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囚谣》一只桃

1、第一章

　　三月十一，春和景明。

　　凡间一派融融，无灾无难，无病无忧。

　　求神拜佛的少了许多，这九重天上的一众仙神也整日抄着膀子无所事事。

　　时有刚飞升的“新仙人”雄心未泯，自请去天帝的玉宵宫中进言献策，一会儿要去天机道连兵，一会儿又翻出天界法度说要重修，皆被捻着白花须的仙界前辈痛打了出去。

　　“吾等一心修仙，终日殚殚，满腔热血，身怀壮志，怎可如此浑浑度日！……哎呦！......”

　　留芳上仙吃完早茶拿了根玉签剔牙，司珏神君在他对面坐着，冷眼看大殿上被打得嗷嗷直叫的三个小灵仙，“这么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君自父神破鸿蒙以来就没见过几个。”

　　留芳剔牙剔得尽兴，搭一句：“就是，仙魔大战结束才多久，咱们这帮老骨头好不容易能松快松快，这仨缺心眼的是没见过战事凄怆，若早飞升个九百余年，定说不出这样的话。”

　　司珏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这三界太平，来之不易。

　　叫喊声渐停渐远，三个小灵仙被分批拖走，留芳上仙放下玉签端起金盏刚递到嘴边，杯盏起落间听得对面一声叹：“若帝君还在......”

　　留芳喉头一紧，刚入口的丹桂玉露齐整地喷了一地。

　　抬头，司珏神君黑着脸把湿了一半的袖子往桌底塞，另一只手掐了个诀变出本书来，“上回你同我讲到，苍临帝君以一己之力于罗刹道大败魔族，身死神灭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留芳眉眼一挑，将天书掀得老高，难得正经道：“你莫再从玄冰阁搜刮这些没用的东西，仙魔大战时那些文官可都在天界被护得好好的，真正的战场，是他们咬断笔杆子也写不出的惨烈。”

　　司珏揩了揩发红的眼圈：“若我那时没有下凡历劫，我定当跟着帝君一起，绝不会让他中了敌计孤身赴死......”

　　留芳拍拍他的衣袖，意味深长道：“倒不是魔族刻意设计，他们性擅屠戮，恨不得刀下仙魂越多越好，仙帝君只身迎战，多半是......”

　　嫌你们累赘。

　　司珏埋头理袖子，忽然想到什么，瞪圆了眼抬头看他：“你同帝君素来交好，彼时你又在哪儿？”

　　留芳噎住，思忖半晌，挑拣着措辞：“本君，自是在阆风苑里种花……”

　　司珏不信，捉着他胳膊继续问，留芳见他没完没了，抓起桌上一张油饼塞进他嘴里，顺便在另一侧干净的衣袖上揩了把油，起身欲回阆风苑。

　　司珏腮帮子鼓鼓，抖着袖袍的茶渍喊道：“你这老黑鹳，我这身衣服可是裁了天边半卷霞光做的，你得赔！”

　　留芳诧异地回头瞧他：“不就一身衣服，你得空去昆仑山寻我，我还你一套一样的就是。”

　　司珏摇摇头：“你抢了西王母的地界，又将苑子扎在上头不让人进，我去了在门口罚站吗？”

　　三千年前，西王母同刚渡劫飞升的留芳上仙打赌，结果却将整座昆仑山输给了他，此事在天界可谓轰动一时。

　　有嘴碎的小仙背后议论，说留芳定是将自己在人间的相好带上了天，天界守卫森严，凡人私入不得，昆仑山地处西海之南、流沙之滨，真真是藏娇的好地方。

　　司珏吧唧着嘴，半天才将油饼咽下，含糊问道：“当年你们究竟赌了什么啊？”

　　天光乍明乍暗，极地之西忽然攀起新一轮火烧云。司珏看呆了一阵，待他反应过来，眼前人早已消失不见，留给他的只有自胃里翻涌而出的油饼味儿……

　　西境昆仑。

　　留芳作为十二金仙里资历最浅的那位，每隔一月需得进玉宵宫一趟聆听神谛，听罢还得上传下达，沟通三界。因被这条天律框着，他不得不定期离开阆风苑，虽然走前将山岚的屏障加厚了一百来道，但他仍旧不甚放心，毕竟那阁子里住的、池子边栽的可一样都怠慢不得……

　　落地山巅后，他立刻奔去阆风苑检查那株长在瑶池边的小黄花。

　　确认花瓣完好无损，红泥土地也没有被尿灌溉过的痕迹，他安心吐出一口气。

　　回头看见吊了半条腿在仙槐树上的黑色身影，刚吐出的半口仙气顿时又梗在喉咙口。

　　“云尧！你蹬着腿干嘛呢！快下来！”

　　被唤作云尧的黑衣少年抹了把脸轻松道：“练功啊。”

　　留芳掏出拂尘蹦起来挠他脚底板，“我让你习经法、修仙力，你跑到仙树上做什么？！”

　　云尧挠挠头，精致机灵的一张小脸满是无奈，他翻身调了个个儿，因内力不稳翻得急，又未着鞋袜，脚下一滑就从树上栽了下来。

　　留芳眼疾手快地将拂尘顺着他腰身缠了三圈，“哗啦——”一下将他捆到自己跟前来。

　　云尧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苦于两只胳膊被尘尾缚得紧紧的，也腾不出手揉上一揉。他龇着牙道：“凡间武林大派都说，五气朝元是内家功法的最高境界，我刚在树上双盘，正觉平心静气，呼吸调匀，适才两腿一抬，就这么撅过去了。”

