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囚谣》一只桃

4、第四章

　　梨花木桌前转过一袭月白身影，午后风势正盛，吹得窗棂格格作响，他挑了个临窗的位子随意坐下，风将薄衫吹得飘起，漏出半截秀颀苍白的脖颈，他抬手将空杯斟满，饮尽后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

　　留芳紧忙将雕窗阖上半扇，又堆厚几层幔帐，直到咳声渐止，才慢慢将目光移过去，眸中映出苍临白如素缟的一张脸，心忽然就揪了一下。

　　父神曾当着他的面赞苍临是个用脑子打架的人，挥剑前就已将对方招式拆干解尽，是以总能在三步内轻松取胜，末了还能就着对方悔恨的泪饮一杯闲茶。只可惜父神殒得太早，还未来得及看他在罗刹道中顶着骇人面孔将一柄归云舞得天昏地暗，寒光中万物失色，血雾喷薄，将他素净白衣染出大朵殷丽赤霞......

　　这般天资卓绝的一个人，本该坐上天界至尊之位受万仙景仰膜拜，结果......结果竟被欺负至此！

　　父神与母神殁于十四万年前，那时天地混沌初分，阿典氏趁乱继了天君之位，还假惺惺地给苍临封了个帝君的名号，天界有父神的旧臣不服，甚至扬言要反，他却为避嫌主动迁出玉霄宫，搬入极西之地一处荒凉无名的小楼中，自此很少露面。

　　天界给了他帝君的封号却从未给过他帝君的尊荣，待他凉薄不说，还在魔族倾军而来之际舔着脸求他出战。

　　那一日罗刹道里列了十万魔兵，他孤身应战，被荼灵火烧得仙根全无，若不是有父神最后一丝元神护着，恐怕连尸首都捡不回来。

　　“咚！！”

　　一阵巨响将留芳从回忆里拉回现实，他张了张嘴，看那盏自己珍之重之的流翠茶盅被再次掷了回来。

　　忽然间就一个头两个大，留芳长叹一口气弯腰去捡，指尖刚够着杯沿，已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拾起。

　　那是极细的一条手臂，俯身时袖边垂地染上褐色茶渍，被他不在意地翻了几道折在手肘处，裸露在外的半截小臂爬了数道狭长狰狞的疤。

　　留芳忍不住后退一步，这般画面即使已见过多次，他却仍旧每见一次就心惊一次。

　　他压着心底的酸涩从袖笼中掏出个木匣，在梨花木桌上端端正正摆好了道：“帝君，我如今为了云尧小儿不得不长居九重天，虽说离您离得远，但对您的挂碍从未有过一刻轻减，近来在天上待着也总算有了些收获。”他比着木匣继续说，“我从太上老君那儿打听到九还丹的些许秘闻，虽说神丹难寻，但......”双手慢慢转开匣子，露出一条活生生的八足天龙来。

　　苍临皱着眉：“我从前给你喂过蛆虫，你如今倒是很会反哺。”

　　留芳手下一滑，尬笑了两声，“帝君说笑......我听闻天龙是九还丹中独一味的虫药，便向太上老君讨来一只，此虫自破蛹而出后便一直养在丹炉旁，食百丹而生，想必定是药力非凡......”顿了顿，盯住他左侧胸口：“荼灵火焚出的心魔若能被它所化......”

　　苍临打断他：“你若闲得很就去对面把那花拔了。”

　　留芳噎住，笑得比哭还难看：“帝君，您明知那是父神的......”

　　苍临越过他坐回窗边小几，抬手挑开几层帷幔，视线淡淡扫向窗外。

　　是日天光大好，山间骄阳如炙，暖风哄得遍地蔓草枯槁无光，茫茫苍野中只余一抹扎眼的黄。

　　他垂眼去看，只见它仰着花盘靠在池边一块湿润的青石砖上，翠色枝叶闲闲搭在额边遮阳，目光正朝向天边一朵流云。凝神去听，似是在抱怨这飘云却不落雨的鬼天气，再仔细听，好像又在同池中那条鱼商量，实在不行就再施个法将重明阁再淹一遍罢......听得他那柄归云剑差点儿又提了起来。

