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里》笼中鱼

2、今生同淋雪，来世共白头

　　1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
　　姜玖被窗外的喧闹声吵醒。
　　迷迷糊糊坐起，才记起自己还在和亲的路上。

　　听到外面的动静，她边撩开窗纱边问身旁的云夏。
　　“外面怎么了？”
　　晨风吹过，阵阵凉意袭来。

　　举目远眺，便发现迎面而来的红色车队。
　　后面稀稀疏疏的似乎还跟着些黎民百姓。
　　新帝迎亲，天下皆知。
　　许多百姓都来围观，也是沾沾喜气。

　　两队渐渐靠近。
　　一座尊贵马车上走下一人，姜玖远远便见那一袭红袍和金冠，韶光流转。

　　“公主，新娘尊容不能示人，奴婢给公主带上盖头吧。”
　　说完，云夏急急的就将还不在状况中的姜玖罩了起来。
　　“？”

　　盖头的可视面积只有脚下那一寸土地。
　　姜玖被人搀扶着走路时，还在吐槽着这规矩怎么如此繁多复杂。
　　噢，她差点就忘了，这都是她自己写的。
　　“……”

　　不久，姜玖便落座在了殿中软榻上。
　　此时的嗅觉和听觉格外敏锐。
　　她闻见淡淡的花味熏香混合着香甜糕点的味道。

　　门被打开，微风拂过。
　　她听见有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她面前站定，那股奇特的混合花味更加浓郁了。
　　盖头慢慢被掀开，光明一点点泄露进来。

　　她睁眼，便看见一张出尘逸朗的俊颜，挂着温和的笑意，吟吟与她相望。
　　嗯……不愧是她笔下的男主。

　　看着她片刻，他微微弯腰，松散的墨发随着动作垂下，在她眼前晃了晃。
　　语气淡淡却隐隐含笑。
　　“恭迎公主前来大齐。”

　　5
　　“公主……娘娘真是好福气，”看着这比原来大了一倍的殿宇，云夏不禁赞叹，“娘娘刚来便高居贵妃之位，说明圣上定是喜欢娘娘的。”
　　“当今后位还空缺着，娘娘要是争取一下……”

　　开口的是新入府的本地丫鬟，姜玖赐名为春水。
　　“好了，春水。”
　　姜玖轻轻摇头，打断了小姑娘的话。

　　那日和亲相见之后多日，姜玖都没能再见上赫连衿一面。
　　不过新朝崛起，定是百废待兴。
　　她倒也没太在意这些。

　　至于后位什么的……赫连衿正式迎娶她的那日，便是她回家的时候。
　　别说，她还真挺想家的。
　　姜玖摆弄着上面赏赐的几块玉石，思索着。

　　大婚之日约是一月以后。
　　但在那之前……
　　姜玖捏住一块红色的玛瑙。
　　希望祈景真的能听她的话，不要回到京城。

　　……
　　近日，天气渐渐回温。
　　趁着午间阳光明媚，姜玖领着云夏和秋水一块到院里喝茶晒太阳。

　　“这宫中的日子可真是无聊。”
　　姜玖叹了口气，主要是后宫戒备森严，又在别人的地盘上，她不敢随意溜出去。
　　便只能在天气好的时候，来这院里逛逛。
　　只是看多了，再美的景色也会变得乏味。

　　姜玖扬脸看着难得放晴的天空，画着云朵的形状。
　　少顷，碧蓝的空中掠过一群飞鸟，长长的鸣叫着。
　　姜玖的目光跟随着其中几只的身影，一块落在了跟前的不知名大树上。

　　鸟儿欢快的在树干上蹦来蹦去。
　　看着这棵粗壮的树，她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
　　“春水，快帮我找找，有没有绳子和木板。”
　　“啊？”

　　不多时，姜玖心满意足的坐上了简陋的秋千。
　　两个小丫鬟一边尽心帮她推起秋千，一边提心吊胆。

　　但姜玖倒是玩的尽兴，每当秋千荡到最高点时，院里便传出一阵欢笑。
　　坐在荡起的秋千上，她抱着满怀的风，伸向触手可及的天空，一切都自由。

　　只是没过多久，随着高声的“皇上驾到”，她们被迫止住了笑闹，悻悻行礼。
　　赫连衿缓步走近时，莫名带着些压迫感。

　　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他走近虚扶起她。
　　随即看向那秋千。
　　“这是谁做的？”

　　“……回皇上，是我。”姜玖小声回答，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
　　默了片刻，她感觉到那沉重的压迫感退去一些。

　　“是爱妃啊。”
　　赫连衿缓缓开口，仍然是不疾不徐的语调。
　　“秋千不太安全，爱妃不妨看看朕带来的玩意。”
　　“……是。”

