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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南晚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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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的叛逆,来得就像一阵猝不及防的风。而我,似乎总是比身边的人慢半拍,才感受到它的拂过。
二零一零年年末,我悄悄退掉了父母为我订好的、从马里兰州飞往香港的机票,独自转飞重庆。心里藏着一个轻轻的念头:想去看看那本陪伴我度过整个高中的书,它的作者生长的地方。
从江北国际机场走出来,我坐上一辆出租车,用还不太熟练的普通话跟师傅说:“师傅,去解放碑。”
也许是我的发音有些生涩,师傅反而笑起来,用带着浓浓川音的普通话和我聊开了。他从哪里人来,问到为什么来,热情地向我讲起这座他深爱的城市。
“前面那个就是解放碑嘞,在这儿下哈。”
谢过师傅,我真正踏上了重庆的土地。一个香港女孩第一次独自来到内地的小小旅程,就这样安静地开始了。
我有些笨拙地找着预订的酒店,耳边飘过似懂非懂的方言。直到晚上安顿好行李,才想出去随便走走。
晚风从嘉陵江上吹来,凉意悄悄钻进袖口。路边有摄影小哥在招呼客人,我沿着江漫无目的地踱步。
“小心——”
上一秒还望着天边暖融融的晚霞,下一秒便直直撞进一个人怀里。少年手中的饮料应声落地,溅在我褐色的外套上。
“没得事吧?”他开口。
“什么?”我微微蹙眉。
“没烫到你吧?”
“没事的。”我从包里取出手帕,低头轻轻擦拭。
“好照片啊!老板要不要先看看?”摄影师拿着相机凑近我们。
少年飞快地付了钱,轻轻拉住我的袖子往前走去。
“去哪儿?”我抬眼望他。
“前面有家干洗店。”
店里,老板在我的大衣上夹好标签,挂上衣架。“五六天后来取。”
少年侧过头看我:“不是本地人?”
“嗯。”
“还有……别的外套吗?”他指指我身上。
“没有了。”
他挠挠头:“那加个□□吧,衣服洗好我寄给你。前面有个商场,要不要先去逛逛?”
“好呀。”
走出干洗店,天已全然黑透。路边火锅店坐满了人,热气腾腾的。
“我叫江晴风,江南的江,晴天的晴,微风的风。”少年说。
“梁清,幸会。”
抬头时,目光恰好相遇。很多年后,每当想起这次旅行,江晴风那双温润又透彻的眼睛,总会从记忆的柔光中浮现出来。
赶在市场关门前,江晴风帮我挑了一件据他说“内地最流行”的白色羽绒服,帽沿镶着一圈软软的毛。
我被他的形容逗得笑弯了腰,忽然意识到,我好像从没提过自己从哪来。
我睁大眼睛望向他。少年嘴角含着笑:“你说第一句话,我就猜到啦。”
江晴风把手插进外套口袋:“我在香港念过书,很容易听出来。”
半小时后,在他带着普通话与粤语交织的热情介绍下,我们走进一家火锅店。
“想吃什么?”江晴风把菜单推到我手边。
“听本地人的推荐吧。”
少年拿回菜单,招呼老板过来。
“鸳鸯锅?”
我学着他的语调,轻轻说:“不得,我还是嘿能吃辣的,至少在香港是那样。”
我眨了眨眼。他笑出声:“那就带你见识下山城的辣。”
夜渐深,街上人似乎更多了。我们约好一起去取照片。
照片上,女孩差一点就要撞上男孩,而男孩依旧松松地把手揣在胸前,眼神亮亮的,等着快门按下的那一刻。
江晴风看看照片,又看看我,眼里似笑非笑。
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二十三号,我来重庆的第一天,遇见了江晴风。
他教我调好吃的油碟要放好多好多香油,好多好多蒜末;他告诉我毛肚涮十秒就好,又用漏勺轻轻帮我捞起鸭血,在红汤里找我涮丢的牛肉。
我们约好,下次在香港,一定要找到最好吃的重庆火锅。
两天后,我离开重庆。回到香港,为了不让父母发现我曾偷偷跑去内地,没让他们来接机。于是独自转了好几趟公交才到家。
躺在床上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已是凌晨。妈妈把饭菜细心装在小碗里,放在书桌上。我端去厨房重新加热。
等待的间隙,在我那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慢慢整理起玩偶和喜欢的衣服,等返校时一起带回马里兰州。
再见到江晴风,是我离开香港的前一天。他刚落地就打电话来,那时我还在图书馆埋头用功。于是我们约在图书馆附近的一家茶餐厅。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看见我,他抬手轻轻挥了挥,我小跑过去。
“不好意思,来晚啦。”
“没事。东道主点单吧。”江晴风笑着指指菜单。
“好嘞。”我把袖子卷起来,碎发别到耳后。
他好像被我的样子逗乐了,又不好意思笑得太明显。当我看向他时,他脸颊上酒窝浅浅地浮出来。
“我明天要走了。”我先开口。
少年愣了一下:“去哪?”
“开学了呀。”看他怔怔的表情,我忍不住想逗他,“怎么,你能来上学,我就不能啦?”
“行。”他从沙拉里叉起一些菜叶,送进嘴里,“去哪儿上学?”
“马里兰州。”
“JHU?”
