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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每年童生试之后张榜,如果恰好逢上一个晴天,按民间的俗话说,那便是文曲星的眷顾,这些秀才里迟早要出进士的。

      今年也恰是如此,天空一洗如碧,瓦蓝瓦蓝的,透着一股子清爽的劲儿。黄娘子起了个大早,特意用桂花油把头发抹得光亮光亮,还簪了朵子黄嫩嫩的迎春花。杨氏早起看见穿戴齐整、精心打扮过的嫂嫂,也不禁笑了:“嫂嫂起了个大早,竟然打扮得这样好看。”

      黄娘子“哎呀”了一声,挽着袖子利利索索的在院子里淘洗——今日是同熟客们说好了家中有事,要暂停出摊一天的——三两下把洗完的衣裳拧干,伸着手平平整整一抖,水柱飞溅,那衣裳便被抖得光洁,黄娘子再看也不看、信手往上一抛,衣裳便恰到好处的挂在了绳上,两半衣摆对得整整齐齐、严丝合缝。

      “过不多时便要张榜了,你给怀哥儿准备了新衣裳没有?堂堂一个秀才去看榜,可不能再和从前似的穿得乱七八糟,必得簇新簇新的一身。”黄娘子叮嘱着妹妹,杨氏立马点头:“准备了准备了,漂漂亮亮的一身天水碧,正是九江府里的秀才们最时兴的款。”

      姑嫂二人相视一笑,江怀瑾却从室内咬着发绳走了出来,边走边反手把头发系好。她身上穿的,正是杨氏新准备的天水碧儒服,本来身量就修长,眉目也英气,一身衫子上身,活脱脱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看得黄娘子和杨氏俱是眉开眼笑。

      吃过了晨食,黄娘子在家中料理家务,杨氏便陪着女儿去看榜。虽然对女儿的学问充满信心,但杨氏到底还是难舍一颗天下母亲都有的患得患失之心,一路走一路忍不住念念叨叨。江怀瑾却也不恼,耐性十足的陪着说话,待母女二人走到张榜的那条街,早有同窗候在了路口,半是吃味半是喜气洋洋的同江怀瑾打招呼:“恭喜案首了!”

      情理之中的是自己榜上有名,意料之外的是仅仅正经八百读了两年书的自己,竟然一举拿下了九江府彭泽县的案首。江怀瑾虽然惊喜,却也到底沉住了气,一面落落大方的接受同窗们的夸奖和祝福,一面劝着杨氏收住眼泪,休要大喜大悲,毕竟实在伤身。

      杨氏抹着眼泪道:“我得赶紧回去,给你爹爹和......姐姐上一炷香,好好儿告诉他们这样的大喜事。”

      江怀瑾点了点头:“应该的,娘,我陪你去买纸钱香烛,再称二斤好肉,我们回去和舅舅舅妈庆祝一番。”

      旁边跟着一块儿中榜了的同窗却提醒道:“你可得回去准备准备,晚上知县大人和学正要请小琼林宴,你这个案首若是不去,那可真是拂了人家的面子了。”

      江怀瑾家中无人做官,自然也不懂这中榜之后的规矩,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但杨氏当年是陪着江沛霖参加过童生试的,自然也知道这小琼林宴的来历——仿照着金榜题名的正经琼林宴,县学几位主事并本县的父母官,俱都在坊中宴请诸位秀才。既是恭贺他们前途无量,是本县的政绩;也是有提点之意,万一其中出了个金榜进士,日后也有一点香火情谊。

      杨氏于是对江怀瑾道:“那你就不要陪我去了,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怕是知县老爷不仅仅是请吃饭喝酒,也许要考校诗词文章。你方得案首,若是现场发挥不好,怕是要给学正留下坏印象了。”

      江怀瑾自然知道轻重,点了头对杨氏再嘱咐几句,就回了自己家,又将近日的文章翻出来回味背诵了几篇,看了些新近的时事制艺,为晚上的小琼林宴做准备。

      夜幕方落,灯火次第在县里的望仙楼亮了起来。江怀瑾早早地来了,和早上一块儿看榜的同窗周斌白坐在一起,边闲聊着,边等着主客入座。不多时,便看见一位鬓发花白的老者携着一位腰腹宽胖的中年人进来,江怀瑾认得学正,那另一位自然就是本县的知县袁泰、袁大人了。只是袁大人和付学正之间,还有一位极为年轻的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温文尔雅、长身玉立,穿着的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在灯光一照之下竟如水纹摇动,落在阴影处又恢复光洁,仅仅只是立在那里微微一笑,就有清雅又贵气的感觉。