　　那秋千当日便被拆了个干净。
　　夜晚，姜玖静静看着空落落的庭院，心里也变得闷闷的。
　　好想北临，好想秋风，好想安瑞。
　　好想……祈景。
　　在这当什么贵妃娘娘，一点自由也没有。

　　6
　　后面几日，姜玖都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就盼着赶紧结束这趟玄幻的旅程，让生活回到正轨。
　　而为了有借口出后宫走走。

　　这日姜玖听了小丫鬟们的意见，备了些糕点要送去给赫连衿。
　　一大早，云夏和春水便叽叽喳喳的议论起她今日要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戴什么样式的簪子。

　　直到将近中午，她才带上食盒出发。
　　一路上也是经历了重重阻拦。
　　好有这贵妃的身份，还真让她成功找到了赫连衿的宫殿。

　　这处宫殿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或者说，比起宫殿，这里更像是一座花园。
　　到处都是精致高雅的名花，一靠近便是芳香馥郁，幽香迷人。
　　仔细思索了一下，她似乎确实提过。
　　赫连家祖祖代代唯一的共同喜好，便是爱花。

　　在一片花海中，她漫步往里走着。
　　这里的小径弯弯绕绕，良久，她才看见一座华色宫殿。

　　殿门口如常站着几个侍卫，见到她，规矩行礼后便准备进去通报。
　　“是……那北临……走……”
　　殿中传来一些碎语，姜玖捕捉到几个字眼。

　　“等一下。”
　　她拦住准备敲门的侍卫，示意他噤声。
　　“我在门口等一会就好，不必惊动皇上。”
　　那侍卫犹豫了一会，还是拗不过她，乖乖的回去继续站岗。

　　眼前四下无人看着她，姜玖偷偷靠近了些。
　　“……大军大约后日便能抵达北临。”
　　“好，那便定在后日吧，记住，祁家兄弟俩都杀个干净，不要留下祸患。”
　　“？！”
　　她倏然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便快走几步又贴近了些。

　　“咔哒”，是枯枝断裂的声音。
　　“谁在外面？”
　　殿中传出一道凌厉的声音，门被瞬间推开。
　　姜玖抬眼对上赫连衿染上冷戾的眼，被吓了一跳，忙重新低下头。

　　“皇……皇上，臣妾是想来送些糕点。”
　　空气安静了许久，就在姜玖感觉自己快呼吸不过来的时候，赫连衿终于大发慈悲开口。

　　“方才，爱妃是从哪条路上来的？”
　　“？”这是什么逻辑。
　　姜玖悄悄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平静，才颤颤巍巍的指了一条路。

　　“嗯，那便无碍，爱妃一会记得要按原路返回。”
　　“……”姜玖又是不解的看着他。

　　看见她的表情，他轻轻笑了笑，朝她招了招手。
　　姜玖只好小心的挪过去一些。
　　赫连衿身上奇特的花香味蔓延到她的周身。

　　她听见他的低语。
　　“这座花园里可种着不少吃人的花，爱妃一定要乖乖听话才能好无损的回去。”

　　姜玖心中一阵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抬眼看他。
　　却见赫连衿神色自若的直起身，冲她温和的笑道，“是与爱妃开玩笑的，不必当真。”

　　……
　　女孩走后，赫连衿温和的伪装瞬间不见，只剩下眼底的冷意。

　　“贵妃娘娘来，为何无人向我通报？”
　　“是……是属下失职。”
　　“那便罚你，”赫连衿语气淡淡，“罚你去西边的花园里坐坐吧？”

　　7
　　虽然赫连衿很轻易就放了她回去，但姜玖却越发不安。
　　先前的一切都按照剧本发展，但方才听到的话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深刻的感受到赫连衿的心机深不可测。

　　可不该是这样的。
　　她笔下的男主明明清正廉洁，永远温润如玉，是个淑人君子。

　　而更让姜玖感到惊悸的是，她根本没写过赫连衿想要杀祈景。
　　于榻上思想了半日，她也没能捋清楚脑子里杂乱的线。

　　到了晚上，虽然心里仍然惴惴，她依然和衣躺上了床，酝酿起睡意。
　　算了……这都不重要，她只要等到大婚，就能回家了。
　　回家就好了……

　　一片黑暗中。
　　风起了微妙的波动，窗口传来吵闹的声音。
　　姜玖被吵醒，皱着眉走过去推开窗户。

　　入眼竟是一片惨烈的城墙。
　　到处布满被烧得焦黑的战争痕迹，整片天被夕阳印的血红。
　　她低头，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祈景。