我刚把食物送进嘴里,听他准确说出校名,立刻放下勺子,指向他:“我的天,你也猜得太准了吧。”
“之前考虑过这所学校。”
“为什么没去?”
“没考上。”江晴风含着笑意的眼睛望向我。
“那还是我厉害咯?”
“嗯,小梁同学最厉害了。”
我笑起来,没再掩饰开心。
饭后,江晴风自然地接过我的电脑包。我们散步到维港。
“没在重庆坐到缆车,那就来这儿坐船吧。”我转过身,看向他的眼睛。
江晴风像是有些害羞,目光轻轻飘向别处。
“别躲啦,走吧,上船。”
冬日蓝调时分的维港,对岸中环灯火温柔,风从楼宇间穿过,拂得岸边枝梢轻轻颤动。
冷风让我微微发抖。江晴风将他的外套披在我肩上。那一瞬间,衣上的暖意像细细密密的线,轻轻裹住全身。
“小心着凉。”他微微弯下腰,声音在我耳边低低柔柔的。
江清风比我高二十三厘米。他的外套披在一米六一的我身上,几乎像条连衣裙。
(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因为工作常穿高跟鞋,而他车里始终备着一双运动鞋和一双拖鞋。他说,不被束缚的小梁,才是真正的小梁同学。)
第二天一早,机场门口,妈妈轻轻抱着我不肯松手。“好啦,暑假我就回来。”
“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啦,拜拜。”和父母道别后,我走向航站楼。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回头,是江晴风。
“诶,你怎么来啦?”
“来送送你呀,小梁同学。”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
包装内躺着一个精美的水晶球。
据江晴风的口述那是他从家乡精品店淘来的,我们约定到了马里兰州一定将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2011年5月20日刚过零点,手机微微一震江晴风的生日祝福从窗口弹出。简短的文字,一如往常的作风
“小梁同学生日快乐”
下面附着一张照片:香港午后明晃晃的阳光,铺满维港波光粼粼的水面,中环的摩天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他应该是在医学院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拍的,窗沿一角还入镜了一本摊开的《格氏解剖学》。
当时我刚从校图书馆出来,望着深夜静谧的林荫道,远处哥特式建筑尖顶映着稀疏星子,路灯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
我不自觉中点开了视频通话,屏幕那端是他清晰的脸,背景是港大医学图书馆那面标志性的落地窗帘
午后阳光将他额前的黑发染成浅棕色,白大褂随意搭在椅背上。
我向他分享着周边的花儿草儿,树木建筑,介绍到宿舍,我给他指床边的水晶球。
他静静看着,笑了又笑
“梁清,该睡觉了,你不是铁打的”
大三那年,与学长学姐开始创业,抱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信心后来才惊觉,那些课本上的金融模型与真实市场根本无法比较。
于是我每天教室公寓图书馆,三点一线。
江晴风本科毕业后顺利留在港大继续攻读医学硕士。
我们的联系因彼此的忙碌变得规律而简短。
通常是深夜我离开图书馆的路上,给他发一条学习结束的消息,而他会每日不辞辛劳地寻找着一方天地的有趣拍成照片编成一段段睡前故事向我分享。我们默契地不问辛劳,分享着各自世界里一隅安静的风景。
那年马里兰州的冬天格外的冷,每日清晨冷风呼啸而过,从屋内出来,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温热的气息飘在镜片上起了层层厚雾。
我将自己套进最厚的羽绒服里,围巾帽子齐齐上阵只露出双眼睛。我开始频繁向他吐糟今年冬天的恶劣天气。
一日,大雪,我躲在家中处理事务。
一阵门铃声。配送员捧着保温箱。签好字将保温箱搬进屋内,拆了包装,逐一拿出,火锅底料、毛肚、黄喉、鸭血......一罐罐密封的香油、小米辣、蒜末,最底下还有一包我想吃很久的贡菜。贡菜旁印有大耳狗的陶瓷电煮锅。
卡片压在锅边,是他力透纸背的字:
“重庆的冬天湿冷,靠火锅;你那里,或许也可以。毛肚别煮老。江晴风”
没有问句,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陈述,只是告知。一种不容拒绝的、滚烫的关怀。
我将火锅煮起,红汤在小锅里慢慢融化,辛辣的香气,驱散了满屋的冷,清驱走了我一身的疲惫。
蒸汽升腾,扑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迅速凝结成一片白雾,窗外那个模糊而坚硬的世界彻底消失了。
我坐下来,拍了张与火锅的合照,发了动态。
没过多久,江晴风打来了视频通话。
我将镜头对准咕嘟冒泡的红汤。
“好吃吗”江晴风声音从手机中传出
“好吃”
嘴唇被辣得微微发红,声音变成了唐老鸭
我紧接着夹起一片毛肚在镜头前晃了晃,“看,严格按照‘七上八下’的指示。”
江晴风对着屏幕笑了又笑“辣的话记得喝牛奶哦”
锅里的红汤持续翻滚,蒸汽氤氲。
吃到最后,额头冒汗,鼻涕止不住的往下流。我将毛衣脱下只留了件短袖。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那个陶瓷锅,煮完记得等它凉了再用海绵刷洗,还有吃完吧衣服穿上别感冒了,吃完早点休息”
“知道啦江医生”我故意拉长声音戏谑的看着他。
他静了一瞬“嗯”
视频挂断,我拔掉了小锅的电源,温暖充斥着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