　　留芳愣神的档口，他修长十指已在半空中结出一道起雨印，不过短短数秒，山间风声訇哮，一道惊雷劈开天幕重重捶落在瑶池畔，吓得小黄花吱哇乱叫。

　　无根雨倾泻而出，似万千银丝抖落在地，苍临淡然地立在窗后，捧一盏新茶不时低头啜饮，姿态闲适得仿佛身处另一方天地，向来细致的留芳却捕捉到他唇角一闪而过的弧度。

　　骤雨骤停歇，雨后山间迷潆一片，野地草皮泛起青色油光，小黄花抱着隔壁粗壮的水芹怯怯探出个脑袋来，“雨停了？”

　　赤鲤在池中摇摇尾巴，狐疑看一眼天，“嗯，是停了。”

　　小黄花忽然叹了口气，枝叶一寸寸抚过青石砖面粗糙纹理，“鱼师傅，我近来每日饮仙露、习功法，还从对面顺了不少法器丹药，为何修为就是不见长进呢？”

　　抬头望向东面，“还有啊，我前日进重明阁同那老神仙打了架，本想再使一次水阵吓唬吓唬他，念了好几遍咒竟连一片水花都未结出......”语调一转，“你说，那老神仙是不是知道我偷他东西，故意在丹药里下毒毁我仙灵啊？”说完冲着池面就要抠嗓子。

　　赤鲤赶紧拦住她，“你花灵初聚不过两百余年，法术使不稳当也很正常，别急，来日方长，你下回再闯重明阁可探探阁子西角，留芳上仙从前在那藏了不少仙法秘籍，你若感兴趣就......”话音未落便见那团黄色身影蹿了出去。

　　赤鲤从水中一跃而起，鱼鳍捎溅起一串珠链将她捆回池边，急喘了两声道：“留芳上仙今日回来，现下正在重明阁内还未离开，你此刻去怕是要挨两人份的打。”

　　小黄花缩缩肩头，低垂着花瓣重新靠回池边，撑腮看一眼天。

　　被雨浇过的海蓝天际此刻缀了浮云两朵，她心绪随之翻涌起伏，忽然念起飞云之上那位云少侠，不知他现下境况如何，是否已如他所愿练就一身无双剑术，即将下界闯江湖了。

　　夏日池边虫声嘶鸣，她抓了抓头，拨开一只振翅的蛾，苦恼道：“天界擢仙大会每五百年举办一次，距离上次已过去四百五十余年，我的时间不多了。”

　　赤鲤在池中顿了顿，道：“你如今只是朵花灵，仙体未成是上不了天的。”

　　她看着它问：“寻常草木修炼成人形大约需要多久？”

　　赤鲤沉思良久，道：“万物生灵各有其修习缘法，像我这般修了两万多年仍修不出仙身的也有不少。”

　　小黄花顿时愣住，半晌，摇头喃喃道：“完了完了，拜错师了，这擢仙大会再办上几十个来回也轮不到我，现下割席不知来不来得及......”

　　赤鲤尾鳍一摆，无声画了个圈，碾过几瓣莲叶缓缓游至她跟前，“倒也不必这么快同我划清界限......”

　　小黄花抬头看了会儿天，四方碧色在她眼底投出浅淡光影，她阖目沉下嗓子问：“你什么时候能教我点真本事，像老神仙上次那般持剑大杀四方的功法有没有？”

　　赤鲤在池中晃了晃尾巴，将半个身体隐在莲叶隔出的阴影里，“不是我不教你，我修的是水系法术，以变化为主，胜在轻盈灵动，比之......”它顿了顿，道：“算了，也并无可比的地方。”

　　小黄花极重地叹了口气，丝毫不掩饰内心的遗憾，“若将水系法术修至最高境界，有没有将对面那位打到鼻青脸肿跪地求饶的可能？”

　　赤鲤轻声道：“毫无。”

　　又急补充道，“我们鲤精一族在实战方面占不了优势，但山医命相卜、玄学五术之类我多少都会点儿，你愿不愿意学？”

　　小黄花兴致不佳，“学这些有什么用啊？”

　　赤鲤略微思索，“也能，推衍推衍自个儿的死期什么的......”

　　小黄花愣了一瞬，随即背过身蹲在灌草堆里翻找，不多会儿掂着个巨大的鹅卵石冲着池子狠狠一掷，“砸死你砸死你砸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