　　……
　　寝宫里。
　　姜玖猛然从梦中惊醒。

　　弯月升起，皎洁的光透过窗户，落在地上被分隔成了几块。
　　她剧烈喘息着从床上坐起来，梦中那片血红仍然深刻烙印在她的脑海中。
　　不对，一定有她漏掉的细节。

　　她仔细回忆着原书中的剧情。
　　皇叔谋反，发起内战，而关键时刻，赫连衿的军队快速赶到。

　　她当时写的时候没有想这么多。
　　只是如今身在局中，她不禁深想。
　　怎么会这么巧？

　　如若赫连衿才是背后的主谋……
　　如若他们用祈家上下威胁祈景回城。
　　姜玖不自觉的发颤，是她想的太简单了。
　　他们想引祈景回城，有太多办法。

　　“云夏。”
　　睡梦中的云夏蓦然惊醒，被眼前姜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娘娘，您……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云夏……帮帮我。”

　　“若是皇上问起，你便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自己偷偷跑出去的，知道吗？”
　　临走前，姜玖再次嘱咐云夏。
　　“是，公主安心去吧。”

　　这声久违的“公主”让她红了眼。
　　先前多少次，云夏都是这样，扬着灿烂的笑看着她，对她说“公主安心”。

　　东院燃起了火，一瞬间周围变得嘈杂混乱。
　　姜玖便这样趁机跑了出去。

　　月牙被薄雾遮挡，入夜的城是寂静的黑。
　　出来时太过匆忙，她都忘记要带个照明的东西。
　　只能战战兢兢的延着云夏绘制的简易图纸摸索着。

　　好在没过多久，她如愿看见一片广阔的马场。
　　马厥里安安稳稳的关着许多匹骏马。
　　姜玖寻了个无人看守之处，直接夺了一匹，迅速翻身上马。
　　稳了稳心神，她回忆着往日祈景的教学。

　　“保持身体平衡，尽量保持双腿弯曲，两膝打开，上半身向前倾斜，双手握紧缰绳。”
　　“跑步时，要把握节奏，使腰背与马身相互融合。”
　　“加速时，蹬一下马鞍。减速时，轻拉缰绳。”

　　片刻，黑夜里响起一声轻鸣。
　　她毅然策马，飞驰在黑暗的街道里。
　　祈景，我来找你了。

　　8
　　“月亮两个尖端相连的方向指向南边。”
　　“北极星指向正北方向。”
　　姜玖一边默念，一边暗暗祈祷。
　　希望她去的不算晚。
　　老天有眼，定要护他平安。

　　一路向南，姜玖就这样几乎不停的跑了两日。
　　倦意侵袭已经不算什么。
　　连续的骑马奔波，让她浑身都像散了架一般，与马背摩擦的皮肤也是火辣辣的疼。

　　就在将要支撑不住时，她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风景。
　　定下心神，她加速赶往京城。

　　熟悉的草木河流在她身旁一帧一帧的闪过。
　　近了，已经很近了。
　　蓦然，她慢下了速度。

　　京城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
　　却是满天烽火尘烟，一片败破，如若空城。
　　好似噩梦来到了现实。

　　但她没有时间悲哀，姜玖攥紧缰绳冲进了城门，直奔皇宫。
　　他们应当还在宫殿门口。

　　“皇上若是早些投降，本王便留你一命，如何？”
　　乌泱泱的军队中响起嘲弄的声音。

　　正在两军对峙的时候，反叛军已经将他们逼至皇宫。
　　姜玖在殿前的人群中仔细寻找，看见了祈景站立在首的身影。

　　少年将军已然经历血战，红缨染血，战袍破损。
　　却仍然坚毅守卫，威仪风华。
　　姜玖眼眶湿润，终于落下泪来。

　　她再也不能当他只是书中的芸芸之人。
　　他可是祈景啊。

　　那天初遇，他在光芒万丈中笑着叫她“公主”。
　　那次雪天，红色的花瓣吹起悸动的心。
　　那天分别，荒野上他独自黯然的身影。
　　这些记忆，她如何能忘？

　　日头偏西，红了半边天。
　　姜玖抹去眼泪，无助环顾，思想着还有什么办法。
　　却在某处猛然顿住。

　　她竟在不远处看到了大齐的军队。
　　全军已经全然准备完毕，只要他们插手便可颠覆结局。
　　姜玖即刻朝那里跑去。

　　远远的，她看见卫兵们警惕的拉起弓箭，却被大将军拦下。
　　她就这么顺利的走到了军队前。
　　还未等她开口。

　　“娘娘，您不该来这。”
　　大齐将军一点不显讶异，依旧平淡开口。
　　姜玖猜到什么，心中的惊惧更甚。
　　“赫连衿知道我会来，对吗？”
　　将军皱了皱眉没有回答，似是对她如此的称呼不满。

