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相见欢 ...
-
“渊王回朝——”小黄门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大步迈入殿中。
“臣顾潇,参见皇上。吾皇――”
“哎哎摄政王请起。”晋仪帝慕玄不待顾潇说完已上前扶起了他,随手挥退了侍从,“朕不是说过了,摄政王不必行礼。”
顾潇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大的表弟:“礼不可废。皇上八百里加急传召臣,可是有急事?”
“那些繁文缛节不重要,”慕玄拉着他就疾步往内殿走:“朕最近烦心得很,表哥快来帮朕想个法子。”
“何事烦心?”两人在桌案旁坐下,顾潇伸手执盏满上酒。
“好酒!”慕玄嗅了嗅酒香,拿起一饮而尽:“咳咳……”
“慢着点儿,”顾潇拍拍他的背:“我从边塞带的,烈得很。”
“无妨,烈酒一醉方消愁!”慕玄笑着,声音却低落下去。
“?”顾潇挑眉示意。
“其实也没什么……”慕玄吞吞吐吐,“就,还是朕和皇后的事……”
就知道不可能是国事。顾潇了然:“还在和阿楠闹别扭?”
“什么,明明是她不讲理!”慕玄有些委屈:“朕……我觉得她根本不在乎我……”
“你三宫六院的,还怪人家?”
慕玄愤然:“又不是我想娶的;再说了,也没见她醋啊,她根本不在意!”
“唉……”顾潇叹气,评价曰:“你俩简直就像垂髫幼童,两天一吵还置气。”
“哼——”
“那婉仪贵妃你准备如何?”顾潇正色道。
慕玄又没了气势:“朕……朕也不知道……沈妃待朕挺好的……”
“她确是待你一片真心。”顾潇轻叹。
“可是……”
顾潇看着对面满脸纠结的人,嘴角的弧度仍是挑着的,眼中却微不可察地流露一丝苦涩。
可是她待你,一片真心啊。
……
晌午日头正烈,沈葭带着捧了食盒的婢女行到盘龙殿,莲步轻移,娉娉袅袅。
她柔声对殿门外侍从说:“麻烦传告一声,妾身为皇上新炖了枸杞芙蓉白雉汤。”
“贵妃,皇上正在议事,您不如过会儿再来?”
“这个时辰议事……”沈葭轻声喃喃。
“多谢公公。”她正准备离开,盘龙殿门却突然打开了,一道身影从里面走出,目光相接刹那,两人俱是一愣。
“妾身见过渊王。”对面投过来的目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沈葭低头敛睫行了半礼,避开了顾潇的视线。
“……贵妃万福金安。”顾潇亦回了半礼,却说出了这么不伦不类的一句话。
“……”沈葭没有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默地站在殿门前,顾潇看着她,她却垂首,仔细看着衣摆上的花纹。
连周围的宫人都察觉到气氛的不对:“王爷、娘娘……?”
“……嗯。”顾潇恍然回神,温和地笑笑:“皇上正在里面用午膳,贵妃请。”说罢最后看了沈葭一眼,转身走了。
沈葭站在原地,眼睫颤动,良久抬头接过侍女手中的食盒,进了殿里。
……
卧凤殿。
“皇上用午膳了吗?”燕楠吹了吹指甲上新涂的蔻丹,问身边的婢女。
跟慕玄闹脾气已经半月了,也该去哄哄他了;又不是不知道他小孩子心性,自己怎么还是控制不住老跟他吵架呢。
婢女咬咬唇,低声答:“回皇后娘娘,刚才来报,说是皇上和沈贵妃已一起用过了……”
“这样啊……”燕楠低垂了睫羽,轻声自语道:“用了就行。”
“娘娘……”
“无妨,用不着安慰本宫。”燕楠笑笑:“他是皇帝,凭什么要‘只取一瓢饮’呢。我们就这样相敬如宾,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劝解着婢女,却更像在劝解自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抵不过人心易变沧海桑田。
终究尽负金屋约。
“四月花正盛。”燕楠说,“去御花园走走吧,莫负这姹紫嫣红好春光。”
……
沈葭病了。
从四月底到如今五月底了,她一直缠绵病榻,身体每况愈下。看诊太医都道这是心病,无药可解。
她清楚,是多年来一直压抑堆积的情绪终于压不住了。
情深不寿。
沈葭卧在榻上,意识恍惚间,又想起与那人的初遇――
她其实是从现代穿越到晋朝的。高考前夕,她踌躇满志,谁知一觉醒来就穿到了古代。大晋王朝她是有点印象的,但她学理,所以也只限于有点印象了。
昭德二年季夏,晋仪帝南巡至杭州;所谓“望月酒醉,烟雨春暖”,西湖畔有晋朝最负盛名的花柳巷,其中望月楼有苏杭最好的酒,烟雨阁却是有晋朝最美的人。
沈葭当时刚穿越来不久,一无所有,饿了一阵晕倒在路边,被贼匪绑了要卖到烟雨楼。
