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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过往云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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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醒来,已经不知身处何地了。
在我脑波里回转的是我这破碎的一生。
我生于泥垢,被烟尘中的妈妈拾了去,同这里所有的烟花女子一般无名无字,只给一号叫“暮”。
妈妈从小教我舞,带我吟曲,她说我命中本贱,却又生了一副上好的皮子,这才给了我一条命。
我本是男儿身,不是女娇娥。
但一次又一次的鞭苔,使我不得不屈服。穿上红纱,用脂粉一点点的弱化男性五官的棱角。
一身红裳,舞动京城。
我的名声只凭一支舞,一首曲,便一经亮相轰动全城。
世人皆知,云楼上有名叫“暮”的舞妓,名动京城,美似谪仙。
妈妈视我如己出,云楼里偏爱我,他每每在开业前对我说,
“咱不接客,跳完舞你便回房,留得清白身,不怕没柴烧。不过公子哥儿们送了礼,你尽管收着便是。”
我看着妈妈笑了笑,装作听了明白。
当然了,台上我是女谪仙,台下我是男儿身,接了客便是赔了生意。
云楼来客应接不暇,我是花魁,实至名归。
我坐长椅之上,妈妈俯身为我穿新鞋。
妈妈上了年纪,也依旧看得出他年轻时的美人骨子。可怜美人迟暮,再好的容颜也会失了颜色。
看着她乌黑的发顶,让我想一脚踩下去。
妈妈的动作一停忽的说“花丛争艳,颜色固好,莫要久留,烟火人间,世事流转,阿暮,莫要贪欢。”
我一愣,故作乖巧“阿妈,不会的。”
妈妈迟疑的看我一眼,为我穿好了鞋。
“今夜的新舞,是花魁的首场,好些跳,官爷们的赏赐肯定少不了。”
我着一身红裳,薄纱缕缕,青丝三千,绫罗绸缎铺了满堂,红绡散下,风动舞起。
夜里的热闹云楼是独一份的,云台上,云暮起舞,看客纷至。江波月影都染上一层红艳。
阿哥划了一扁舟,带他家秀才赏这盛世牡丹。
秀才哪见过这等艳色,只觉山水万卷不及花一朵。
秀才费力挤进了台边,脸上红赤赤的,问老鸨“我想见见云暮姑娘。”
阿妈笑了“小子,他是不会来的,莫非你是状元郎?”
秀才的脸又红了些,快比上旁边的红绡了。
我不经意一眼望过,嘴角轻扬。
……
秀才花光银两,只求每月见云暮一眼。
妈妈管的松了,我便花了心,就爱逗弄一些年轻清秀的男孩。
这之中,小秀才最得我心。
他赠我云柏枝,赋我以诗书,敬我如亲人。
浑身泥垢的人被这样净无尘的人一染,怎能不心动?
我只想把它染的更脏。
我实在是喜欢的紧了,才会疯了似的,不要命了,与他贪欢。
他也实在经不起逗弄,面红耳赤,白净的脸庞仿佛浸了血。
我引着他一步步动作,此等欢愉此生难忘。
也难怪世人有欲要贪欢,我也忽的明白了,云楼里的达官贵人不惜掷千金弃妻女,也要一夜春宵了。
我这是把他一同拉进泥潭了。
我破了戒,他入了尘。
他早知晓我是男儿身,却说我的惊鸿一瞥已让他早已罔顾性别了。
他说“这一生见了你这朵花,再美的花也失了颜色。″
他赠我以云柏枝,我献他烟尘中我难得的真心。
他在我耳边私语,许我终生“待我考取功名,便来赎你。"
我也不当真,只聊笑道“这京城第一花魁的赎金可不便宜,公子可得豪掷千金了。"
我以为本是聊笑的话,他却当真了。
他一年没再来见我,书信却不断,字字相思句句念我。
我不禁也有些期待了。
妈妈在我成花魁后,便向我撒了手,也是拉不住我了。
后来只是偶尔像我说上一两句“阿暮,云楼哪里寻得良人,你还应当守身如玉,存着嫁妆,待归田园时寻一佳人″
她真把我当她闺女了,我想我除了和小秀才有些逾矩外,倒还算得守身如玉,便乖巧点头“妈妈,说的是。"
在云楼里真是好啊,金银珠宝不断,荣华富贵在身,只是困囿其中,着实让人乏了。
我只待他来赎我。
……
我倚在云台,
看他胸带红花,满面红光,坐乘白马,身着绣袍,在拥护中归来。
我的红衣随风舞的更狂了,我的笑再没有此刻如此释然过。
我想,他快要来赎我了。
……
如此数月,我总倚在云台,望他速来赎我,好如了我的愿。
等来的却是满城风声。
新秀状元郎春时入赘尚书府,嫡女娇俏可爱,郎君温润能才。
我倚在云台久不出声,最后只得嗤笑一声
“是啊,自古状元多薄情,他也不能免俗″
……
他还是来寻了我一次,
我看了眼在地上堆着的专门送给云暮花魁的贵重礼物,沉默了半晌。
他也不说话。
按昔日惯例,我褪了薄纱,趴上床。
我打破了这寂静,主动开口道:
