会渐渐干涸,所有人的皮肉都会渐渐被腐蚀、分解,所有人都就会露出他最真诚最赤裸最纯洁的样子,所有人的结实坚硬的骨头,都只能像钝器一样一次次被重锤敲击,这些骨头并不会突然消失,而是突然会在某一瞬间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断裂,被大地吞没。
如果这时有人踩在埋有这些骨头的地上,当地下传出闷响时,他们也许会觉得这是土质问题,也许会觉得这是周围草里的小生物在动作。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那声细微的声响是他们在地下的祖先的白骨在呼喊他们。
我好像能看见妈妈在,远处是我和杜蘅一起呆过的那座山,那座静谧的,美丽的,轻柔的,雾一样的山,妈妈就在,妈妈好像在说:我派了个仙女救你来了。
杜蘅好像也在那里,正下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