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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对于小郡主来说,嘉靖三十九年的春天,是一场绵延了她整个少年时期的噩梦。

      她抱着膝盖坐在回廊上面发呆,早春的风还有些刺骨,吹得她雪白娇软的面容很快就红了。她睁着眼睛看着脚下的锦鲤,它们看见她的倒影垂落在水面上,以为是投食的仆婢,争先恐后的聚集在她脚面下,许久得不到回应又慢慢散去,过会儿又围拢过来,再失望的散去。反复几次,显得格外的愚笨。

      “真不长记性。”小郡主轻声的嘟囔:“困在这么个小池子里,等着别人的投食,哪一天没人来管了,岂不是只能饿死吗?”

      她正出神间,就听到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传来另一个婢女珠贝的哭声:“小殿下,您快回去看看吧,次妃娘娘要打死妙妙!”

      小郡主一路往重烟阁飞奔,簪环脱开了、鞋子也跑丢了一只,珠贝跟在她身后上气不接下气,依然哭得抽噎。在珠贝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小郡主听明白了妙妙今日的遭遇——

      她奉着她的命令,去重烟阁和李次妃回话,正撞上了四郎在院子里趁着春光玩毽子。四郎肥胖而笨拙,带着的小黄门和婢女也不敢赢他,只一味的捧着、讨好着。四郎便觉得无聊,恰好看见了姗姗而入的妙妙,立刻来了劲头,跑上去拽着妙妙的袖子要她陪着踢毽子。

      妙妙满心里只有小郡主的吩咐,急着跟李次妃回话,便在廊下闪躲,不让四郎拽住她的袖子。四郎脾气十分暴躁,被躲了几下,竟然直接拿了一旁的石头要锤妙妙的头。妙妙十分害怕,仗着身姿灵巧躲了好几下,四郎不依不饶、哭叫着追着要打,非要把妙妙打个头破血流不可,谁承想拽着妙妙的同时,自己又被台阶绊了一下,直接脸朝下磕在了台阶上,当即就满脸流血、昏死了过去。

      李次妃从内室出来,看见了围城一团的人群和生死不知的四郎,立刻就尖叫起来。妙妙慌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留着泪水拼命解释,李次妃一个字也不听,直接让嬷嬷把妙妙绑了关起来,即刻传人来绞死。

      珠贝是去年才来重烟阁的小丫头,平日里常受妙妙的教导,才免去了好几次责罚。这次一看李次妃的架势,显见得是动了真格,立马差事也丢了,一路跑着到处就来找小郡主。

      小郡主赶到的时候,裕王妃也带着御医将将走到。李次妃正在内室里陪着心爱的儿子,御医带着药箱径直进去了,小郡主见到病容憔悴的裕王妃,急得直接就跪了下来:“王妃娘娘,求您救救妙妙!”

      裕王妃蹙着眉:“你可知道她绊倒的可是凤子龙孙、裕王府的小郡王?”

      小郡主哭着道:“如若四郎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要抵她一条性命吧?况且四郎是自己跌倒的,怎么就要全责怪在妙妙身上呢?”

      王妃凝视着她,表情逐渐严肃:“首先,四郎是金枝玉叶,任何人伤了他,势必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其次,四郎是王府的脸面,包括你也是。一个下人伤了主子的身体,竟然还能全身而退,这不仅仅是把王府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更也是在告诉所有人,主子是可以被伤害的,他们就会失去敬畏之心,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主子恭敬了。你明白么?这不仅仅是责任的问题。”

      小郡主不可思议的睁着眼睛,眼泪一串串滚落:“那如果四郎没事呢?难道也要妙妙抵命么?他摔一跤、磕出一点血,就这样金贵吗?至于要绞死一条无辜的性命?”

      王妃肃容道:“天家威仪不可冒犯,小殿下,我只能答应你留她全尸,算是她伺候了你一场,全个体面。”

      小郡主瞠目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行刑的两位嬷嬷从另一个方向不紧不慢的走来,前面的双手平平端着一把木弓,后面的双臂环胸抱着一卷白麻。小郡主瞬间就跳了起来,一头撞向了嬷嬷。哭着叫着大喊:“滚出去!滚出去!你们疯了,四郎还在治着,你们就要处死妙妙?那是一条人命,不是什么猫儿狗儿啊!”

      她稚嫩的声音在偌大的庭院中显得格外的凄厉。

      然而此时响起了一道更凄厉的声音。

      小郡主钗环松散、还光着一只脚,李次妃也好不到哪里去,红宝石嵌金丝的头面不知道松了几只,半边头发松松垮垮耷拉在脸边,娇美的妆容也哭花了,袖子上还染着四郎脸上的血,披头散发的跑出来,长长的指甲指着紧闭的小房间,尖厉的叫道:“我要她死!我要她死!为什么你们还不动手?我的四郎那么痛了,她怎么还不去死?”

      小郡主看着状若疯癫的李次妃,颤抖着声音、不可置信道:“那是妙妙啊,母亲,你每天都看见她的!她每次见到你都问好,在我身边陪了这么些年,你还夸过她懂事,现在就要这样处死她?”

      李次妃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看着小郡主:“什么妙妙?她伤了我的四郎,她就该死!我不仅要绞死她,我还要绞死她全家!我的四郎那么小,流了那么多血,难道她不该死吗?四郎本该平平安安——”

      她的眼睛缓慢的平移到房间,又落在了小郡主身上,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表情越发狰狞。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说:“你也该去死——”

      “李彩凤!”裕王妃脸色一变,猛然厉声道:“还不快把次妃带回去!”