      江怀瑾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正好被后者捕捉到目光。她有些赧然,对方却浑不在意,依然是彬彬有礼一颔首,十分有涵养,不由得让她心中好感又多了两分。

      众人依次见礼。因着在县学里,江怀瑾就常常拿头名,付学正对她也十分熟悉,加之又是案首,自然第一个向袁知县引荐。江怀瑾上前见了学生礼,袁知县笑眯眯道:“果然是少年英才。”

      随即,他又一指旁边的年轻男子:“这位是扬州商会的盛公子,他曾是嘉靖三十八年的举人,你们可以叫他一声盛师兄。”

      竟然是六年前的举人!江怀瑾一惊。盛天澜看着最多二十来岁,六年前也只有十四五岁,就中了举人,这是什么可怕的天赋!她看着盛天澜的眼神都明亮了许多,明晃晃的倾羡几乎要从眼睛里冒出来。

      “大人不可。”盛天澜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我如今已是白身,如何担得起各位秀才的‘师兄’呢?”

      江怀瑾一愣,袁知县却浑不在意,摇着手道:“得罪佞臣,被黜落功名,非但不是污点,反而正是你坚持文人风骨的证明。十四岁的举人,在才学品性都堪称表率,如何当不得这些秀才们一声‘师兄’?小江,你不必在意,只管与他见礼便是!”

      江怀瑾这才端端正正拜下,盛天澜推辞不得,便也笑了笑,起身与她还礼。

      宴会十分热闹,无论是袁知县还是付学正,都不是苛刻之人,再加上盛天澜博学广记,话虽不多却都十分恰到好处,众人不免喝得尽兴,都有些熏熏然。江怀瑾记着自己的身份,看着天色不早了,想着干脆寻个车送回去。在门口等了片刻,却见一辆低调的深蓝色缎子帘子的马车停下,盛天澜一拂帘子,笑着道:“小江,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江怀瑾素来胆大,也不拘自己的身份,在车辕上一撑便跳了上去。盛天澜问清楚了她家所在,吩咐车夫赶车,她便钻进了车厢,坐在了盛天澜对面,很客气的一拱手:“多谢盛师兄捎我一程。”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盛天澜道。

      江怀瑾对他实在好奇,反正也闲着无聊,便打听起了他的过往。盛天澜似乎也并不藏着掖着,落落大方的就说起了自己。

      “我是嘉靖二十四年生人,算来比你痴长六岁。祖籍也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南昌府,也是耕读之家的儿子,不过我父早逝,也无兄弟,是母亲带我独自过活。当初给父亲治丧,几乎把家底掏空,母亲便带着我在坊里赁了一个小屋子,因着她十分擅长纺织,便买了一台织机,自己在家里织布卖钱。等我习字学书之后,也常去坊里的书店,给人做些抄录、算账的活计,贴补家用。如此十年,也许是先父庇佑,举业竟然一帆风顺,十四岁这年就考上了乡试,成了南昌府的举人。”

      他说到此处,江怀瑾霍然想起了当时江铸来家中“帮忙治丧”时的境况,颇有些同病相怜之心态。这些所谓沾亲带故的族人亲戚,在家中顶梁柱逝去时,前来吃绝户的嘴脸如此丑陋,一点都没有伪装的意思。那时候盛天澜想必比她那时更小,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族人?他们是我考上秀才之后才出现的,为的是什么,我也知道。凡中秀才者,名下免税八十亩、役丁二人。我家只有我一个男丁,又无恒产,只要将田地和人丁挂靠在我名下,一年能免去无数税赋徭役。不过因着我娘早先是扬州那边的纺织商行的姑娘,一开始我爹要娶她,就被宗里的耆老们反对,说他是自降身份、有辱门楣,为了点子嫁妆,娶个商户女,以后头都抬不起来。后来我娘在坊里织布养家,他们也没想着来一个人问一声、照拂一点,所以考上功名之后我并不搭理他们,更加谈不上什么帮忙挂靠。”