烟雨楼也有不卖身的艺妓,可她一是被卖,二是不精通舞乐却长了一副好皮囊,若真去了,必是要卖身的。她趁看守不备拼了命逃出来,马上要被抓到时,撞上了微服游街的晋仪帝。
慕玄救了她。
于是她从此跟着侍奉他,后来……心也跟了他。再收不回了。
万千风景皆相偕同游,江南水乡里你侬我侬……那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可他,原来是皇帝。
慕玄待她是极好的,顶着满朝文武的极力反对封她一个身份不明之人为皇贵妃,晋朝仅次于皇后最尊贵的女人。
……可她其实只想做一个与所爱之人比翼双飞的普通民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痛苦难受,可她也……真的爱他。
沈葭轻轻哼起当初在江南听过的小曲,谱的是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 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
窗外高树的阴影下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顾潇专注地望着沈葭,眼中光影明灭,温柔动人。
他听她唱那首《思帝乡》,那么悲伤又那么无悔。
他从来都懂她,因为他们是如此相似。
与君人间最知己,有缘无分叹谁知。
……
昭德十九年六月初旬,晋仪帝率百官至西山猎场夏猎,皇后随行,婉仪贵妃卧病留宫。
天晴日朗,沈葭趁有精神到御花园散散心,却听得一阵喧哗。
许多宫女太监吆喝着匆匆奔过。怎么了?”她让婢女拦了一个人询问。
“猎场不知怎的进了猛兽,狩猎时皇后娘娘的车驾遇上了,皇上和娘娘都受了伤——”
他受伤了?
沈葭匆匆赶往宫门,刚走两步便听见一声大喝:“传太医!”
慕玄打横抱着裙摆染血的燕楠大步迈进了盘龙殿:“楠儿,你一定不能有事! 朕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侧颈有一道野兽爪痕,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伤口不大,他没事。
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沈葭停了脚步,静静看着这一幕,只觉胸口一阵窒息的疼。
其实她一直明白的。
她转身回了鸾仪宫,还没走到里间,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贵妃娘娘!”周围婢女一片惊呼,忙把她扶到床榻上,出去寻太医。
可现在,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在盘龙殿里。
……
盘龙殿。
太医正在给燕楠处理伤口,擦血的布已浸红了好几盆热水,明明已经昏过去了,燕楠却还是疼得紧皱着眉,嘴唇都被咬破。
“动作轻点!”慕玄在旁边心急如焚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让燕楠咬住他的手,防止她再咬自己的唇。
狩猎时他闹脾气没陪着燕楠,看到她受伤的那刻,他太后悔自己的幼稚了;如果他能护着燕楠,她是不是不会受伤?之前所有赌气都不重要了,他只要燕楠好好的――
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会恨自己一辈子。
处理完伤口,燕楠也醒了过来。
慕玄握着她的手,问太医:“皇后如何了?”
“回陛上,皇后娘娘身子已无碍,只是……”太医院院首说着跪趴在地,重重磕头:“只是这伤口位置特殊又伤得厉害,怕是不能生育了。微臣学艺鄙陋医不好娘娘,千刀万剐亦不为过,但求陛下开恩,饶臣家中老小一命!”
“……不能生育?”慕玄难以接受,勃然大怒道:“什么叫——”
“皇上,”燕楠却十分冷静,扯住他的袖子,“是妾身福薄,错不在太医,望皇上莫要怪罪。”
“朕不——”
“皇上,妾身心里难受,可否陪妾身一会儿。”燕楠说着,泪却没忍住下来了。
“莫哭,”慕玄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朕答应,朕什么都答应你!”
燕楠对额头都已磕出血的太医道:“劳烦大人了,下去罢。”
“谢皇上、皇后开恩!”那太医又是“哐哐”几下,“微臣告退。”说完便匆匆离去。
慕玄把燕楠护在怀里,心疼地抚着她的发:“你放心,朕一定会找人医好你的。”
“……嗯。”燕楠心里却明白,该是医不好了。
“皇上。”
“嗯?”