      小郡主却已经呆在了原地。她跪在地上,一双眼睛木呆呆的看着李次妃,直到李次妃被白雀和朱鹮押着回了内室,她还恍恍惚惚,突然瞥见继续前进的行刑嬷嬷,这才暂时放下被生母诅咒的痛苦和震惊,立马跳了起来,继续撞着嬷嬷,嘴里喊道:“不许行刑!不许行刑!都滚出去!滚出去!”

      裕王府深吸一口气:“按住小殿下。”她微一停顿,到底是露出了一丝不忍,朗声道:“妙妙,罪不及家人,你且安心闭眼!”

      小郡主被好几个婢女压着,不到十岁的孱弱身子被牢牢控制着,挣脱不开一点。她眼睁睁看着行刑嬷嬷笔直的走进了房间,根本说不出话,两条腿徒劳的在尘土里乱蹬,却只能凄厉的嘶叫起来。那声音尖厉疯狂,已经不像人类发出的了,倒像是一只被压在刀俎下待剖的小野兽,充满了绝望和痛苦,在王府上空悲惨的盘旋。

      大概是发现实在挣脱不出来,她又拼命的对着裕王妃磕起了头,一下一下磕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蹭破眉心、流出血来,她这时候还是说不出话,只能嘶叫着流着眼泪看裕王妃。

      裕王妃不忍心看,闭上了眼。

      一直到小郡主的尾音嘶哑,嗓子几乎劈裂,再也磕不动,两只脚也越蹬越微弱,行刑嬷嬷才端着木弓再次出来,钻进去几个随行的仆妇,不多时便抬着一卷用白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事物出来了。

      一见到那白麻布,小郡主瞬间都失了力,脚下不蹬了,嘴里也不叫了,眼睁睁的看着仆妇们将妙妙抬了出去,眼睛瞪得血红,几乎滴落鲜血。

      裕王妃这才叹了口气,轻声道:“晚上,我再拨一个懂事的侍婢给你,你还可以给她取名妙妙。现在你累了,小殿下,先回去休息吧。”

      小郡主不声不响,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蓬头垢面、满脸尘土、血和泪流,却木呆呆的站在原地,好像失了魂魄,只是茫茫然看着妙妙的尸身离去的方向。

      周围的婢女们面面相觑,害怕至极,都看得出她现在的状态不太正常,谁也不敢去拉她。

      裕王妃又叹了一口气。

      嘉靖三十九年春天,裕王府四郎不治身亡,同一天横尸的还有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婢女,今年一十四岁。

      四郎的尸体入棺的那天,李次妃哭得撕心裂肺,小郡主只是表情麻木的站在原地,眼睛通红、嘴唇苍白。李次妃素服披发,拽着裕王的袖子哀哀哭泣:“四郎是我拼了性命生下的,却这样断送在了这个贱婢手中,殿下,你要为四郎做主啊!那个叫妙妙的贱婢,难道不该把她全家杖死吗?”

      裕王面露无奈,勉强安慰道:“我已将她全家发配榆林卫了,官奴是不许赎身放籍的,这还不够么......总不能让他们全家都给四郎赔命。”

      “为何不能!”李次妃大哭起来:“他们是什么东西!十几条贱命,怎么能配得上我的四郎!我的四郎是殿下的儿子,是大周朝的凤子龙孙,只是殉区区十几个宫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裕王无奈至极,又扛不住刚失去心头爱子的妾室如此凄惨的大哭,只好看向裕王妃求助。裕王妃从来就不愿意涉入丈夫和其他妾室之间的纠葛,此刻也仍旧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沉默。内室一片死寂,只听得李次妃的哀哀哭泣。

      三郎看着长辈们越闹越不像话,眉头一蹙,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听到小郡主嘶哑的嗓音,在死寂里幽幽的响起:“区区宫人?李次妃,你难道不是区区宫人吗?怎么你这个宫人的命,就比他们那些宫人的命,格外尊贵些?”

      这话尖锐得几乎把李次妃的脸面拽下来放在脚下踩,她气得哭声都瞬间凝住了。

      众人望向小郡主,却见她面色苍白、短短几天几乎瘦了一圈,眼下两块青黑,眼珠子里全是密布的血丝,嘴唇却红得可怖,还带着隐隐的嘲讽笑容。

      裕王脸上实在挂不住,立刻道:“囡囡儿,你在说什么!”

      小郡主又轻轻笑了一声,眼睛在众人身上皆扫了一遍。一夜之间,她身上某种稚气的东西好像瞬间褪去,整个人打磨成了一柄锋利的剑,剑光所及之处既割伤他人也割伤自己。三郎看着她,言辞和神情都那么冷、那么锐利,却觉得她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掉。

      “就这样吧。”他开口说:“等四郎发灵,就厚葬妙妙,以后府中不许再提此事,违者杖毙。”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仿佛就给整场闹剧拉下了帷幕。众人好似都纷纷找到了主心骨,侍婢和小黄门们连忙应诺,裕王也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王妃不动声色,李次妃也有了台阶下,无声无息的闭了嘴。

      小郡主看着兄长,那么淡定、那么平静,随随便便开口一句话,就立刻落到实处。

      为什么呢?

      她想起了在尘土里拼命磕头的自己,眉心的血痂又隐隐作痛起来。

      明明你我同父同母、同时出生,流着一样的血、冠着一样的姓,甚至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容。我知道你读书勤奋,可我也素日聪明,反应、记性、理解、规矩,桩桩件件都不逊色于你。

      为什么呢?

      哦,因为你是儿子。

      小郡主麻木的想。

      你是......尊贵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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