      “后来,嘉靖三十八年,我考中了举人。因为年纪太小,引起了知府大人和府学学正的注意,特意举办小琼林宴,宴请我们这些新晋举子。”

      说到此处,盛天澜的神情有些黯然,笑容也十分勉强。江怀瑾察言观色,知道大概是说到了一些他伤痛不已的回忆,因此令他再也没有了笑意。或者,他被黜落功名,也许就是与这场小琼林宴有关。

      盛天澜垂下眼睛说:“当时,正好京中来了一位贵人,知府大人便邀请他也参加宴会,为我等增添光彩。”

      “宴散之后,我娘在家中久等,但夜深十分,也不见我回来。她向来是个柔弱而无主见的妇人,除了织布织得快些、好些,并没有太多的本事。我很少在外应酬,也从不过夜。三更已至,一直未归,我娘十分担心我,恰巧夜里落起了秋雨,她怕我没带外袍,便带着氅衣、撑着伞亲自来宴请的酒楼底下接我。仅仅只是露了个脸,就被那位贵人看上了。”

      “知府从中穿针引线,派人来暗示我,只要我娘愿意给贵人当外室,保准我平步青云、一帆风顺。”

      “我把知府派来的人用大棒子打了出去,什么也没告诉我娘。”

      说到此处,他的神色已十分沉静,仿佛说的并不是他的故事,那样的惨痛也与他无关。

      “那贵人不死心,趁我外出拜访先生之际,派了家奴来我家,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强行把我娘掳上了马车,一路带去了他的旅驿。我娘走到半路,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在车里就把藏在怀里的织布梭子拆了,用里面的铜杆插进了自己的喉咙。等马车到了,那些人来抬她的时候,血几乎都流干了。”

      “我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一尊柳木棺材停在屋子里,并二十两银子,说是我娘外出自己不当心,在路上冲撞了贵人的马车,当场头破血流死了。贵人心地善良,赏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去治丧,赶紧埋了了事。”

      盛天澜望着帘子,窗外的一点月光投入,打在他侧脸上,显得眼神格外冰冷陡峭:“我和知府说想亲自拜谢贵人,如有可能,能和贵人搭上一点关系也是好的。知府便替我引荐,贵人在旅驿接见我,我怀里揣着我娘用来刺死自己的铜杆,在拜见之时暴起发难,想把那个畜生的喉咙也扎个对穿。”

      他语气平静,可是其中的内容却是惊心动魄,听得江怀瑾也悚然起来,鸡皮疙瘩一颗颗从胳膊上直往外冒。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一个侠客的故事,忍不住问道:“你成功了吗?”

      盛天澜笑了一下,笑意里全是自嘲:“这位贵人平生树敌无数,遭遇的刺杀两只手也数不过来。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举子,自然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他身边的侍卫按在了地上。”

      “我被打入了大牢,还好有昔日的同窗们联名上书、为我伸冤。知府不想惹事,舍了面子劝贵人息事宁人,把我剥了功名、放了回来。等我进门的时候,左邻右舍告诉我,我家在我入狱当日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灰,连带着我娘的棺木尸骨,也混在废墟里找不回来了。”

      “族里听说我被黜落一身功名,连忙派人赶着马车来了,告诉我,因我娘举止放荡、不知检点,才招来这场弥天大祸。又因为我行刺贵人未果,被勾去功名,族中九代无留犯事之男、无再嫁之女,因此连夜开了宗祠,把我这一支逐出了族谱,让我自生自灭去。”

      “我流离失所,身无长物,只有同窗们顾念着旧日情谊,为我凑了一些盘缠,要我改名换姓去别的州府谋个差事,至少要养活自己。我想到了自己擅长数科,从小就帮人算账,我娘又是扬州纺织商行的远亲姑娘,故而孤注一掷上了东去扬州的船。辗转找到扬州商会纺织行的行首盛家,得到了他的认可,认了他一声舅父,便从此在扬州寄身下来,安安心心做生意了。”