“若妾身真不能生育了。”燕楠笑得仿佛不在意,满腔苦涩都咀嚼着往下吞:“沈贵妃对皇上一片情深,万望皇上莫要辜负;而且无论如何,也得给大晋留下血脉。”
她不能生育,可慕玄是皇帝,必须留下子嗣,即使不是沈葭,也注定还会有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何况沈葭,也是个可怜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底不过是美好的妄想罢了。
都说帝王无心;无论真假,他愿意把她放在心里,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好。”
慕玄想说我此生只要你一人,可千里江山的分量仍压在身,与沈葭相处的点滴仍历历在目,他最后到底是没说出口。
他们明明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却感觉那么远。
破镜纵圆难如旧。
……
帝后重归于好,宫内气氛都轻松了许多。
顾潇坐在案前,怔怔看着鸾仪宫的方向,手中执的毛笔墨已晕成一片,染了宣纸上那首《蒹葭》。
派去鸾仪宫的暗卫突然出现在书房,低声禀报:“王爷,婉仪贵妃……怕是要不好了。”
“啪嗒!”毛笔砸落在纸上,字迹已模糊不成样。
……
顾潇疾步赶到鸾仪宫,被宫门前的婢女拦住了步伐:“王爷,贵妃娘娘正养病呢。”
自从沈葭卧病,顾潇派人送了各种名贵药材,几次想见她都被拦在了鸾仪宫外。
顾潇满心焦灼,几乎想强行闯进去:“……孤想见她一面。”
“可……”
“咳咳……让渊王进来吧。”沈葭在里间听见声响,道。
满屋的药味,六月天里还足足烧着火炭,热腾腾的烟雾弥漫,顾潇却浑身发冷。
沈葭卧在床上,脸颊苍白,并不是多瘦骨嶙峋的模样,却让人觉得她已病入膏肓。
心病无药可医。
“渊王殿下。”沈葭一见到他就急急问道:“玄和皇后娘娘怎么样?”
“皇上小伤无碍,皇后娘娘也没事了……他们也和好了。”顾潇有些艰难地说出口。
“那就好,他没事好……”沈葭微微地笑了,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也放下了什么,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的精神气也散了,"咳咳――"
顾潇终于忍不住开口:“你……”
沈葭摇摇头:“没事,命定如此罢了。”她旋即自嘲一笑:“我是不是挺可笑的,明明看清了还纠缠。”
“不会。”顾潇握住了她的手郑重道。
“别看我。”沈葭没有挣开顾潇的手,却用尽全力推着他转身,“渊王殿下,一直以来,劳烦了。望君此后,山高水长,一世安康。”
她似已恍惚了,轻声叹息自语:“我知他爱的不是我,但总归是放不下……”
在她突然穿越到这陌生的世界,满心迷茫无依无靠最无助时,是当时还是少年的晋仪帝牵起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归所;也是那个少年,在水雾缥缈的湖上笑得温柔,为她吟一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谁知以为喜遇良人,终是深情错付;以为回首阑珊,难抵两小无猜。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啊……咳、咳咳咳咳——”沈葭缓缓吟着那首《相见欢》,苍白的脸颊因咳嗽染上了病态的酡红,最后还是落下泪来。
她低低喃语,声音越来越轻:“若相见难欢……却终难忍不见。”
“……”
泪尽自可欢。
屋里寂静了。
静到只余顾潇一人的呼吸声。
“我知。”顾潇坐在床边,攥着沈葭手腕的力道越来越重,却始终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顾潇声音低哑:“我知……泪尽自可欢。”
昏黄烛火影里,他已是泪流满面。
……
但那湖边也曾有另一个少年,望着她的身影念过一首《蒹葭》,想要成为她一生的归处。
只是晚了一步,便是步步不及,一生错过。
他甚至从来没有听过她,叫一声他的名字。
“……告诉皇上,婉仪贵妃殁了。”顾潇轻轻阖上门,转身大步离开了皇宫,再也没有回头。
他曾路过她的世界许多次,彼此永远是背影;而这一次,从此就是真正的过客。
……
『仪帝昭德十九年,渊王潇自请戍边,七月犬戎大举侵犯,退之。无何,重伤不愈,殁。至死未归。』――《大晋秘史》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