　　留芳气得将拂尘又紧了几道。

　　他真身是只黑鹳鸟，早年养在父神身侧，被幼年苍临骑脑袋、拔鸟毛的时候也没现在这么愤怒。

　　“人间功法都是些低末之流，你怎可习得！我说过多少遍，你乃□□仙胎，悉心修我仙门法术不日便能得道飞升，你怎地就是不听！”

　　云尧叹口气，悠悠道：“成仙不是我的梦想。”

　　留芳冷哼一声：“那你的梦想是？”

　　“成为江湖第一剑客！”

　　云尧朗声答道，白净俊秀的脸上是少年人独有的恣意豪气。

　　留芳肩头一斜：“你做梦。”

　　身后传来小仙侍的轻声呼喊：“仙上，重明阁那位今日又……”

　　未等她说完，留芳上仙立刻收了拂尘，扶正头冠就往远处疾步而去。

　　走前没忘给这死小子下了个定身咒。

　　云尧立在原地，朝一脸茫然的小仙侍招手。

　　小仙侍原是来送蔬果的，她端着玉盘怯怯走近几步，问：“仙君有何吩咐？”

　　云尧冲她咧嘴笑，秀气的鼻子皱成一团，右颊酒窝深深浅浅，像盛了蜜一样甜：“姐姐是新来的吧？我不是什么仙君，姐姐不必这么叫我。”

　　小仙侍红着脸又挪近一小步，“那，该怎么称呼……”

　　“姐姐可唤我云少侠。”

　　云尧低头动动身子，发现挣不开，又抬起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无辜道：“姐姐可否帮帮忙，把我这定身咒解了？”

　　小仙侍为难道：“可这是仙上……”

　　云尧伸头望了眼留芳离开的方向，“重明阁又丢东西了吧？阁里那位老神仙气性不好，我师傅一人应对不了，你将我放了，我去助助他。”

　　小仙侍咬着唇纠结了片刻，最终迫于美色，将染了千层红的指尖微微一抬，扫过他前胸几个穴位，“行了......”

　　周身顿时松快，云尧抻了抻胳膊腿儿，右拳抵住左手掌心朝小仙侍潇洒拜了拜，“谢了！姐姐得空来静思阁找我玩儿哦！”说罢一溜烟跑了。

　　小仙侍旋着身将他背景盯了好一会儿，直听到“啪嗒......”一声，几串圆润的葡萄顺着玉盘滚落而出，她“呀”了一嗓子，连忙俯下身去捡。

　　密匝匝的葡萄果子被一粒粒拾回盘中，殷紫的皮儿沾了露水，如珠如玉，像极了少年人乌亮的眸子。

　　重明阁内。

　　留芳提着袍角一路小跑过来，差点撞翻房门外那架名贵的山水四条屏。

　　屏风后有风灌过，似动非动，透过窗棂洒下的霞光中隐约可见一人形，留芳揉着胳膊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抖着嗓子轻声问道：“今......今次又丢了什么？”

　　这昆仑山阆风苑有玉楼十二，玄室九层，又以瑶池翠水环绕其周，自上古时期便是西王母所居之处。自三千年前西王母将山头输给留芳上仙以来，此处便被留芳霸着，鲜少让人靠近。

　　又是两千余年过去，传闻苍临帝君在仙魔大战中殒身罗刹道，三界同悲的当下，昆仑山却莫名出现了一位座上宾，留芳上仙不仅将正对瑶池风水极佳的重明阁让了出去，还日夜守在其左右，仙丹法器一水儿地往里送，惹得三界上下浮想联翩，编出许多不像样的话来。

　　此刻这位“上宾”正专注地对着一摊墨汁皱眉，留芳上仙踌躇了会儿，微微昂起脖子将视线越过屏风，待瞧见桌面上散落一团的仙法古籍，再一看泡在墨水里折成两半的毛笔，登时捂上心口痛苦地嚎了一嗓子：“文昌帝君的星魁笔！啊~~~！”

　　轩窗外，瑶池中，一尾赤鲤乘着水汽懒散地打了个挺，黑金色鱼尾轧过大片莲花叶，停在一株小黄花边：“又跟对面斗法呢？谁赢了？”

　　小黄花姿态略颓唐，饱满的花叶在料峭晨风中抖了抖，含糊道：“唔，平手。”

　　她近来偷了几本秘术书，学了些厉害招式，刚能使刀弄棒御个剑啥的，便急急地冲到对面阁子里找人打架，但也就勉强撑了三五回合吧，结局依旧是连那人一片衣角都没碰着。

　　赤鲤张了张嘴，像块红绸子般在池面上一浮一动地：“你可知重明阁里住得什么人？”

　　小黄花抻了抻嫩黄的瓣，低头对上这满池翠色，喃喃道：“八成是个脑子有病的老神仙。”

　　阆风苑的仙树几度枯荣，苑子里无数珍贵草木被春风吹绿了一遍又一遍，小黄花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但自她凝出神识以来却实实在在过了两百一十二年。

　　像她这般掐着手过日子的不多，天上的神仙普遍长寿，除了苍临帝君这种半道儿战死的或者自己不想活的，多数都能与天同寿。蟠桃园里的蟠桃尚且需要九千年一熟，如此说来，这两百多年实在算不上什么。

　　但对于小黄花来说，这本该弹指一挥间的二百来年，却因某个让她不痛快的人变得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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