“今日之后,你便不要再来了,尚书府女婿,这名声可败坏不起。”
他欲跟我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不说话,只是动作粗暴的可以。
相别这一年,变了很多,原来一朵云彩能同我讲上半天的他,如今却什么也不肯再同我说了。
末了,我模糊听见他说“再等等……等我来赎你。"
……
日月又照了云台上千次,如今云台的主人已不是我。
去年春时,妈妈带来了一新秀,能舞能奏,一袭轻纱白衣,衬她如玉,当真美若天仙。
若云暮是明艳动人的花牡丹,那云露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水芙蓉。
妈妈也宠极了她,她性子温吞,很好说话,姑娘们都爱去逗逗她。
我仿佛失了光彩,梳妆时总觉得再漂亮的簪子也不足够了。
云露云台一举新秀,盛极京城。
我自小懂得人情世故,看我舞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也就收了那平日的矜贵劲,低着头做人。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个视我如已出的阿妈,会抚上我的脸,盯着我看上许久,然后对我说“阿暮,接客吧。"
云楼不养闲人,何况是个男儿身。
“哈…哈哈,一朝花魁,如日小倌。"我呢喃着走下云台。
一轮旧月换下来,又迎来一轮新月。
新晋花魁好似京城的明月光,其舞脱俗,其乐天籁,不少文人子弟都来赏她的乐。
云楼依旧热闹不断……
还会有人记着吗?曾经一曲红绡不知数云台艳舞的云暮。
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要等的人即将娶妻生子,我要的荣华富贵已尽数享过,现在的我,只想要自由。
可惜我的命从来都不是我的,老鸨叫我接客我只能接客。
我真是愈来愈没有原先的样子了,现在的我是真的风流啊,揽客的话一套一套,勾人的功夫也愈练愈就。
陈年老伤留下的疤痕总让客人看着不快,我边用针在上边刺花,一朵朵鲜花在嫩白的皮肤上绽开,煞是好看。
在小倌里我也算是头牌了,前些我当花魁时的老看客,时常“光顾"。
老鸨称他们一口一个贵公子,却大都长一副肥头大耳的样子。
老看客“还以为你多金贵呢,之前所有的身家都赔给你买礼物了,还连你面都见不着,现在还不是匍匐在我脚下。"
他翻我的箱子,拣走了几串珠宝,我都面无表情不欲做声。
只是他现在手里握着的是那只云柏枝。
我伸手去抢,他猛的一避,右手划过我的脸,一滴热血滚下,他落荒而逃。
我一手紧握云柏技,一手捂着脸,竟轻轻一笑,终于……不用接客了。
阿妈找了各种膏药给我抺,直至伤口结痂,用几层脂粉都掩不住的时候,她垂了眸,跟我说“阿暮,回家吧。″
我身无分文,如何回家?我举目无亲,如何回家!?
那人说了要来赎我的,从春到冬,又一年过去了,我已然不用公子豪掷千金了,他为何还是不来?
……
妈妈没有坚持要赶我,她典当了我所有金银首饰,只留下我强保下来的红衣和柏枝。
我独坐镜面,狭长的伤疤从耳下划到下巴,看起来狰狞的很,几层脂粉都遮不住。
我从裙下撕下一片红纱,遮住了半张脸,纱不掩疤,那条疤痕依旧若隐若现。
罢了,罢了……
我赤足沿云楼一圈圈走到云台,云台也算是京城的高台了,一入冬,从此望去,便雪淹满城,入目的惨白。
我倚云台,仍是风流,红袍半敞,箫声瑟瑟,一曲毕,红纱散,是握不住的风华。
雪缓缓落下,在云台上又覆上了一层白。
我张开双臂,被风撞了满怀,像一只翱翔的燕。
阿妈,我回家了。
风牵起我的红纱,我就这么随风跌进了雪的怀里。
跌下的那一瞬,我好像又看见了我望了好久都望不到的人。
他带着满面春风,满兜金银,他要来赎我回家了。
……
街坊的人来来往往,白雪被踩成脏污的泥泞。
众人议论纷纷,目光却都定在那一抺红上。
那一抹红映在雪里,成了这京城方圆百里最艳的色。
路人纷纷围了过来,却没人敢靠近。
鲜血蜿蜒至状元脚下,他的笑僵住了,他跌跌撞撞挤进拥挤的圈里,他跌倒又爬起,泥水浸脏了他的红绣袍。
状元跪在雪里,看眼前人,身着薄纱,头戴柏枝,是他日夜求之不得的意中人。
他握着云暮冻僵了的手,哽咽得呼吸困难,一下一下地用头砸地。
他隔着薄纱看他掩不住的疤,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再也不会跳动了。
“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阿暮,我带你回家。"
他将云暮安在乡间的竹林里,那里以后就是他们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