　　脚边的草丛簌簌舞动，空中有未散的硝烟和血腥味。
　　身后的战事可是刻不容缓。

　　姜玖没有心神想旁的，央求的劝着，“将军既然已经到这了，我恳求将军出手相救。”
　　“事后，必有重谢。”
　　冷风吹过，无人应声。

　　而就在这几息之间，大殿前又起了喧闹。
　　眼见这办法行不通，姜玖便准备离开，却被紧紧制住手脚。

　　身后响起一片隆隆鼓点，她匆忙回首，便见遮天的万箭齐发，直指大殿。
　　箭矢凌空划过，将士们迅速撤退到殿内。

　　她的心被揪起，紧张的追寻着祈景的身影，看着他渐渐靠近大殿。
　　在最后一瞬，他到达了门口。

　　她蓦地松了气，却在下一瞬血液凝固。
　　她看见父皇亲手推开他，随后毫不犹豫的关上了殿门。

　　“不要……”
　　不过眨眼之间，弓箭全部落下。
　　耳边响起嗡鸣声，姜玖感觉世界在崩塌。

　　她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万箭吞没。
　　而大齐的军兵也终于有了动作，全都得令上前厮杀。

　　她忽然想到，那日听到的。
　　“记住，祁家兄弟俩都杀个干净，不要留下祸患。”

　　所以……皇叔竟也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利用所有人下了这盘大棋，便是为了除掉祈家？
　　赫连新帝大才，不过手掌翻覆，这片京城就被搅得天昏地暗。

　　……
　　大齐的军队很快压制住反叛军。
　　姜玖终于颤抖着踏上台阶，走向倒在血泊中的少年将军。

　　那时，夕阳温柔的照耀，一路照亮了空气里无数的尘埃，好像一场飞雪。
　　他的衣服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全部被撕裂染红。
　　从指尖到脸颊都布满了砍伤与贯穿伤。

　　最后一只长箭直直的穿过胸膛。
　　天地之间一片明亮，映照出他身下的血泊和手中紧攥着的红色香囊，静静的写着“福”字。

　　9
　　她被带回了大齐。
　　赫连衿没有罚她。
　　见到她时，他如初见那般温和的笑着，对她说“欢迎回来”。

　　她住回原来的宫殿，云夏和春水也都平平安安的等在宫中。
　　赫连衿照旧扮演着她笔下温润如玉，善解人意的男主。

　　几日后。
　　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专一深情”的帝王，不顾大臣反对，立她这个异邦的公主为皇后。

　　他们的婚礼，一切尽显奢华。
　　殿中铺洒着数不尽的玫瑰，满城的树上都系着无数条红绸带。
　　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都想瞧瞧这百年难见的婚礼。

　　姜玖头戴凤冠，肩披霞帔。进宫之时，钟鼓齐鸣，皇帝亲自前来迎接。
　　人人都道她美不方休，道天赐良缘。
　　但她只是木讷的走着婚礼的流程，挤不出一点笑脸。

　　当她与赫连衿并肩站在大殿之上，当太阳高高挂起，照着眩晕的光芒。
　　她闭上了眼。
　　都结束了……

　　10
　　“铃铃铃”
　　姜玖被闹钟吵醒，在桌前直起身时，已是天光大亮。

　　先前的一切都如一个荒谬的梦境般。
　　但她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浪潮般的疲倦和虚空将她包围。

　　电脑上的光标一闪一闪的跳动着，停留在还未完的结局上。
　　静默半响，姜玖滑动鼠标，点开了小说的第一章。

　　一共十几万字，她一字一句的认真看完，花了三个多小时。
　　她用十几万字写尽了数月的时间，用寥寥几字，写完了祈景的一生。

　　“祈氏第三代将军为护圣驾，身死战场，残躯入葬故土。”
　　姜玖眼前模糊，颤着指尖拿起鼠标，试图重新编辑这段文字。

　　却怎么也删不掉那“死”字。
　　对啊，她早就定下了他的生死。
　　是她亲手杀了他。

　　静谧的早晨，朝阳透过窗户一寸寸照进来。
　　她闭着眼，任阳光照耀她布满泪痕的脸。
　　温暖着，悲怆着，失落着。

　　最后的最后。
　　她写上了未完的结局。

　　姜清悠与赫连衿天生一对，天下皆知。
　　他们大婚的那天……

　　天地落了大雪，为远在他乡的少年将军送行。
　　今生同淋雪，来世共白头。
　　下辈子的姜玖和祈景。
　　定要天生一对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