      “前年舅父病重,弥留之际,因膝下幼子未成,在扬州商会三十六位行首的见证下,我改了他的姓、认他做义父,从此就接过了扬州商会纺织业行首的担子。今年因西去保宁府谈蜀锦生意,回来的路上经过九江府,知县袁泰袁大人也是旧相识,故而特来拜会。”

      “自从南昌府去南直隶,掐指一算竟然已经六年了。也许是近几年实在太忙,都快记不得这里的样子了。今日一看,仍旧未变。”

      江怀瑾听到他的感慨,不知为何,想起了亡父和弟弟,竟然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盛天澜看着温文尔雅,实在是想不出来竟然遭逢过这样的大难。母亲横死、刺杀失败、功名黜落、开宗除名,哪一件都是常人经受不住的大事,而他竟然一件一件全忍了过来,最后还在扬州府闯出了自己的天地。

      她趁盛天澜不注意,连忙抹了把眼睛,嗓子有些嘶哑:“那个害你流落至此的畜生,到底是京中的什么贵人?”

      盛天澜没什么神情波动,语气很平淡的说:“华盖殿大学士、首辅严嵩之子、太常寺卿严世蕃,严德球、严东楼。”

      这一句话,无论是“华盖殿大学士”还是“首辅”、“太常寺卿”,这几个词,显然都是父亲只是个秀才、自己也刚刚考上秀才的江怀瑾所不能想象的。她张着嘴,表情一片空白,好像瞬间失去了语言功能。

      盛天澜看她一眼,竟然笑了一笑:“云泥之别,是吧?所以我后来也没想着再复仇。命都是捡回来的,肩膀上还扛着盛家上下几百口子的生计,没法儿再像从前似的,豁出性命去刺杀严世蕃了。现在也只能在扬州府苟延残喘,尽量多养活一些织妇,不叫她们跟我娘一样,失去父兄丈夫的庇护之后流离失所,也就行了。”

      江怀瑾倏然反应过来,为了自己刚刚的惊惧而羞怯,赧然低下了头。

      “不必如此。怀瑾,严世蕃的背后是严相公,严相公的背后是当今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在皇权之下,我们这些平凡人,只能缩着头战战兢兢的过自己的日子。我现在也只是个小商贩,养家糊口罢了。”

      江怀瑾红着脸点点头。

      “不过,我正巧有一事,想要请你帮忙。”盛天澜笑着说:“这也是我为什么在路口等你、接你回去的缘由。”

      江怀瑾忙道:“我敬师兄高义,如能尽绵薄之力,自然不在话下。”

      盛天澜说:“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只是可能需要占用你一点时间。我听说,你母亲是岳州府的,前几年也一直在岳州府生活,为了读书应试才回到九江府来的。是这样,三年一纳贡,我们扬州商会历来是负责此事的。只是当今陛下喜好特别,我们也不太清楚后年可能要纳什么稀罕事物上去。恰巧京中来了一位司礼监的大珰,姓曲名诚,入宫之前就是岳州府的人。我想问你会不会岳州府的方言,知不知晓那边的正宗口味。如果不介意,可愿意跟我走一趟扬州府,帮我招待这位曲大珰,打听下宫中后年想要什么贡品,我们好早做准备。”

      江怀瑾热血上头,立马道:“区区小事,在所不辞!”

      盛天澜又笑起来:“倒也不必这样急。我们南直隶,也有不少名家大儒。我知道你将将考上秀才,县学肯定是不够了,应当再进一步,往高处去求学。可你在岳州府没有识得的人,在南昌府又不免被本家阻挠,不如跟我去扬州府,我为你介绍本地的学院和府学,在那里必然能专心读书、精进举业。”

      这可真是正瞌睡间就有人递来了枕头!

      江怀瑾几乎笑出了声,却还记得要推辞一二,刚想开口婉拒,盛天澜眉头一挑,似笑非笑:“你可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商户人家,走南闯北,最要察言观色。你明明已经心动,也信任我的人品,再故作推辞,可就是显得我不诚心了。”

      这话说得漂亮,江怀瑾也不是扭捏的人,干脆一口应了下来。盛天澜十分高兴,眉眼间都有了放松的笑意,正巧马车也停在了江家门口,盛天澜亲自送她下车进了门,二人约定了下次再见的时期,便在夜色里分别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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